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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未央宫,椒房殿内寝。
“殿下,这是夫人遣人送进宫的东西。”莺时恭谨地将一只黑漆旃檀木匣子捧到了霍成君面前,神色间却微有些犹豫。
“你收着罢。”日光下彻,影透疏窗,明亮的殿室中,少女跽坐在西窗下那张文贝曲几旁,略略俯身帮阿雪梳理着脊背上的毛发,头也未抬,有些漫不经心地应道。
“诺。”莺时闻声应道,然后便执礼退了下去。
那天,在家丞冯子都的劝解之下,霍显最终并未逼迫女儿去向方士求子。但,却是次日便遣人将那位黄须翁的灵符送进了椒房殿,而后,隔山岔五便有各样求子的秘方被捧到她面前……当真是令她烦不胜烦。
为此,她都许久未回过霍府了。
霍成君活到一十六岁,其实性子是有些荏弱的。自她记事起,便是父母无微不至地照管她的一切,也不容置喙地替她决定一切。多年下来,渐渐长大的孩子便习惯了娇养,也习惯了顺从。
而如今,即便她心中厌烦这许多事情,却也没有勇气当面同阿母据理力争,所以,唯有选择怯懦地逃避。
而况,她心底里并非不十分明白,为何阿母与陛下眼下非要到这般形势?——陛下与先皇后少年结发,伉俪情深,所以立了阿奭做太子,原本就理所应当。
而阿母,则想要她生下孩子,日后继承大统——为了延续霍氏一门数十年的显赫,这般计议,亦是人之常情。
可,在她自己看来——那不过一个储位而已啊。若日后她与陛下有了孩子,那也是阿奭的亲弟弟,只要自小好生教养,令他们兄友弟悌,相互扶助不就好了?做不了太子承不了皇位就那么重要么,当王爷既尊贵又清闲呢,有甚么不好?
所以,为何非要这般剑拨弩张,这般逼迫于她呢?
霍成君径自出着神,阿雪则懒懒地蜷作一团卧在霍成君膝下,睡得酣沉。
它已是一只十分高龄的老狸了,身上原本缎子般雪亮轻润的绒毛渐渐失了光泽,成了黯淡的枯白色,有些杂乱地皱着。那双星子般熠熠生辉的异色瞳子也不及原先时明亮,眼角和常常会沁出些黑褐色的秽物。
能活到九岁的狸儿,已是极少见了——她几乎问遍了宫中所有饲兽的仆僮,都是这般的回答。
也就是说……阿雪它,没有多少日子了。
暮年的老狸,早不似当年的跳脱活泼,大多数时候,它连夜间也仍是懒懒地卧在殿中,不见出去觅食执鼠,白日更是嗜睡,蜷成一团趴在她膝边,连动也不肯动一下。
原先,宫人们偷闲时,总有年稚的小宫婢喜欢悄悄拿了彩绦、丝绳系着珠子之类在它眼前晃着玩,然后小狸儿便兴高采烈地扑抓起来……可以乐此不疲地玩上半日。而如今,它已是许久连都她的缨带都不曾扑过了,且任你拿了什么东西来逗,似乎也全然勾不起兴趣来,顶多瞥一眼便又阖了眸子继续睡。
它已步脚迟缓,行动也不甚灵活,以往都是跳上她膝头来睡觉。可半年多前那一回,阿雪奋力一跃,未承想,竟是气力不济,未及踩稳便摔了下来。而从那以后,它就再未试跳过,每每只懒懒地卧在她膝下睡觉。
阿雪吃东西食量也小了许多,不及盛年时的一半。而她也终于知道狸儿其实是喜荦食的,于是体谅它年老,几乎餐餐都陪着它吃软糯的肉靡……这样大抵会容易克化些罢,霍成君默默想。
自一年前起,她每日总会花上好长时间,用漆木篦仔细帮它理顺杂乱毛发,而后轻轻用湿帕拭净眼角——她的阿雪老了,她得照料好它。
“咪呜……”窗外暮色渐重,已过酉时。酣眠中的阿雪醒了过来,眯作一线的竖瞳变得明圆如月,看起来比白日精神了许多,它抬起小脑袋,冲她轻声叫唤道。
白狸儿那一双蓝黑异色的眼睛定定看着主人——尽管明亮不及当年,但却依旧是一双漂亮极了瞳子。
然后,那步履蹒跚的老狸抻着后足起了身,然后竟是蓄足了势,弓起前足,奋力向她膝头一跃——而后,意料之中地摔了下来,似乎摔疼了,有些无力地蜷了蜷身子,原地缩成一团。
但,也就过了片时,便颇为费劲儿地重新撑起身子,抖了抖绒毛,竟又再次蓄势,蹲身弓足,奋力一跃向她膝头跳……自然,又摔了下来。
苍老的白狸已无力完成这个早年于它而言轻而易举的动作,但又只原地休憩了片时,它——竟再次契而不舍地重新撑起身子,打算蓄势发力。
霍成君心头十二分讶异,自上回打算跳上来时竟摔了下去,阿雪便再没有试过了……今日,它究竟是怎么了?
她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小养大的白狸儿,双手动作轻柔地抱起它放上了自己膝头,顺手便熟稔地替它轻轻搔起脖儿来——几乎所有的狸儿,都喜欢主人替它搔痒。
以往这种时候,阿雪都会十分惬意地眯起眼来来享受,偶尔嘴边的一对胡须会轻轻抖动几下。
“咪呜……”它轻轻叫唤了一声,而后竟是避开了她的动作,只亲昵地将小脑袋在她手心儿蹭了蹭。而后终于心满意足地卧在她膝头,却没有像以前那样寻个舒适的地儿阖眼睡下,而是定睛看着她,就这样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半晌也未转睛……
次日暮时,未央宫,椒房殿。
刘病已来时,见殿中诸人跪拜之时脸上都有些微焦急神色,似乎是出了什么意外。待天子径自迈步进了内室,便见霍成君正背对着门,席地坐在西窗下,但跽坐的姿态却有些异样。
“可寻见了?”她听见脚步声,以为是宫人前来回话,语声惶急地问,边说边敛衽起身,谁知右足方才挨地,便不由闷闷地痛哼了一声。
“怎的伤了脚?”天子见状,忙几步上前,姿势妥帖地扶住了少女,神色间难掩关切。
“只是崴了一下,医工说,休养一阵便好了。”虽是不怎么在意地说着,但她面颊却已疼得发白——这从来就是一个娇气极了的孩子啊。
“好端端地怎会伤了脚?”他神色温和,语声里带了些许薄责道。
“阿雪它不知溜去那儿玩耍了,我去寻它时……没太留意,在太液池边的芍药坞里滑了一跤。”说起脚伤,霍成君有些心虚地仔细交待道,但紧接着却是深深皱了眉头,面上满是忧色“阿雪一直都没回来,可它已许久都未出去过了。”
“大抵是忘了路,所以找不见回来了罢。”十五岁的小少女,低着头深切地自责道“定是近几日没有喂好它,才害阿雪自己出去觅食……如今回不来了。”
“陛下,可否容我吩咐各处宫人,若见了一只白狸儿,莫伤了它,遣人送回椒房殿来。”她终于抬起眸子看向丈夫,有些焦急地商量道。
“好,我也会传口谕于各处守卫,莫伤了它。”天子闻言,神色耐心,语声温和地安抚道。
只是,他眸光却微微一凝……家养的禽兽中,狸儿算是最伶俐不过的,哪里会迷路忘了回家呢?
他自小长于市井,长安城中许多人家饲狸执鼠,似这样的情形,他以往也见过许多回,自然知晓其中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