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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汉军营中,他们这些人,想必都记得那个心性纯善,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幼弟的小阿乐罢。
说起来,陛下算不得什么仁君,皇后吕氏亦非良善的妇人……但这一双姊弟,却都是天底下最善心不过的孩子。
“三年前,那般艰难的时候,你也不曾寻到我府上。如今难得上一回门,却只是为了替太子道谢。”他神色温静,凝目看着眼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语气极为和暖。
汉高祖九年,赵相贯高谋弑高祖,为仇家告发。赵王张敖被囚车押解往京都,贯高等人皆自髡钳,以赵王家奴的名义随行至长安。
之后,贯高在狱中,供曰“独吾属为之,王实不知。”,狱吏榜笞数千,刺剟,至体无完肤,终不改其辞。
廷尉以贯高之事禀于御前,天子刘邦嘉其曰:“壮士!”。
于是泄公入,具以报,上乃赦赵王。(《史记·张耳陈馀列传》)
之后,贯高听闻赵王已然被释的消息,慨然自尽。当此之时,贯高之义,名闻四海。
张敖被释之后,封为宣平侯。而后,汉皇刘邦封三皇子如意为赵王,居赵国故地。
谋逆之事,就此落定。
“三年前的事,阿乐其实心里清楚……莫论我们夫妻怎样,父皇都不会放过,又何必枉费心力?”二十三岁的刘乐,静静垂眸,看着竹盏中微微沁碧的清湛茶汤,神色是已阅尽沧桑的平静从容。
张良闻言微微一怔,而后心底轻叹一声--的确,当年的情形,莫论如何,陛下都是要寻衅发作的。
大汉立国之初,原有八位异姓王--韩王信、楚王韩信、赵王张耳、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长沙王吴芮、燕王臧荼,闽粤王尉佗。
短短几年之间,除却一个地小民寡,不成气候的长沙王,其余七个已被翦除了个干净,罪名却唯一个--谋逆不臣。
究竟又有几人真的存了谋逆之心不得而知,不过,这个罪名无疑最便宜皇帝陛下斩草除根。
当年,陛下两度过赵,那般欺凌折辱,都不过是为寻一个堂皇些的籍口罢了--张敖那个孩子,只因承袭了父亲的王位,怀璧其罪而已。
“好在,如今时过境迁,那些事……都已远了。”张良语声和暖,带了些抚慰之意。
听着长辈这般温和的安抚,刘乐有些动容。不由轻轻点头,是啊……三年了,昔日那些疮口,终于已然结痂痊愈,瘢痕褪尽,渐渐看不出曾经的印记了。
“阿嫣如今已满六岁了罢?”过了片时后,他温声问,想到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精怪小丫头,面上不自禁地微微泛笑。
“是啊,性子仍顽劣得很,又有她阿父和上头两位兄长宠着,直是无法无天!”说到女儿,刘乐似是颇有些头疼,但眸子里却泛开极柔和的暖意。
闻言,张良也不由笑了起来:“小儿年幼时都是这般,莫说阿嫣,阿疑上月已满了十三岁,如今还不懂事得很。”
“方才来此的路上,恰巧遇着了阿疑,阿乐倒觉着,这孩子比先前沉稳了许多呢。”想到那个小少年的嘱咐,刘乐微微默了一瞬后,还是违心地替他在父亲面前讲了溢美之词。
“怕是他偷偷去迎你了罢?”洞察睿智的留侯丝毫不留情面地戳破了真相,而后,温和的神色里竟带了丝戏谑“况且,若说他在旁人端出沉稳模样,我倒也信,可遇到了阿乐你……怕是原型毕露。”
被这么一语道破,刘乐不由神色有些讪讪,像当年汉军营中那个小稚女一般,在慈爱的长辈面前有些尴尬地垂了眼。
“唉……倒也不怪他,自入京之后,为免沾惹是非,这几年我都只将阿疑拘在府中闭门读书。”他有些叹息,语声转轻“而近年以来,汉军营的旧人,许多……都不在了,侥幸余生的也都战战兢兢,不怎么在长安城中走动,阿疑他也许久没有过旧识能好好说过话了。”
闻言,刘乐心下恍然而悟。地真是大意了,竟都忽略了这一茬儿,怪不得……那孩子方才远眺着宫城的方向,神色里会有那样的忿然。
“阿疑那孩子这几年心里一直惦念着你,近些日子又憋闷得厉害,难得你过府来,他只怕是拉着你诉了好一番苦罢。”张良神色淡然,却心思明彻,洞若观火。
深深觉得他们这两只小鬼,怎么搬弄口舌也糊弄不了阎王,于是,刘乐十分明智地选择了低眉敛目,乖觉地静默以对。
“阿疑这孩子天资其实算得聪敏,只是性子太燥了些,其实,就眼下而言,沉下心来读书习字,磨砺性情,于他也是最合宜不过的。”他的语声是属于一个父亲的慈爱与温和,神情淡暖“只是,怕要他年纪再长些方能明白这些。”
“阿叔如此良苦用心,是阿疑之幸。”她抬眸看着眼前这位从来睿智又蔼然的长辈,由衷地道。
“夫妻是缘,儿女是债,日后,只怕还得为他们操许多的心。”他轻声一叹,语气却是十分和暖。
“有似阿叔这般擅长诱掖劝谕的长辈,往后,阿乐怕还要时常来登门请教些教子良方呢。”刘乐几乎是下意识地轻抚了一下尚自平坦的小腹,抬眸笑回道。
“那,此间便备了好茶,扫席以待了。”张良却是留意到了她这个几不可察的小动作,眼里的微微讶异瞬时便化做了暖然的笑意,继而温和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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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之后,汉高祖刘邦崩于长乐宫,享年六十二岁,葬长陵。
太子刘盈践祚,承皇帝位,尊皇后吕氏为皇太后。
未久,皇太后将戚夫人贬入永巷,为舂奴。后召赵王如意进京,次年十二月,鸠杀之,又以戚夫人为“人彘。”
三年之后,长安,宣平侯府。
“阿母,阿母,你瞧阿偃他……可真是又呆又拙!”将满十岁的女童,一脸精灵明媚模样,看着自家三岁的弟弟吃蜜糖却糊了满手满脸,忍不住笑他道“我幼时定没有这么笨!”
“是啊,阿嫣何等伶俐,三岁时就知道吃蜜糖粘手,便尽抹在了兄长的衣襟上!”正在庭院中的柳荫下,将一鉴浓白香郁的乳酪细细分入几只绿琉璃盏中的刘乐,不由笑着回她道。
“阿母!”小丫头被说破了幼时的糗事,顿时不依了,向一旁向来宠她的父亲道“阿父,你瞧阿母她笑话我!”
“不错,我家阿嫣几曾做过这样的事?”张敖在距妻子不远的地方,正细致地给手中一把郁木制的小风车把柄处刻上卷云纹,闻言温声笑着搭腔“阿侈那八.九件儿衣裳,定是那些后山林子里的野蜂们自己吐了蜜糖弄脏的。”
“阿父阿母你们合起伙儿来捉弄我!”小姑娘闻言,撅了嘴儿一脸气恼,扭过头跺了跺脚道“哼!看下一回谁还给你们讲尚冠街上百戏班的趣事儿!”
“好了,且先歇一歇,尝尝这胡地传来的新鲜饮馔。”刘乐笑意盈盈,指着柳荫下朱绘漆案上已经分好的乳酪向他们三个道。
“呀,原来是新吃食!”精灵古怪的小姑娘早忘了刚刚还和父母怄着气,迫不及待地几步就要奔了过来。
才迈开步子,发现身边的弟弟正笨拙一小步一小步往前走,于是回身牵住了他,转眼间发现自己也被糊了一手粘粘的蜜糖,小脸儿不由有些嫌弃地皱成一团,却终究也没松开弟弟,只小声嘟囔了一句“下回阿姊定要好生教教你怎么吃东西!”
“这风车做得实在精致,小孩子的玩意儿,其实不必这般费工夫的。”刘乐接过那只木制的风车瞧了又瞧,虽这般说着,却也是爱不释手。
“现下长安街市上所售的小儿玩物,有小铁剑、小铁刀、骑马小俑、金箔制成的虎、象、鹿、狐、羊、雁、风车之类,样类倒不少,可惜大都是金石所制,年幼的稚儿不留心便会伤到,木制的毕竟放心些。”他笑看着不远处女儿牵着幼子走了过来,神色淡暖,语声温和。
刘乐笑了笑,目光转向南院的方向,看着已然偏西的日头,不由道“阿寿和阿侈近来功课似乎又重了许多,这几日下学比往常要晚一刻。”
“嗯,董先生学识渊博,素性又严谨,这几日讲到《尚书》中《秦誓》篇,因为章句繁难些,讲解费时,所以下学要晚上稍许。”张敖顺着她目光看过去,神色温和里透了丝淡然笑意。
阿寿和阿侈延请了国中名师亲为教傅,两个孩子也都十分好学恪勤,他们夫妇心下实是慰藉。
“那,这乳酪便直接送些过去给先生和阿寿他们罢?”
“确是应当。”他淡笑颔首道。
整整七年,曾经的那样阴霾似乎终于自一家人的心头淡去褪尽,仿佛拨云见日,往前,便是晴霁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