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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来干什么?”
黑暗中,走来一个挺拔的少年,身着折领束腰的军装,脚踏玄色鹿皮短靴。他见雪鹤一人坐在城头上,裹着一袭大氅,神经兮兮的,也不行礼,而是脸色怪异地盯着她。
雪鹤扭头,上下打量了这少年一番,尔后唤他西域名字,“星弥。”
麟轩的神色更是怪异,“程雪鹤,你这是怎么了?”
雪鹤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地,“来,坐这儿。”
麟轩依言坐过去,却不是挨着雪鹤坐的,两人中间隔着一个尴尬的距离。
凑得近了,雪鹤可以看见麟轩那棕色的眼睛——这位十队小队长,是鹤骑中唯一一个外族人。他是雪鹤从丝绸之路的大沙漠中捡回来的。
“你到底叫我干什么?”他的耐心向来不好。
“这么凶干嘛?”雪鹤撇了撇嘴,“还记得我们之间的契约吗?我把你妹妹的尸体从你那篡位叔叔的手里抢了来,你便要为我卖命,直到我死。我知道,你其实很不乐意签这契约,巴不得我早死了,你就可以回到西域去。其实啊,我做人哪有那么差?在你签完契约后,那张纸转身就被我烧了。你其实……一直都是自由身。”
“所以?”
“所以我现在放你回西域去,料想你已经知道了,当初你的六王叔篡位,你流落风雪关。你没有亲卫,要夺回王权完全不可能,可就在半年前,你的八王叔打着‘匡正王室’的口号,推翻了现任王室,当上新王——如今是你名正言顺回去的时候了。”
麟轩冷笑,“你相信我的八王叔会让我活着吗?”
“当然相信,”少女眼中闪烁着自信的神色,“他可是打着为你父王‘匡正王室血脉’的人啊,你是最正统的王子,有着纯正的王室血脉,他为了天下言论,自然不敢大张旗鼓地杀了你。”
“所以难保他会以其他‘意外’的方式叫我死去。”
雪鹤笑了,她看向麟轩,“我鹤骑的人,能是随随便便叫人杀掉的吗?星弥,你在中原学了这么多东西,如果你连那些个头脑简单的王叔都解决不了,还不如当初让你死在大漠里的好。”想了想,她又道,“我将十队的二十名鹤骑人马全部给你,以及烨城现今八成的财富,你带着这些东西,给我把王权夺回来。”
“呵呵,你倒是大方。”
“我对属下向来大方。你回去后,大大方方告诉你八王叔你回来了,尔后以感激之名求你八王叔让你做他的护卫——他自然不会让你做他的近卫,但你只要待在他不远的地方就行,让你睡于他的屋外,吃他剩下的残羹冷炙……这样,他万万没有机会暗杀掉你,而你,只需卧薪尝胆几年,让他以为你只是个没有任何本事的软蛋后,就是你行动的时候了。拉拢宫中禁军,宫外大臣,以及毒杀他的所有儿子……这些事情你逐一办好了,就是你夺回王权的时候了。”雪鹤说的轻描淡写,她眯起眼睛,看向东方露出的熹微光线,眼神锐利地同豹子一般——很难想象,这样的话,竟出自一个十五岁少女的口中。
麟轩道,“倒不如你自己去夺权好了,你做这事,大致会比我快几倍的速度。”
“我对你那弹丸之地可没兴趣。”
“不,你有。”
话音一落,就见雪鹤有些吃惊地扭过头来,二人对视片刻,尔后具是一笑。
“是啊,我是有兴趣,那地儿虽小,却处在西域,匈奴和大朔的咽喉,常年繁华,不管是商业还是军事,都叫人垂涎三尺啊。”就因为这样,才会得匈奴离间,辅佐亲夷派的六王上位,迫使麟轩远走他乡,“不过,我可不是因为这个才帮你的,我只是为了……若有一刻,当这个国家都容不下我的时候,我可以有个退路。”
雪鹤一语完毕,就听麟轩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这些汉人啊,说话还真是啰嗦。程雪鹤,天下不容你,我容你,天下人驱逐你,我便驱逐天下人,终归叫你有个去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便是我王室一脉永远的恩人。你们汉人很聪明,满腹的阴谋诡计,却又讲究仁义道德。这几年来,我在这里学到了很多东西。”
“用阴谋诡计去捍卫你的王权,用仁义道德去统治你的子民,这样,黄金座才能坐的长长久久。最后,祝愿你马到功成,西夜古国的,小王子殿下。”
当东边的太阳升起,金灿灿的光辉撒满整个西北大陆的时候,一队二十人的队伍急速驶出了烨城,他们身着驼色大氅,骑着上好的大宛马,威风凛凛地朝西域赶去,在这些人的肩章和袖口上,绣着一个精致的“鹤”字,而雪鹤知道,这队鹤骑,将来未来的史书上改名换姓,成为西夜古国历史上最为出名的亲卫队。而她相识的麟轩,将在数年后坐在黄金珠宝所堆砌而成的王座上,成为名副其实的西域之王。
雪鹤想起数年前的那个月夜里,满身是血的狼狈少年抱着王妹头颅嚎啕大哭的情景——当年西夜王最宠爱的双生兄妹,在逃命途中遇上鹤骑,经雪鹤指点,孪生妹妹月弥假扮王兄,代兄一死,才换回了麟轩的性命。
这么多年了,麟轩再也没有提起过星弥,月弥这两个名字。
成大事者,必要苦其心志。麟轩这一去,算是她为鹤骑将来铺垫一条退路吧?也算,完成月弥最后的心愿——背对着朝阳,雪鹤背着双手,眼看着麟轩消失在黄烟滚滚的天之尽头。
抬起双手,握拳,雪鹤对着已是不见一人的远方古道轻声道,“保重,兄弟。”
鹤骑此刻是一片惨淡。
才失去了朗云,又走了麟轩,可谓是损失惨重。麟轩同大家道别时没有说明离去的缘由,机敏的诸如照生一下子就猜出了雪鹤的安排,只是不说,余下几人皆是一脸不舍地同麟轩拥抱道别,清彦身上尚且带着文人的酸腐之气,他同麟轩最是要好,带着满眶泪水躲在屋里不肯出来。
雪鹤没有去送麟轩,反而差允之检查了鹤骑的行李——鹤骑效率不错,不到傍晚,城中的人已经撤的七七八八了,该是他们走的时候了。
在不大的操场上,允之拿着册子检验着马匹的数量,雪鹤则和平安坐在一旁,如今周遭都是自己人,她也无须顾及什么,此刻她正咬着梳子为平安束发。
细心地将他的长发编成不易散开的辫子,最后扎上发束。
“好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雪鹤大功告成一般欣然一笑,她伤还未好透,不能长时间行走,因此需要平安背着她穿过隧道,隧道多碎石,她恐兀出的石头挂住平安的头发。
平安摸了摸发髻,“阿鹤对我真好!”
“头儿,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启程吧。”允之远远喊道。
“就来。”雪鹤招呼平安,“我们走吧。”
剩下的鹤骑所有成员已经严正以待。队伍中留有一辆空马车,自然是留给雪鹤的。
踩上马车时,雪鹤又再次回身,看向这方城池,这里的城墙是她一寸一寸垒高的,这里的房屋,学堂……亦是她费尽心力建成的。
她曾在这里和鹤骑喝酒,和牧民们玩笑。在这里少年们在教场上习武练兵,从毛头小子变为精锐部队。
还有那里,她看向自己曾经住过的房屋,那里曾住着一个冷漠又偏执的美貌少年,喜欢安静的看书,喜欢用阴谋揣度每个人,还喜欢对她横眉冷对。
那是她第一个爱上的人啊……
一切一切,都覆水东流了——她占领的土地,她的烨城,她的百姓,还有,她的叶询……她曾跋涉千里追上队伍,高喊着要一直一直等着他来风光迎娶自己的叶询。
原来,再坚定的感情,都抵不住这乱世随意的一笔阻隔——孟玠和方柔,大哥和大嫂。
叶询和程雪鹤。
“走吧。”少女头发凌乱,她钻进马车里,留下淡淡的一个话语。
烨城最后剩下的人马就这样,沉默地走出了城门,在将要进入隧道的时候,允之为埋于洞口的炸药换上最后一根引线——当他们全部人马走出隧道时,这引线就会燃尽,引爆所有炸药。到时山石崩塌,会重新将这个隧道掩埋住。
到那时,关外烨城,将永远封存于那茫茫西北黄沙之下。
在千里之外的博州,那以极光著名的月城中,城门已经叫人毁去,遍地狼藉,四下哀号呜咽之声不绝——博州统领杜昆叛国投敌,将城门大开,叫乌达尔带领一干精兵浩浩荡荡从此经过。曾经保护着自己的军队在如今变成了为虎作伥的叛军,这叫博州百姓哪里料得到?!手无寸铁的百姓在经过匈奴一番烧杀抢掠后伤亡比耀州更甚,十户中九户被灭满门。当左炎带兵赶过来时,全军都被眼前惨绝的景象给震惊了。
军队中大多人皆是西北本人,见此景象,五大三粗的男人竟红了眼眶,咬着牙哭得压抑。
左炎在博州所能待的日子不多,他要一边安排幸存百姓的去处,还要一边指挥着修缮城门。所能用的人力不多,因此许多百姓是刚刚哭祭了亲人后马上又登上城墙干活。左炎心疼百姓,却又无可奈何。
他托属下清点了活着的人的名单,然后又彻夜亲自过目了一遍,长长的名单,他在油灯下几乎熬瞎了双眼,却始终没有看到敏敏的名字。
位于月城,敏敏的家宅已经变成了一堆废墟。
他是将军,不能在属下面前流露出任何情绪,在看到敏敏的宅院后,他状似没事一般离开,此后夜里,他常常在噩梦中被惊醒。
敏敏她一个柔弱的女子,在匈奴入关后,结局可想而知。
在离开月城的前一天,左炎还在听属下文官报告这几天传来的战报,程肃已经带兵朝北朔腹部追去,好几位已经在老家颐养天年的老将都被程肃从新叫上了战场,他作为经验老道的年轻将领,处理完博州的事务后自然要快马加鞭地赶回去。
“博州一带暂时由尉迟守备镇守,残缺的城门也叫他尽快补好。这里的百姓叫匈奴残害的家破人亡,再也受不了什么惊吓了。”说到最后一句,左炎从城头上望了一眼身下破败惨淡的城池,面容阴沉,“如果尉迟守备不能守住博州,便叫他自己的命祭奠这一方冤魂吧。”
正在奋笔记录的文官听闻顿了一顿,抬头问道,“最后这句话,是否要记录起来一起给尉迟守备送去?”
“记下。”
那文官点头,又认真记录起来。想来他与尉迟守备有些私交,便状似无意地说道,“左副将,现如今博州兵力不足,军饷又迟迟不到位,这样说会不会严重了点?”
“我既然将这份重任交给那个臭小子,他便有这个能力给我守住,一句重话岂能叫他垮了?”说着他走下城头,“再过半个时辰我便要离开博州属地,你等人备好马匹在城门口等着我。”
“左副将这是要去哪儿?”
“随处走走,不需叫人跟着。”
左炎去的是敏敏的宅院。挺拔的军人穿过条条荒芜的街道以及破败的房屋,慢慢踱步到宅院前——那是他闭着眼睛都能到达的地方。
煜州与月城距离遥远,他往日一得空闲便算着日子赶到这里,也不去惊扰敏敏,单单站于她门外,木头似得杵在那里,只为了能在敏敏偶尔出门之时见她一面。
最初敏敏的侍女小瑜总是对他横眉冷对,日子长了她与左炎竟也熟识起来,若敏敏不在家中她也会在门后露出一个头来,告之这个呆子快快回去,不要白等了。
他总以为,人心不是石头,只要自己一只等下去,早晚有一天,那个冷冰冰的女子会对自己展颜一笑。
而今,他就算是等到了天荒地老,也见不着那张熟悉的脸了吧?
年轻的军人站在废墟前,突然间,他俯下身子,疯狂地拨开那些碎石,“方敏敏,你若敢死了!我便在下辈子也不放过你!下辈子我就将你强娶来,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周遭的军民都吃惊地看着突然发狂的将军。
这个平素冷静的叫人佩服的军人,怎会在离开月城的前一刻失去了理智?他们不理解左炎为何单单选择这处宅院挖掘,即便这土石下有他的故人,都过去了这么多天了,只怕底下的人也早就腐烂了吧?
“方敏敏,你怎么能死……你还没答应我嫁给我,你怎么能死……”左炎脸色严肃,他一边喃喃着什么。一边飞快搬开石块。
他没有求助于任何一人,很快,他的额上渗出了汗珠,手指也被划出了鲜血,但他却像是感知不到一般,机械地做这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即便知道她已经死了,他还是那样不甘心呐。所以就让他在这最后时刻不理智一会儿吧。
让他发泄发泄心中的悲苦,叫他不至于太过内疚——明明是那样喜欢着她,到头来却连一个坟冢都不能为她建。
“敏敏……敏敏……”浑身沾满尘土的左炎到了最后只能不停重复着方敏敏的名字。他狼狈极了,眼神却还是那样坚定,“敏敏,你等着,我这就挖你出来……”
“左副将,你在干什么?”
突然间,一个清凌凌的声音传来,带着丝丝疑惑,以及熟稔。
左炎猛然抬起头来。
他看见自己身前,正站着一个美丽的女子,穿着寻常女子家的朴素衣裙,她似乎是远行后刚刚回来,提着一个小包袱,布鞋有些脏。此刻的她,正扑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见左炎抬起头来,一脸脏兮兮的,她竟还难的有心思开起玩笑,“左副将,你这是帮我寻找废墟下的细软吗?”
左炎傻了一般站在废墟上,一脸不可思议。他盯着那女子看了好久,嘴张开了又合上,最后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女子见状走上去,抽出干净的帕子来,抬起手来细细为他擦去脸上的污迹。
左炎生的高大,她只到胸口处,她擦得费力,便轻声说道,“左将军,你头低一些……”她话音未落,只感觉眼前一黑,已经被大力抱住。
他的胸膛那样结实,叫她几乎呼吸不过来。
“敏敏……”头顶上,那个男人如此梗咽道,“我的敏敏。”
敏敏,敏敏,敏敏……
十年前,也曾有一个男人这样温柔地唤着她的小字,他们曾一同桂下赏月,曾弹琴赏雪,也曾拉着彼此的手穿行于兆京城中那火树银花不夜天的上元街市中。
也是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唤着她的名字,将她毫不留情地推入万劫不复的地狱里。
这一声敏敏,是能将她毒杀无数次的毒药,亦是能将她拖出过去的良药。
这么多年了,再是没有人将她如此放在心上过了吧?
——曾经那个男人,有着自己的气节和底线,他不会为了自己彻夜奔袭千里,也不会为了见自己一面杵在门前站上整整一日,更不会为了自己这般不顾一切地挖掘着这片废墟。她心中所认识的孟玠,那样自私,绝不会为了自己,这样卑躬屈漆。
心中突然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左炎惊异地发现,怀中的那个娇弱的女子竟也伸出手来,环住了他的脊背。
此刻天色染青,塞上还是充斥着一股凉意,这个坚强又冰冷的女子,终是肯靠近一个人,从他身上汲取温暖。
“左副将,谢谢你,”最后,方敏敏扬起笑来,将脸颊贴近他的心脏,“将敏敏从那废墟下面拉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