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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南宫却非殿。
清苦药香弥了满殿,刘肇躺在御榻上,刚刚用完了一碗汤药,那热意熏得原本苍白的面庞有些病态的晕红。
“咳咳,今日,今日怎的不见郑医工与吴医工?”天子微微有些意外地问,平日里,几个阖宫的医者都涌在这儿,今日却平白少了两个。
“禀陛下,两位医工……自昨日里,便一直在嘉德宫。”御榻畔,一名侍立的青衣寺人忙恭声禀道。
“嘉德宫出了何事?!”刘肇蓦地揪着锦褥自榻上勉力半坐了起来,紧凝了眸光,质问道。
“这……是邓贵人误服了汤药,幸得身边的宫人发现得早,医工又及时赶到,所以……才脱了险。”寺人答得有些磕绊,言语间遮遮掩掩。
刘肇心下一警——她是何等谨小慎微的性子,怎么可能误服了药。
所以,这……其实是饮鸩自尽!
他面色更苍白了几分,他病重这几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情境能逼得她如此?!
“唤嘉德宫内殿侍奉的宫婢过来,给朕细察究竟!”他语声带出了几分厉色,听得周遭宫人一阵心惊。
几个时辰之后,长秋宫皇后身边的心腹宫人们也跪在了这却非殿中,惊惶一片,身子俱都瑟瑟发颤。
“‘我得意,不令邓氏复有遗类’,这话……果真是出自皇后之口么?”病榻上,二十四岁的天子凝着声,一字一顿问。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一众宫婢寺人叩头不止,却无一字辨白。
——看来,是真的了。
“呵……”刘肇几乎是惨笑出声,原来,她竟真的这般巴不得他早死啊。
记忆里,昔年那个衷情书法、文静秀质的女子呢?
究竟是她骗了他,还是他一直在用初见时的那个影子骗着自己?
(永元)十四年夏,阴后以巫蛊事废。——《后汉书·皇后纪》
…………
“皇后之尊,与朕同体,承宗庙,母天下,岂易哉!唯邓贵人德冠□□,乃可当之。”内侍清亮的语声抑扬顿挫地一字字响起在嘉德宫中,满殿跪拜的宫人面上皆是掩不住的喜色。
——阴后被废不足百日,圣上便为自家贵人正了名,可见宠爱之盛。
甚至,早先圣上起意时,自家贵人都推拒了过去,这回,圣上可是铁了心了。
邓绥神色安然地跪领了旨,神色间却并未有多少喜色。
几日前,阴皇后死在了冷寂的桐宫里,草草收敛,葬于临平亭部,甚至没引起多大动静。
令整个京师震动的,是阴皇后与其外祖母邓朱和谋,行巫蛊之行,天子惊怒,责令中常侍张慎与尚书陈曪查实。之后,阴氏族人经严刑拷问,阴奉、阴毅、阴奉等皆死于狱中,而另有人认罪。阴皇后之父阴纲自尽,其实家属流徒,宗亲外内昆弟皆免官。
整个阴氏一族,连根拔起,陡然败落。
所以,桐宫里的那位废后……又如何还活得下去?
二十三岁的邓绥,一遍遍自问,若是在朝堂上,为父兄运筹计画,一旦到了这样不死不休的境地,置对方于死地,她定是不会犹疑的罢?
她垂眸看着自己纤皙如玉的十指,这双手已染血沾腥。
或许,自从十三岁那年,决定听从祖母的安排入宫为妃之时,这条路便已选定。所谓善良、所以道义、所谓仁心,在绝境之中,都幼稚得可笑。
…………
半年之后,长秋宫。
“咳,咳咳……”虽是在睡梦中,仍不时听得一阵阵低弱的清咳,使得那张秀郁的面容有些痛苦地纠紧,看得人心下不忍。
十四年那一场大病之后,天子虽愈,但终究身子亏得厉害。
邓绥静静守在榻边,轻轻抚着他的脊背顺着气息,直到天子的吐息渐渐缓和了下来,方才又替他掖了掖被角,重新跽坐在榻边小竹几边,看起来了那一卷《龙树菩萨药方》。
明帝永平七年,天子因夜梦金人,遣使西域拜求佛法。三次之后,汉使及天竺二高僧迦叶摩腾、竺法兰以白马驮载佛经、佛像抵洛,明帝刘庄躬亲迎奉。次年,汉明帝敕令在洛阳雍门外建僧院,为铭记白马驮经之功,故名该僧院为白马寺。
而邓绥是不久前游白马寺之时,方知道三十五年前,二位高僧带来汉地的书籍不止佛经,还有医书。
她令人将这些梵文医书译作了汉文,抄录了许多册,宫中的医工们各人一份,自己亦留了册来细细研读——天子的病,中原的医者没有根治的良方,西域的或许有呢。
那怕再微渺的希望,也总要试了才知道,才……不会后悔。
她又看了一眼榻上病弱的青年,这个人,是她的丈夫,是她二十三年的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她——要他好好的。
这一晚,长秋宫的灯盏又是竟夜不灭。
…………
永元十七年七月,洛阳南宫,长秋宫。
长者,久也;秋者,万物成孰之初也,长秋宫为历代皇后所居。
而这宫中,也确是树木蓊郁,花草葱笼,正值兰秋七月,满眼望去,一派繁郁的绿意。
“殿下,晏餔食材已备妥了……您亲自下厨么?”赵玉恭谨施礼,询道。
“嗯。”一袭素洁的白越襦裙,正坐在书案前阅着一卷章奏的邓绥,闻言微微颔首。
赵玉见状,心下暗自叹了声气……这二三年间,殿下整日里也是太过辛苦了些。
之前圣上病笃之时,许多的章奏便令皇后殿下代为批阅,再呈天子御览。是着实让圣上松缓了许多精神,而皇后的理政之能,除天子嘉许外,公卿百官亦是有目共睹。
所以,后来便渐渐成了定例。
而此外,殿下每日都会亲自为圣上煎汤煨药,烹饪饮食,也是因了这般悉心的照拂,两年多下来,圣上的身子已是养回了一些元气。
两个时辰后,邓绥便坐在食案前,看着一席各色饮馔,眸光微带了几分不安。不时目光会落向外面已然渐深的夜色……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不一会儿,有一个小侍婢急步进了殿内,跪禀道:“殿下……圣上、圣上他,今晚不会过来了。”
出了何事?!她心下一阵忧急,目光迫向那婢子,有几分凌厉地逼询。
“是、是……”那婢子咬了咬唇,面色发白,十二分为难,半晌才吐出几个字来“是在、在冯贵人处。”
室中,一时间静寂下来,再无一丝声响。
那种令人几乎窒息的静,压得跪在地上的小婢子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木雕泥塑似的邓绥,面上才渐渐有了情绪。她开了口,语声静得不带多少波动:“你,下去罢。”
“喏。”小婢子急急退了出去。
“殿下……”赵玉见她放在膝头的双手,十指紧紧纠住,有些担心地轻声道。
“你,也下去罢。”邓绥看了眼自己的心腹宫婢,而后目光又落向了外面已然笼进了暮色里的庭院“本宫,在这儿等圣上过来。”
赵玉唇角几番翕动,最终,却只是施礼褪了下去……自家主子,哪里是劝得动的人?
那一天,邓绥就这么静静坐在旷静无人的殿室中,守着一席亲手烹饪的各色饮馔,不言不动,目光凝在外面的院落,从暮色渐侵,守到更深人静,再到月上中天,直至东方渐白,天□□晓……
有时候,无望而固执的等待,并非为了守到哪个人的音信……而是想籍此消磨尽了自己所有的执念,彻底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