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荀粲与曹氏女(七)

聆岚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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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粲回到西厢时,那小姑娘正跽坐在西窗下茵席上,埋头从自己陪嫁的一只卷云纹髹漆樟木箱中翻找着什么。

    看模样,应当是午憩醒来不久,头髻重新绾过,从衣裙到鞋履也整个儿换了一身——清晨起床时,她梳着双螺髻,珠粉襦衣配了素白绫裙,脚下穿着一双锦缘素丝履。而现在一挽长发己梳作了峨峨飞仙髻,身上是一袭烟霞色的鱼尾曲裾深衣,着一双妃色的的玉华飞头履。

    大抵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都十分注重修饰罢。小莹不只十分喜洁,且一向不吝于梳妆打扮。他那位岳父大人似乎深知这一点,陪嫁的妆奁几乎置齐时下尚行的各色锦绮绫罗,纨素纱绢,其中不乏齐绣、蜀锦、白越、香葛、清河缣、绛绮觳、白叠布、火浣布这样的衣料。几只妆匣中则分别置着各式各样的珠玉首饰,花簪、发钗、发笄,花钿,步摇,指环、跳脱,臂钏……几乎令人眼花缭乱。

    而小莹每日晨起,妆罢镜前,总会转过头来,问他好不好看?

    荀粲家中并无姊妹,以往二十余年间也极少同小姑娘相处过,所以起初开口应答时总觉得微微有些窘然。但看着那小姑娘亮着一双眸子满是期待,以及听后他嘉赞后笑得眉眼弯弯的明媚模样,不由也就渐渐惯了。

    有时候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原本是那样清冷的性子,但如今竟能这般自若地与妻子闺中调笑……不知不觉中,她改变他多少?

    但,试问面对着这样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谁问又能淡漠得起来?

    “呀,找到了!”那厢的少女一声带着惊喜的轻呼声打断了荀粲的思绪。

    他走进了她身边,温声问:“你又寻着了什么好东西?”——她拿在手中的东西,似乎是一幅字。

    小莹近日正在兴致盎然地布置书房,所以时常会拿了各样的东西出来作装饰,这一回——又是谁的墨宝?

    “奉倩,你说,这幅字挂在书房中好不好?”小姑娘已站了起来,立在他身畔。她原本就娇小些,如今还只是半大孩子的年纪,个头堪堪只及他的肘腋处。

    说着,少女已小心翼翼地展开了手中那幅字——“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是一手飘逸明秀的汉隶,于翛然之中又透出几分儒正端方之态……亦是他,最熟悉不过的笔迹。

    ——父亲荀彧的手书。

    未及他问,小姑娘已开口道出了这幅墨宝的由来。

    “父亲他才名昭著,享誉中原。早先的时候,我家植从兄便十分仰慕他的人品才学,植从兄也是蜚声国中的少年才子,与父亲诗文论交,互有赠答,这便是他赠予植从兄的一幅字。”陈思王曹植,是曹莹血缘十分亲近的从兄。

    “十年前,也就是黄初四年的时候,植从兄他徒封雍丘王……此去千里,路途艰难,许多书籍字画为怕损毁都托予了亲友,我家阿父便代为保管了这幅字,原是想着植从兄异日回京时,璧还原主的……谁曾想,竟是天人永绝。”

    ——三年前,曹植病逝于雍丘。

    当年的两位故人皆已远去,唯墨迹犹昔。

    “我出嫁时,阿父特意将这字找了出来,作为嫁妆带过来。”

    荀粲看着那字,却是默然了一会儿。

    “奉倩,”她仰起小脸儿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牵了牵他衣袖“你,莫难过了。”

    ——她以为他是睹物思人,怀顷已逝的父亲了么?

    荀粲什么也没有说,只轻轻揽过她的肩,让少女依在他怀中,再不说什么。

    但此后,他再也未见她拿出过这幅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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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四垂,天穹黧黑,一弯如勾的上弦月纤纤然悬在中天,几点银亮的星子散漫地缀在月胧边,偶然有大片的乌云被罡风吹移过来,遮星碍月,只留亮色的银边与模糊光影,却是云诡波谲的幻丽景象……

    荀粲与曹莹在榴花荫下置了一张黑地朱漆矮足木榻,二人合榻而坐,拥着厚厚的氅衣赏着夜景。

    荀粲以往对这些事情其实并不怎么热衷,但不知为何,小莹却是极喜欢夜里赏景。说起来,这一点她并不似这个年纪的娇气小姑娘,一点儿也不贪眠,平日都会早早起床,而每旬都会挑一个日子在庭中赏夜景,甚至是看上整晚。

    头一回拉他一起夜里赏月时,小莹曾有些孩子气地说过——“这么美的景色,错过了多可惜呀。”

    ——无非月明月晦,阴晴圆阙,有那么吸引人?荀粲其实有些不解。

    “其实,昨晚的月色和今晚的不一样;上月这一晚的月色和本月的也一样;去年今日的月色和今年的更不一样……每一晚的月色都是不同的。”

    “错过了,就再没有了呀。”

    ——小姑娘似乎能看出他的疑惑,所以曾这么解释道。她其实心思十分纤敏,天真单纯……可并不愚笨。

    还曾遗憾不能经常熬夜,好像如果可以的话,她每晚都会来庭中赏月一般。

    一阵夜风带着微微的寒意刮过,感觉到身畔的小姑娘微微有些瑟缩。荀粲不由微微倾过身去,替她将身上的绵厚氅衣系紧了些。

    又想了想,索性解开自己的大氅,将少女拥了进去,她身材娇小,这么被他拥在怀中仿佛孩童似的,小小软软的一团。她安心地倚靠着他,任氅衣密密裹住,只露出一个仰脸看天的小脑袋。

    荀粲微微笑了笑,小莹她……其实一惯怕黑怕冷。

    新婚次日,他才熄了寝室中的灯盏,她便蓦然有些紧张起来,甚至是浑身都微微发颤。他只好重新点亮了灯,这样她才缓缓平复下来,只面色依旧微微发白。

    “以往在家中时,都是点着灯睡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