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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远。”朗云朝角落一团灰色的身影柔声唤道,“今天好些了吗?”说着他抓过散开的草叶,往那人的身上盖了盖。
在这方阴森的角落中,垫上了些许干燥的草叶,一个瘦得过分的孩子蜷缩在其中,犹如子宫中的婴儿。他穿得单薄,嘴唇干裂乌青,想来那些草叶根本起不到什么保暖的作用。
雪鹤只是在远远处,就闻到从那孩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恶臭——同那些尸体一样,是一种恶心的腐臭味。
如果不是朗云一再坚持说卫远没有死去,在雪鹤看来,这就是具尸体。
听到了朗云的声音,卫远的眼皮动了动,却始终无力睁开,他摸索着手,似乎想抓着什么,朗云赶紧握住他的手。
卫远低声道,“哥哥,哥哥你又来看我啦。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娘了……她给我蒸了馒头吃,还是白面的。哥哥,等我死了,就能去那里吃白面馒头是不是?你也可以去府上做事了是不是?真好啊……我终于不要再做你的累赘了……”他虚弱至极,这短短了几段话,就断断续续的说了好久。
“说什么蠢话,你才不会死。”朗云梗咽了一下,他一抹脸上的泪水,强装镇静道,“你好好养伤,等你伤好了我去赚钱给你买白面馒头。”接着他捏着自己的衣角,毫不犹豫地撕下几根布条。
“来,我给你换上干净的布。”他慢慢扶着卫远坐起来,然后掀开他那破败地不成样子的衣服,露出一截沾着红黄黏液的绷带——那孩子腹上的伤口早就流脓了,想那恶臭就是从他伤口上传来的。
彼时的雪鹤无法想象,身上那样大的一个伤口正在溃烂,这个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却没有哼哼一声,那是一种怎样强大的定力。
雪鹤问,“他是怎么受伤的?”
朗云换掉那肮脏的绷带,道,“那日他听了照生公子的话,为了不做我的负累,拿刀伤了自己,想着自己死了,我便可以到府中生活了。”
雪鹤看了一眼照生。
照生皱起眉,解释道,“当时我是说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来府中,但是只能他一人来。”顿了顿,他又道,“国公府不是善堂,自然不能留一个没有任何用处的孩子,况且,府中的俸银不低,他完全可以养活那孩子,根本不必两人一起入府。”
“卫远他离不开我,”细心地为卫远一圈一圈地绕上布条,朗云解释道,“我们幼年时是关外的流民,后来蛮子杀进来,活活的……”朗云停顿了一下,似乎很不愿意回忆起那段记忆,“活活的将我们的爹爹烧死了。我娘抓着了一块陶瓷碎片自尽了,倒是没有受多少苦楚,而卫远的娘亲,因为生得漂亮,被蛮子扒了皮……那时卫远就被绑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这孩子受了很大的刺激,他一刻都不能离开我,否则他在夜里连眼睛都不敢闭上,因此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进府独留他一人在外头生活的,即便我俩都饿死了,也要死在一起。”
雪鹤思考了片刻,又问,“你是关外的流民?那么你和卫远是不是会说蛮语?”
朗云不解她用意如何,但还是点了点头。
下一刻,朗云只感觉眼前扑下一片黑影,定睛一看,是雪鹤脱了自己那件黑狐皮大氅,盖在了卫远的身上。女孩只着一件袍子,转身走出了停尸房,她道,“既然卫远也会说蛮语,便让他进府教我说吧。照生哥哥,找军医来,给他看伤,我国公府中的人,还没死就待在这停尸房像什么话。”
“喏。”照生弯腰领命,随后跟了出去。
朗云直愣愣地看着雪鹤一行人去时的背影,许久许久,眼泪滑落,他却扬起笑来,他朝那空荡荡的大门跪下双膝,深深地磕了数个响头,“程三小姐的救命之恩,朗云定当粉身碎骨,报之……”
数月后,已是凉爽的秋天。后花园中的银杏枯黄了树叶,经风一吹就飘落下来,那金灿灿的颜色,仿若阳光碎落在地上。
雪鹤在习武的歇息时间坐在树下的白石圆凳上,嬷嬷泡了枸杞参茶放在一旁,用红泥小炉子细细地温着,嘱咐雪鹤要记着喝掉。雪鹤不喜欢人参的味道,但拗不过嬷嬷们的一番真情实意,便也没有直接推辞,而是全全让陪练的朗云喝了,因此数月下来,朗云的身体明显是好了起来。
这大半年来,除了朗云,允之,承修和骆禹也被陆续选到府中,寂寥的国公府也因为有了这些少年而多了几分生气。
雪鹤没有架子,又不如平常贵族小姐那般娇气,因此朗云将一身的功夫悉数教给了她,她上手极快,一朝蹬墙上行的招数练得如火纯清,给她在今后偷溜出府时提供了极大方便。
闲时她会带着一帮童子军跑到耀州大营中去观摩大兵出操,再后来她凭借着自己三小姐的显赫身份逼迫教场上的教官带他们出操,那教官看他们一帮小朋友,还以为雪鹤是一时热情,便随口答应下来了。
因此在教场的角落中,常常能见一张张充满稚气的小脸认真练习着每一招刺杀,每一次出拳——耀州大营,便是鹤骑出生的地方。
而卫远也慢慢痊愈起来,那场离死亡最近的经历,只是让他的腹部留下了一道疤痕。
只不过他的身体依旧虚弱,很多时候,他都是坐在长廊边看着少年之间玩闹摔跤。他的眼睛大大的,一张白净的小脸,加之身板瘦弱,比雪鹤更像个小姑娘,这让府中的嬷嬷可痛心了,直呼这么一个俊的娃儿怎么能瘦弱,因此把他照顾地无微不至。
看着眼前嬉笑的少年们,卫远突然有了家的感觉——曾经,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很远很远,遥不可及。
一日,雪鹤带着允之等人去偷翻出围墙,去街上做混世魔王了,朗云告了假,提了一盒桂花云片糕去看望卫远。两人的房间虽说就在隔壁,但是白日里却说不了几句话,待朗云归来时卫远大多睡了,因此最多的时候,是卫远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朗云陪雪鹤习武。
卫远见到朗云很诧异,他还朝朗云身后望了一眼,问,“哥哥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朗云笑眯眯地将食盒的盖子掀了,端出里面的糕点,说道,“你忘了吗?今日是你的生辰啊。”
见这做工精致的糕点,卫远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这小小的孩子终是有了些他这个年龄该有的天真。
二人一起坐在长廊上,一边吃着糕点一边看着那银杏落叶纷纷。
“原来三小姐她会说蛮子话啊。”朗云听了卫远的叙述,笑着说道。
卫远咬了一口云片糕,点头,“是啊,她说得比我还溜呢,若真真将她丢进蛮子堆里,蛮子也不会发现她是汉人的。”
“不想她功课一塌糊涂,这蛮子话倒是说得比谁都好。”
卫远玩笑道,“嗯,所以你想不到她身上还有一丝可取之处吧?”
天空高远,秋风拂面。
那是北朔最为太平的几年,蛮子攻势不强,大多城池都将安稳地度过冬天。没有战争,对于塞上百姓来说便是最大的幸福。
这个安静的午后,朗云看着身边的少年,突然感觉很满足,他眯起双眼,扬起嘴角,无声地笑起来。
三年前,年仅十岁的朗云拉过卫远的手,两个孩子死死咬着牙齿,拼命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哭腔,就这样他们相互扶持着穿过那着火的帐篷,踩过溢满鲜血的硬土地,在他们的身后,是父母濒死前凄凉的惨叫,以及蛮子们状如恶魔的狰狞笑声。
在那个火与血交织的夜晚,唯独他们这两个身形瘦小的孩子,借着黑暗的保护,逃向那漫漫无际的荒原。
那夜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四周一片漆黑,唯有浓重的鲜血味道缠绕在他们周身,那样腥臭,在每个夜晚都纠缠于他们的梦境中,直至他们被噩梦惊醒。
他们在荒原上饿了挖积雪下的枯草吃,困了就睡于雪洞中,他们遍身都是溃烂的冻疮,面黄肌瘦,几欲死去。
他们一路流浪,从关外到崛城,再从崛城九死一生到耀州。两位孩子渐渐出落成了少年的模样,但那只拉着卫远的温暖的手,却再也没有松开过。
一生相随,生死相依。
他们是一同从屠夫手下逃亡出来的幼崽,除了一同颤抖地挤在一起相互取暖,彼此慰藉之外,他们不知该用其他什么方式支撑着自己生存下去。
嘴里的糕点软糯清甜,还散发着点点桂花的浓香。卫远突然觉得就这样一直这样安静地坐下去,他就很满足了。
咽下糕点,他感觉到腹中充实的安全感,突然间,他问,“哥哥,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朗云想也没想就答道,“当然。”
“就算我老了,不能走路了也不能说话了,连人都看不清楚的时候,你也会陪在我身边吗?”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一直?”
“一直。”
“真的?”
“真的。”
孩子突然傻傻地笑起来,“真好啊,我一直想,如果哥哥不在了,我一定,一定会很寂寞吧……”
番外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