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杀机——重臣

鄜州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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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仙?”

    他颜貌隽秀,仪范清泠,双瞳湛蓝如清泉,头戴束发冠,一身细布交领青衫,衣缀襞积④,腰系黑色束带,足踏薄底黑靴。一阵河风吹过,乌丝飞扬似山谷清泉,青衣飘逸若谪仙临世。

    “这位是蓝家小弟,名唤元霄。”曹偕好笑地看着身边到的蓝元霄,心道怎么发起呆了,想想又补了句,“他兄长正是皇城司的蓝元震蓝大人。”

    男人快速的扫了一眼克里斯,转向曹偕问道:“我竟不知你什么时候开始结交内臣了?”与清雅古典的外形不同,他的声音醇厚雄迈,“虽然前两天我与你抱怨奏折迟迟没有得到批复,你也不用找内臣帮我打听,私相授受……”

    曹偕看着一个发呆,一个气闷,不禁笑出声道:“他确实是我的朋友,并非有所图才结交的。”曹偕心里补充了句,更何况是如此知心的酒友。

    “元霄?”听到曹大哥几次呼唤,克里斯有些茫然地眨眨眼,刚回过神就发现自己落入了一双蓝色眼眸,澄净如一池碧水,又如剔透的蓝色宝石。

    曹偕道:“宇文之邵,字公南,他是我的至交好友——当然我与他的关系未止于好友。”

    宇文之邵蹙眉,他从没见过曹偕在外人面前如此与自己调笑,何况还是与自己初次见面之人。如果不是青眼有加,他断不会做出这般举动,更不会坦言称其为友。想罢,他再细看蓝元霄,约莫弱冠之年,雪白的皮肤、巴掌大的瓜子脸,大眼睛,体态纤细,神色从容,单从外貌来讲确实出色,他的眼底一丝涟漪一晃而过,只怪这人如此直勾勾的看过来,略有些无礼。

    克里斯免不了在心里赞叹:这位简直帅得一塌糊涂。说实话她一直觉得,比起小巧可爱的亚洲女性,亚洲男性的长相缺乏看点,可眼前的男人却让人赏心悦目,也许是因为他长眉深目,比起一般汉人要线条粗犷些,尤其是一双蓝眼睛,像是混血儿。

    她想到便问:“他的眼睛为什么是蓝色的?”

    曹偕闻言,冲宇文之邵投去一笑,心道:怪不得看得都呆了,元霄定是没见过蓝色眼眸的。逐接话道:“宇文氏乃鲜卑南单于之后,南北朝时南下内迁,血统虽与汉人合,但后世之人也常见蓝眸。”

    克里斯缓缓点头,似是明白,心中却道:若换做一头金发,他可真像《魔戒》里的精灵王一般。

    克里斯哦了一声并不见怪,也未显鄙夷之情,反露赞赏之色。宇文之邵倒是白了一眼曹偕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汴梁城里有许多番邦客商,除了蓝色眼眸还有绿色、棕色,甚至还有两眼不同色的。”

    这一言之后,场面竟轻松了许多,宇文之邵与曹偕和蓝元霄做了个请的动作,“冒犯之处,请多原谅,愿点茶赔罪,请!”

    他们这边入了座,唐平却始终站在屋内默默观察。他深知曹偕便是武功至高的人物,可听另一人气息之绵长,内功之深厚,竟不在曹偕之下,他不安的搓了搓手。

    这时,宇文之邵突然察觉到视线,他朝唐平这边喝道:“什么人?”

    唐平略显局促的走了出来,心中狂跳:自己气息只是一瞬不稳,便被这个男人察觉到了。只怕在他面前,要担起一万个小心,可不能再被瞧出破绽。

    克里斯忙道:“他是与我一起的。”

    宇文之邵听罢,目光在唐平身上停留片刻,倒也没多问。

    铁铸风炉的炉身上有三孔鬼面,从孔窗可以看到炭火正旺。宇文之邵取了抹茶,又用长柄柄杓将煮沸的水倒入一旁的的乌金鹧鸪斑建盏中,他手握茶筅搅着水涡,动作优雅,眼瞧着氤氲的水汽随着打茶的动作散开,萦绕他那修长的手指。

    克里斯一看,心道:这不是日本茶艺吗?自己还曾拉着马克专门请过茶艺师父学过,而且学得还不含糊。

    殊不知这茶艺自是唐朝兴起,日本一直就派遣唐使将茶文化带回国去,此时,离日本茶道的“茶祖”荣西亲身来体验兴盛的宋朝茶道,并将之带回国还尚有时日。

    宇文之邵将茶碗送至她眼前,克里斯恭敬的双手接过。见那茶汤被打成了透着亮的纯白色,汤花更是紧咬盏壁,久久不落,她不禁暗叹茶如其人,再用言语称赞反倒多余,她只是微微颔首致意,而后轻轻三转茶碗,虽然只是一口,却轻品、慢饮,动作轻盈,神情专注,还带着一丝属于她的活泼特质。

    克里斯的茶道是在旧金山跟一位精通茶道的日本茶师学的,在美国,茶道深受千玄室的里千家影响,动作尤为华丽繁琐,但繁复中却要见心静。相比马克,克里斯更能下得苦心,沉下心境,其所学礼仪动作也更受茶师的肯定。

    她如此精通饮茶礼仪,一举一动又完全透着让人看不清的深奥。等她把茶碗恭送至曹偕面前,连曹偕都看愣了,宇文之邵眼中更多了几许探究。

    曹偕饮完茶,转头惊喜道:“本以为元霄懂酒,却不知你也深悟茶道。今日必须让你露一手,斗茶!”

    话音未落,却听外面小厮来报,曾公亮、张方平大人提出要亲自前来拜见。

    “看来要看你们斗茶,只得等下次了。”曹偕心中不免遗憾,也只得无奈的摇摇头对小厮道:“去请吧!”遂起身走出观台。

    克里斯甚是随意,抱着看热闹的态度也跟了过去。

    小厮走得急了两步,刚到门口,便撞上一人。

    只听一声男人的闷哼,小厮抬头一看,四目相对,眼前的人正是司马光大人。

    司马光用手摸着被撞到的胸口,明显是被撞得很痛。

    曹偕从外面的高台踱步进来,正瞧见了方才的意外,他对小厮淡淡的说道:“什么时候做事如此毛糙?可是要扣你半月月银才生记性?”

    小厮听言脸一黑,急忙后退两步,规规矩矩道:“小的冒犯了司马大人,还望恕罪。”

    “不妨事。”他声音沉稳若磐石。

    来人正是翰林院大学士司马光。司马君实“砸缸救友”七岁便闻名京洛。如今他年满四十八岁,已得“忠信孝友、温良谦恭”的天下盛名。

    今日一身浅蓝色开襟儒袍,尽显儒雅气质,他头包棕色垂肩方巾,人称“司马巾”。司马光最注重仪容整洁,胡子也打理的分外仔细。细密轻柔的胡须鬈曲,几乎连到耳边的鬓角,稍稍开始变白。不禁让人感叹《诗经》里就有“其人美且鬈”,大概指的就是司马大人这样的美髯公吧。

    司马光身后响起另一个声音:“吾等比约定的时间早来了半个时辰,正担心有些失礼。既然国舅爷遣小厮来寻,吾等也不必再诚惶诚恐了。”

    门帘后又进来一人,这个声音柔和的老者,正是蜀中名宿范镇,范景仁。他虽比司马光年长十三岁,两人却是知交。想当年范镇未到弱冠之年,便以赋诗论文,蜚声京华,亦被评为当世之“司马相如、陈子昂”是也。

    曹偕上前一步,对两位朝中重臣行礼,他身旁的宇文之邵,也躬身行礼。

    “先生无需多礼,吾二人听闻先生三年任期已满入京述职,早欲拜访,又恐打扰。知道先生与国舅爷交情匪浅,央求他请先生与吾等一聚,冒昧之处还望海涵。”范镇虽长宇文之邵二十一岁,态度却恭敬挚诚,语气庄重。他与宇文之邵都是蜀人,见面自然多了份亲切,这番话说到后面竟一改京腔,换了有声有色的乡音。

    “范大人如此赏识,令在下动容。”宇文之邵这一言也不自觉的用了蜀音。

    礼也见了,曹偕刚准备安排诸位就座,就听外面小厮报:“曾大人、张大人到!”

    小厮侧身忙把门帘挑起,贵客不请自来。

    为首的曾公亮已有六十九岁,银须白面,他今日穿着一身紫金色镶银丝绣祥云暗纹袍,头戴貂蝉冠,通身富贵之气。这貂蝉冠系三公亲王,官居一品所戴,冠上缀金取其刚,笼巾以细藤织成两片,形如蝉翼喻意高洁,冠顶插有貂尾有内悍而外柔之意。曾公亮仕仁宗、英宗、神宗,可谓三朝元老,他年事虽高,却有渊渟岳峙之态。

    他身后的张方平,字安道,是出身寒门却靠刻苦学习,通过科举跻身士林,后位极人臣的典范。他与范镇同岁,头发已然花白,五官舒展却难掩冷峻之色,一身朴素的襦服,站在曾公亮身边,反差格外得大,便连曾大人的那股贵气也被生生压了下去。

    这见面,又是一通行礼。克里斯在角落猫着没引得人注意,她看得嘴角只抽,心道这繁文缛节的真是让人抓狂。

    等礼毕,大家看到两位大人身后跟了个年轻人,他面貌清秀,穿一件石青色圆领锦袍,样式简单,只在袖口和领口,衣服下摆处绣着竹叶,同色腰带。

    “与诸位引见一下。”曾公亮一抬手指了指年轻人道:“他叫吕惠卿,字吉甫,他文采甚佳,又与老夫是同乡,所以下次面圣老夫想要为他举荐馆职。”

    吕惠卿上前轻轻一拜,嘴角挂着一抹温和的笑,看上去略显自豪。

    司马光微微皱了下眉头。

    在朝官员举荐人才那是分内之事,却也没曾公亮这样明着说想举荐同乡的。

    曾公亮朝宇文之邵投去目光,又开口道:“这位便是曲水令宇文之邵?都说蜀中人才辈出,一出剑门表仪一代,如今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器度不凡,一看便知是领袖百家的人物。”

    宇文之邵并不接话,面上平和有度。

    曾公亮转而问范镇:“范大人乃是蜀中表率,想必也要在御前举荐同乡了?”

    这话一说,众人微微一愣,范镇更是怔在当场,这结党之嫌的矛头暗指他,不过遇到重大问题时镇静从容是范镇的优点,转念间,便回道:“论才学,之邵学富五车,言忠信,行笃敬,鄙人甚觉钦慕,自叹弗如;论能力,曲水虽一县之地,却是文州要地,吐蕃、西夏暗中一直窥视,那里形势复杂,不但汉藏杂居,还有羌人,白马人,在之邵治下,辖内百姓安居乐业,羌夷数入寇,之邵用兵如神,令其一败涂地。不用鄙人举荐,之邵亦可立于庙堂之上,曾公此番说辞有失公允。”

    曾公亮素知范镇的脾性,即使在皇帝面前他也敢坚持己见,更何况他从不以褒贬评论他人,能如是说便是此人真有大才,于是眯起眼睛,道:“老夫妄言了,范大人莫怪,宇文先生莫怪。”

    克里斯心中一诧:这位首辅大臣竟然转眼间就能承认错误,倒也不矫情。

    说实话在座的几位全是能臣,侵淫官场几十年,虽各有特色,却全是深谙官场的老油条了,他们心思之缜密,手段之高超,人际关系相对简单的现代绝非能与宋朝官场比拟万一。

    今日宇文之邵是曹偕的座上客,曾公亮绝不会不给国舅爷面子,转头说道:“说来也巧,老夫本来在这遇仙楼设宴请他们二位,没想到竟然听说国舅爷也在,不免来叨扰一番。相见不如偶遇,今日既然有缘,不如一起用膳可好?”

    曹偕一挑眉,道:“曾相公富贵逼人,还需到本国舅这里来蹭饭?”

    京中都知这位首辅大人,性情吝啬,家里累财巨万,依然小气异常。如今曹偕挑明了嘲讽之意,大家也是心中暗笑。

    司马光岂不知曾相公的心思?曹偕在京中是闲职,官场上行事极为低调,平日里向来关门谢客,可他的身份和名望,谁又不想讨好结交呢,可谁都不敢明目张胆的拉拢。如今曾公亮见众人都在,提议一同用膳,无非是想着既能摘掉拉拢的嫌疑,又能让国舅爷不好当面拒绝。只是他没想到,曹偕可不是个会客套的人。

    曾公亮听言面上一怔,随即笑笑:“国舅爷说笑了,老夫那点俸禄算什么啊,我那位夫人啥都好,就是管家管得紧,俸禄每月全部上交,再富贵逼人也都没掌在自己手里啊。”

    谁都没想到曾大人会揶揄自己,转眼间就把话头抛了回来,这传出去,请首辅大人一顿饭还推三阻四,就见小气了。

    所以说,厚脸皮绝对是官场必备。

    曹偕轻笑道:“那请诸位就座吧。”

    曾公亮刚要就近坐了,却听半天没说话的司马光道:“公乃三朝端揆之贵,理应首座。”

    司马光的奏疏、文章虽然常常行文流水,辨若悬河,可日常里他原本不是个多言的人,遇事也不愿多费口舌,只有在必要时,才口齿伶俐,逻辑清楚的陈述己见。所以他一开口就是直攻要害,一句话能让你噎得说不出来话。

    这话中的意思就是,因你身份尊贵就要连首座都让出来,本来好好的一顿饭,岂不是让你搅了?

    曾公亮闻言被噎住了,面色有些涨红,也只得忍着。

    曹偕心道: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四位重臣今天是要唱哪一出?

    一移位,大家这才注意到雅间里还有两位宦官,心中都是不明,怎么国舅爷还请了内臣?这酒桌上的话,若传到大内可不是件好事,众人如临大敌,表情不一。

    曹偕虽然安排克里斯和唐平最下首坐了,可态度仍是十分亲近。

    吕惠卿立时明白了诸位大人的想法,两位宦官之中只有克里斯身穿有品级的官服,他轻声问道:“这位中大人是?”

    曹偕郑重其事道:“这位是蓝元霄,皇城司蓝大人的弟弟,在下的朋友。”

    言罢,不由得将目光往克里斯那边瞧了一眼,正瞧见低着头紧盯着眼前小菜的某人,仿佛只等的主家一声开席,就要下手的样子。曹偕嘴角留着一抹笑意,转头与小厮道:“吩咐起热菜吧!”

    这举动不可避免的让诸位视线再次聚拢到这位叫蓝元霄的宦官身上,但见他风神如玉,身姿卓卓,容貌引人倾倒。又见曹偕的态度,众人也未有多言。

    说实话,在座的可是当朝位列三公的国老,指点江山的重臣,要真是一般的小宦官,岂不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了。在现代克里斯是蓝瑟集团的CEO,常常站在聚光灯下,被众目睽睽盯着也全然不在意,她甚至有些享受被万人膜拜的感觉,再加上她心智成熟,非常人可比,自然这些目光对她来说不在话下,对着这些人也是半点胆怯全无,浑身还散发出一股锐不可当的风华来。

    曾公亮突然觉得场面有些尴尬,待小二进来时,他叫了过来。

    京中酒楼的小二可不是白当的,曾大人还没开口,他就说道:“诸位大人想点花牌,恋懿小姐早在一旁候着了。”

    曾公亮点点头道:“那就请吧!”

    话音一落,克里斯就抬头朝他望了过来。

    北宋官场,都讲究狎妓、蓄妓,但凡吃饭请来几位操琴助兴也是惯例。

    克里斯却是不懂,心想这几位年纪老大不小的,加起来都二百来岁了,还要召妓作陪,有些诧异。

    被小宦官这么一瞪,曾公亮不知怎得,平常惯常做的的事情,今日做起来竟有点心虚,心道只是陪酒,我这也没违反官员不准狎妓的禁令啊。

    克里斯四下看看,竟没有一位男士有异议,不免露出鄙夷的神情。

    曹偕和宇文之邵也看得出她的不满。登时雅间鸦雀无声,直到旁边传来响动,众人才从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中回过心神。

    雅间靠北挂着云纱锦幔,将内室一分为二。这回儿,有侍女从里挑开锦幔,透过薄纱依稀可以见到里头放着琴案,燃着香炉,熏香萦绕,倩影浮动,琴台后已有一名女子端坐,身穿粉色半臂,青花绣纹浅交领襦裙,瞧不清面容,但隐约见身姿绰约,鬓发如墨,便是这遇仙楼的行首,善操琴的恋懿小姐了。

    说实话地阁的册子里,克里斯最先读完的就是《行首百鉴》,记得这位恋懿小姐,身世可怜,进了遇仙楼,也只卖艺不卖身,琴艺出众。

    而后一道空灵回旋的琴音溢出,众位只觉耳目一新,四下一静,便各自凝神听曲了,几位大人偶尔还交谈评论一番,克里斯见精致的菜肴陆续上桌,也神情自若的用起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