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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鹤想不到自己竟然也会有这么辉煌的一天。
她人生中自觉比较得意的事有攻占了一个谁不都要鸡肋之城,还有领着一帮娃娃军同匈奴打了几场人数少可怜的小胜战,再得意一点的事就是在半年前,她在匈奴的地盘中扫荡时无意撞上了匈奴单于的大王子乌达尔,然后她一箭射掉了乌达尔的毛皮帽子。她还有过更辉煌的时刻么?
有,就是现在,她一脚踩在当今北朔九皇子胸口上的时候。
因为身份的缘故,她不愿搅进兆京那帮皇族争权游戏的旋窝中,所以她一向对兆京的人忍让——除了这一次,但仅仅就是这一次,让她惹到了她最不想惹到的人。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得罪皇家。
程家,可是世代忠良。
在知晓了叶询的真实身份后,她甚至没有收回腿,而是再次仔细观摩了一下叶询那张俊美的脸——她似乎在前段时间听二哥雪枭说过,九殿下因为犯错而被派往风雪关的事情,具体详情乃是皇家机密,外姓臣子也不便多问,只因这件事对雪鹤来说根本没有多大关系,她打个哈哈就忘了。
一拍脑门,雪鹤感叹莫非是这段时间吃多了肉,使得她的记忆力如此不济?凭她那反应迅速的脑瓜子,应该马上想起自己踩的人是何方神圣才对的!自己怎会思维愚钝到不仅猜不到他的身份,还傻乎乎的一再嘲笑人家?!
就算这九皇子再不济,再失宠……她把他打了几拳,继而踩了几脚,最后还差点踩的他吐了血……这些事情加起来足够让帝都那些多事的言官参上她程家一本了。
雪鹤终于缓缓收回了脚。
柴忠一干护卫急忙迎上去,拉起叶询,一边询问他是否受伤,一边为他拍去身上的雪。叶询被雪鹤打得不轻,华丽的袍子破了几处,皱得像是烂菜叶,身上又尽是雪,头发也散落开来,张牙舞爪的盖住了他半边脸,样子实在是落魄。
看来……他这次是身心俱损了。雪鹤在心里如此绝望的想。
叶询一边整理着褶皱的衣服,一边朝柴忠使了眼色,柴忠会意,他从怀中掏出一份文牒,递给程雪鹤,“这是圣上的御笔,大人看了就知我家主子所言不曾有半分虚假。”
一句话就把雪鹤要诬赖叶询是说谎的这一奸计给扼死于腹中。
程雪鹤大字不识一箩筐,她装模作样的打开文牒,再装模作样的瞄了一下,发现这以她的认字能力来看,根本不能把上面的字连成完整的句子,简而言之就是她根本看不懂文牒上写的是嘛玩意儿!但是,她看见了文牒末尾处的御章。
看来,被自己殴打的真是堂堂九皇子殿下。
少女挑起一条眉毛,久久的盯着那文牒。一旁的允之看了,知道雪鹤这不是在看文牒,而是在想应对的计策。
“那个……”终于,她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讪讪的问柴忠,“既然这位是九殿下,去的应该是耀州,怎的往这边绕?”
柴忠回答道,“近日大雪封了官道,我们恐误了期限,便想着往烨城绕路,求助烨城的胡为将军,好让队伍在烨城中转,以便在限定之日到达耀州。不知这位大人可与胡为将军熟识……”
“你们要找胡为?”
“正是。”
雪鹤不语,她偷偷瞄了一眼叶询,人家看也没有看她一眼,雪鹤觉得自己应该立刻自救——只见她酝酿了下感情,接着突然大号一声,“九殿下——!”
众人皆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号声给惊了一惊。
雪鹤一脸悲愤,“噗通”一声,肢体夸张的扑到在雪地中,给叶询行了一个个大大的礼。
叶询冷眼看着趴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的雪鹤,不语。
待雪鹤再抬起头来时,她已是双目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她哭号道,“九殿下!小人有眼不识金镶玉,竟错把真龙当草包,下手没有个分寸,小人……小人罪该万死!不不不,小人是万死难辞其咎!”说着她抽出匕首,同时伸出一只脚来,夸张说道,“小人竟敢用这只狗腿踩踏九殿下!小人这就将这只狗腿给切下来!”说着作势用匕首向自称的那狗腿刺去!
既然是演戏,戏就得做足了,一向和雪鹤默契有余的鹤骑见到,纷纷上前,扑倒,跪在雪鹤面前,做悲痛状,“大人,万万不可啊!”
“你们都走开!”雪鹤一把推开他们,一脸大义凌然,“我以下犯上,自废一腿,乃是九殿下对我的恩德!我,我真该死上一万次才好!”语毕,还挤出了几滴泪水来。
而叶询,似乎看不到雪鹤一般,他自顾自的取下发簪,接过属下递来的大氅,披上,将那破烂的长袍遮挡住。这一遮,一个披发的翩翩贵公子又出现人前。期间任凭雪鹤是哭是闹,他都不做一句阻拦。待他整理好仪容后,也只是裹紧了大氅冷冷看着她,一张埋在毛领子中的俊脸没有半分波澜。
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暗了下去,柴忠等人点燃了火把,雪落在火把上,发出“霹雳扒拉”的嘈杂声,这个冷漠的皇子,棱角分明的侧脸在火光的掩映下显得亦幻亦真。雪鹤在努力哭号中偶尔也用余光去看他,希望他能看在自己如此卖力演出的份上饶过她这一回。
可惜,叶询不是个大度的人。
终于,在看够雪鹤的胡闹后,他转过身去,缓缓走向自己的马车……风雪中,雪鹤只听那个修长又挺拔的身影淡淡道,“那便就切了你的一条腿去吧。你若真敢切,本皇子就饶过你这一回。”
他奶奶的,他还真是心狠手辣啊,人的一条腿说切就能切了么?雪鹤在心中骂道。罢了罢了,她就是怕麻烦才这么做的。她本琢磨着若那九殿下放她一马,他们两队便分道扬镳,永不相见——她也是知道九皇子现如今是烫手的山芋,她要是承认了自己是胡为还不得一路上护送他去耀州?!
如要护送他,不就是*裸的宣布她胡为是九皇子党,这不进而宣布她的顶头上司程大将军也是九皇子党么?在外戍守的将士最怕的就是党派之争,这只会叫帝王怀疑将领的忠心。
自怜自哀了一番,雪鹤不得不认命了,她朝允之等人使了个眼色后继续哭号,“小人谢九殿下宽恕,九殿下大仁大德,小人千恩万谢!”
她话音一落,会意的允之等人再次扑了上来,假惺惺的挡住匕首,亦是流泪,“大人万万不可啊!您失了腿,烨城的百姓怎么办啊!我们鹤骑两百兄弟怎么办啊!谁领着我们上战场戍守边疆啊!”
允之等人的劝阻这回十分有效,叶询一听“烨城”、“鹤骑”几个关键字,本是要上车的身影生生顿了下来,他转身,朝嚎叫成一团的雪鹤和鹤骑望去。
“你是……烨城统领?”叶询问道。
雪鹤挂着满脸泪水,殷勤地点头。
叶询竟阴森森的笑了,“那为何,之前我说要去往烨城时,你不表露身份?”
雪鹤朝叶询又是深深一拜,“九殿下,小人方才知晓冒犯了九殿下,便立即心神不宁,哪里听得进其他话,小人只想一心寻死,以赎冒犯之罪!”要她找理由么?她编谎话的功力可是上上之乘。
“如此,那你便是……”
还未更叶询说完,雪鹤又是深深一拜,“回九殿下的话,小人正是烨城指挥使,鹤骑统领胡为!”
说完这一句后,将脸埋在地上的雪鹤暗自笑了,她知道,她必然不会被降罪了,这九殿下要到达耀州还得靠她呢。
“你真是胡为?”叶询挑起眉毛,他眼中多了一丝询问,随即看向一直站在身侧的柴忠。
柴忠立即道,“回公子的话,属下确实不知胡为将军的模样,亦不知胡为将军竟是,竟是……”竟是这么一个瘦小又没素质还没文化的流氓军人。
“还请公子降罪!”柴忠实在找不到什么好词来形容胡为了,只得单膝跪下,低头自行领罪。
“将军请起,未见过这胡为将军并不是你的错。”叶询淡淡道。他也没想到自己一直想会见的胡为竟是一个率先踩了自己几脚的……小姑娘。
“殿下不信小人就是胡为么?”雪鹤抬起头来,她在尽量使自己的眼睛看起来真诚些。她朝鹤骑命令道,“你们几个,全部都把大氅给我脱了!”
十几个少年依言脱下大氅,在雪光下,只见少年们都身着黑色军服,背杆笔挺,身量结实又修长。叶询放眼望去,在他们的肩章和袖口上皆看见了一个金线绣的“鹤”字。
“殿下若还是不信可派人到鹏城询问,鹏城集聚了两大关内各个编制的军人,殿下一问便知,小人是不是胡为。”
“不用了,”叶询阻止道,“既然你真是胡为,倒省得我去寻了。”说着他抬起眼眸,看向这个奸计得逞的少女,问,“你这可是去往烨城?”
“小人正是要前往烨城。”
“那是最好了,由你护送着去往烨城倒是少了许多麻烦。”
“可是……”雪鹤故作疑虑,“小的做为风雪关守将,似乎不应该介入殿下的行程。”北朔明文规定,被贬之人去往任何地方,当地官员都不得接送,犯者重罚。雪鹤打了叶询一顿,按理说这趟路程她是非送不可了,可她也怕这叶询过河拆桥,若是她把叶询安全送到耀州,而叶询马上翻脸不认人,要处她以下犯上之罪,再加上她罔顾国家法纪护送了叶询,两罪并罚,她的脑袋可就不够用了。
“若你在途中护送得当,你那以下犯上的罪就免了。至于你护送我的事情,只要你自己不说出去,就没人会知道。”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雪鹤听了又是深深一拜,“小人定当不负九殿下的期望,将九殿下安全送至耀州!”
“我身份不便透露,你以后便跟柴将军一起叫我‘公子’吧。”说着他转身,走进车中,“今夜的事情就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一点,你和你的鹤骑都要,切记。”
哟,明明是有求于人还口出威胁呢。雪鹤在心里叫嚣着。也不知是谁刚才被她打个半死呢,如今知道要遮丑了吧?
雪鹤心里虽是这样想的,面上却还是恭恭敬敬的答道,“诺。”
待她再抬起头来时,那个贵公子已经坐进车里,不见面容了。
雪鹤从地上站起来,揉了揉因跪久而麻木的膝盖,脸却带着和气的笑,她一蹦一跳地靠近柴忠,“这位将军,既然我与公子同行了,便请到不远处在下的营地中歇息去吧,也省去了你们扎营之苦,可好?”
柴忠虽然在此事中对胡为的印象大大不好,但奈何是有求于他人,也不便摆什么脸色,于是恭敬地回了一礼,“将军客气了,在下姓柴,单名一个忠字,将军叫我老柴就好。”
“哈哈哈,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雪鹤是自来熟,两人对话不多几句她就像是见了多年的老友一般,伸出臂膀一把搂过高了她一大截的柴忠,“老柴啊,那你叫我胡为就好了!我们都是军人,何必拘礼嘛,走走走,我们一起回营地喝酒去!”
说着雪鹤就拖着这个憨直的汉子,直奔营地而去……
自从雪鹤接手了护送叶询的任务,她就一直感叹自己命运不济,她将自己那顶又大又温暖的帐子让给叶询睡,原因是叶询睡得那顶帐子没有雪鹤的这顶保暖。
于是换到小帐子里的雪鹤一边泡着脚,一边哀号连连。
允之将她睡觉用的袍子用炭火熨热了,放在她枕边,见她将脸皱成了包子的模样,不禁笑道,“你也别唉声叹气了,我们到烨城不过几日行程,待到了城中,差人去通知了二公子,叫二公子将人带走便是,你也费不了什么精神的。”
“费不了什么精神?!”雪鹤立即提高了声调,“你看,他第一天就霸占了我的帐子还不费我精神?那帐子可是我亲手制作,多加了几层兽皮的,要多温暖有多温暖,你再看这小帐子风漏的……”
“要不再给你添些炭?”允之提议。
“放那么多炭,想憋死我去吗?”雪鹤还是皱脸。
允之又笑了。他心知雪鹤不是在意这顶小帐子,在烨城两年中,她什么苦没有吃过?她就是介意带上了一个叶询,她是个没规矩的人,叶询偏巧又是那种死气沉沉,不准逾规的人,要雪鹤和他同行,想必让她十分痛苦。
“还有啊,那叶询身份显赫,有权时想必是骄横跋扈的,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了人,你看他那帮手下送他来个风雪关就被吓成什么样了?铁定是给那源源不断的杀手吓的,如今我接手了他,不是也要对付那些京城来的杀手了吗?唉……”再次叹气,以示哀伤,“我什么都没做怎么就参合进京城的那点破事里去了呢?”
“你还是别再叹气了,洗了脚就早些睡,养足精神来才好应付那九皇子不是吗?”允之听烦了,催促她赶紧睡觉。
允之离去时小心为她合上帐子,不叫风透进来,雪鹤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帐子外长风嘶吼,宛如人无助的尖叫。她辗转反侧,思考着怎样才可以让自己全身而退的甩掉那个麻烦精叶询,想来想去也没想着个好办法,这样想着想着,竟也睡着了,至此,一夜无话。
一大清早,两个队伍就开始拔营启程了。
叶询的护卫队一如从前,穿着精贵的大氅,恭敬地等着他们的主子洗漱完毕,蹬上马车。而观之雪鹤的队伍就不一样了,鹤骑懒散惯了,昨夜又喝了许多酒,是以今早一个个双目痴呆,面色青紫,跟见了一个晚上的鬼似得。奈何雪鹤要求他们拿出军威来,要他们以饱满的精神上路,这让一百鹤骑十分痛苦。
天气转晴,踏霜十分兴奋地在蓬松的雪地上迈着小步子,来回兜着圈,自顾自地玩得不亦乐乎。踏霜是马中的佼佼者,不仅生得高大俊美,跑起来快若流星,在雪上亦是能如履平地,无论积雪多深,只要它抬起蹄子,跑起来就与平地无异,丝毫不见被雪阻碍。
雪鹤见队伍收拾好了,所有人都骑在马上等着,她便朝踏霜吹了一记长长的口哨。踏霜一听哨声,转瞬便朝她奔来,经过她身边时也没减速,但见雪鹤陡然伸手抓住马鞍,尔后双脚一蹬,小小的身影高高跃起,下一个瞬间,便利落地翻上马背。
“走!”披着驼毛大氅,腰围宝石革带的少女高举着马鞭,尔后一蹬马刺,雪原上响起了马儿兴奋地叫声,一人一马已在广袤的土地上奔跑起来。
日出东方,金子般的太阳照耀着这苍茫塞上,明亮的阳光虽是没有温度,却依旧为这片荒原带来了丝丝生机。
两百人的队伍在寒冷的清晨里,再次启程,去往那北朔王朝最北的边境——龙首峰。
龙首峰是风雪关防线内最高的山峰,那里常年积雪,飓风缭绕,是个飞鸟渡不去,猿猴攀不过的地方。北朔没有在那里派兵,只因那是天险,无论是匈奴还是北朔守兵都翻不过。龙首峰也是西北防线的界点,东边是抵御北方匈奴的风雪关,西边则是抵御西域骚扰的虎门。叶询曾在书中见过龙首峰,那时他还和众多皇子一起在博朗院中读书,太傅向他们介绍过这座高山,他印象中还记得书册中那龙首峰的模样:云雾缭绕,利剑般的山峰直冲天际,仿若仙境福地。
而今,当他真正见着龙首峰时,才知画永远体现不了原物的宏伟高大——画中犹如仙境的龙首峰在现实看来,根本见不着山巅,那高耸的山巅早就被云雾所掩埋,整座山峰从逶迤的山脉中兀起,形成一方高高的屏障,在离龙首峰还有半天路程时,他便可以看到那高大到骇人的山体,迎着风雪,不动声色。
周遭的一切与山峰比起来都显得那样矮小卑微,包括他们这些马不停蹄地朝它奔去的世人们。
见到了龙首峰,说明离烨城也不远了。
雪鹤担心叶询受到袭击,命一百名鹤骑将他的马车团团围住,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雪鹤则走在前头开路。
鹤骑对于这一带路闭起眼睛来都不会走错,就连哪里有一块石头都知晓得一清二楚。加上雪鹤通晓兵法,哪里可以设伏,哪里走来安全她都了如指掌,有了她领路,对于兆京而来的叶询来说是极好的,因此他们相伴着走了许久,队伍竟没有受到一点袭击,这让叶询甚感安慰。
等过了龙首峰,到了烨城的地界,他便不会再受到任何袭击了,最起码,他能保住这条命,再无顾忌的去往耀州了。叶询看着遥遥处的龙首峰,如是想。
而此时让叶询思虑的不仅是过山,还有那位胡为将军手中掌握的火药秘方——直到看到了龙首峰真正高大的山体,他才知道要炸开龙首峰是个多么浩大的工程,那火药不仅要威力迅猛,还需要人精确的掌握其分量的多少——若将这些技术掌握在自己手中,回兆京就指日可待了。
然而,当到达了龙首峰脚下时,叶询又有些疑惑了。
队伍沿着龙首峰行了好长一段路程,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荒石堆中,找着一个狭小的入口。
那入口小得仅仅通一人过,再勉强一点马也是能过去的,如不是鹤骑带路,就凭柴忠的分析,再给他们一个月的时间也是找不到这路口的。
这样狭小的入口,并不像是火药能炸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