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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六,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的大雪已经停了,天气放晴,一早就是明媚的阳光。陆晚坐着马车一路到了开元寺山脚下的别院。几个婆子早在门口处候着,接了一行人进院子,一面走一面低声回话:“昨儿寺里的小师傅专程来了一趟,问姑娘什么时候到,却没说有什么事儿,只说若是姑娘到了便请姑娘遣人去寺里说一声。”
陆晚点着头“嗯”了一声,想了想,方顿住脚步吩咐随行的婆子:“嬷嬷遣人去寺里找广济师傅回个话吧,就说我明儿一早去山上上香。”
那嬷嬷忙答应着,转头便出去找了个机灵的小厮仔细嘱咐了。
院子里的雪早被扫干净了,进了大门,绕过穿堂,从垂花门进去便是一处曲径通幽的小院,回廊边几支红梅开得妖娆艳丽,满院子都能嗅到梅花的清香。沿着弯弯曲曲的游廊进到一处拱门,便是一片竹林,占地极阔。竹林尽处又是一片林子,如今树叶落尽,枝上挂满了冰晶,几株红梅隐在其中,宛然如画。
穿过林子,又是一处拱门,进去便是几间精致雅静的院落,游廊环绕,花香四溢。屋子里早生好了炭盆,陆晚进到内室,由丫头们伺候着换了衣裳,捧着手炉靠在厚厚的褥子上,长长地舒了口气,“绿枝去外头嘱咐一声,让丫头们在偏厅书房里头生个炉子,若是郑兴和他们过来了,就直接带人过去。”
绿枝忙答应着转了出去。
这别院建在温泉眼上,内院的几间屋子都是绕着温泉眼修的,因此比别处暖和。早晨颠簸了一路,陆晚此刻半靠在矮榻上,翻了几页账册,整个人被温暖的空气包裹着,鼻尖浮动着腊梅的幽香,只觉得有些倦,困意袭来,不自觉便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外头已是一片明媚,阳光正好,光线透过窗户洒进来,整个屋子都显得亮堂堂的。陆晚揉着眉角从榻上坐起来,只觉得脑子还有些犯晕,迷迷糊糊地问:“什么时辰了?”
绿枝奉了茶上来,忙应道:“回姑娘话,快午时了。才刚郑掌柜跟顾掌柜也到了,都在偏厅候着呢。”
陆晚接过茶杯抿了口,温热的茶水沁入口中,脑子里的困意也散了些,示意绿枝取了披风过来,让玉墨重新梳好头,这才带着人往偏厅书房去。
书房里碳笼烧得正旺,整个屋子都是暖意腾腾的。顾三源捏着只汝窑青瓷暗刻菊纹茶杯翻来覆去看了一遍,随后才自个儿动手斟了杯茶水,凑到鼻尖嗅了口茶香,脸上渐渐浮出丝满意的笑容来,再抿了口茶水,果然满口生香,忍不住点着头赞叹道:“茶香醇厚、满口回甘,极好极好!”言罢又朝一旁的郑兴和笑着解释道,“姑娘这儿还真是不一样。你看看,杯子也配得极好,上好的汝窑青瓷!”
郑兴和好笑地点了点头,刚要开口说话,余光瞥见走廊上的人影,脸色一顿,忙撩开茶杯站起来,理了理衣裳,大步迎上去,长揖着行礼,“见过姑娘。”
顾三源不明就里地跟着站起来,转身瞧过去,动作顿时一滞,一个愣神的功夫,茶水差点打翻。顾三源急得手忙脚乱,忙扶稳杯子,理着衣襟,连袖子湿了半边也没察觉到,匆忙跟在郑兴和身后迎出来见着礼。
“外头这么冷,你们出来干什么?”陆晚好笑地看着顾三源湿了一半的袖子,示意绿枝赶紧拿块干帕子上来。
顾三源被陆晚看得满脸尴尬,胳膊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一手拉着湿袖子,不大自在地笑道:“这个,礼不可废。姑娘是主子,我们原本就该敬着……”
“敬不敬的,也不在这上头。”陆晚笑着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仿佛根本没察觉顾三源的不自在一般,一面说一面示意两人进屋坐。
郑兴和憋着笑意瞥了顾三源一眼,跟在陆晚身后进了屋,在陆晚下方挨着椅子边儿上坐了。
顾三源瞄着陆晚的脸色,只觉得丢脸至极,却又不好意思说什么,只得跟着郑兴和一道在下方落了座。
绿枝带着个小丫头重新奉了茶上来,临到顾三源时又不动声色地将一块的干帕子递过去。
顾三源尴尬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慌忙道了谢,动作极快的接过帕子,胡乱垫在袖子里头,瞄着上方风轻云淡的陆晚,只觉得心头跳了又跳。
这位姑娘主子他先前只远远见过两次,还是隔着车帘子。光听声音,他也大概猜到自己这位主子年龄不大……可眼前的小姑娘,看着也就十三?或着十四?都还没及笄!他是真没料到!哎,这模样长得,也太……晃眼了些!这么个小姑娘——怎么能做自己主子?
顾三源越想越不自在,越想越坐不住,脑子里嗡成一团,下意识地瞥向郑兴和。
瞧见郑兴和脸上谦恭的笑意,顾三源凌乱的脑子瞬间清醒了过来,这位可是景丰药行的大掌柜,刚才的举动他瞧得清清楚楚,郑大掌柜即便对着京城那些高门大户府上的夫人太太门只怕都没对着眼前的主子这般尽心……前年,若不是姑娘出手,他这会儿兴许还在大牢里,也说不定早就身首异处了……
陆晚扫了顾三源一眼,眼里多了抹笑意,却并未多言,转而朝郑兴和问道:“前儿小四传话说你有几件事儿拿不准?”
“是,主要是海船的事儿。”郑兴和点了点头,有条不紊地回道,“药行这边的事儿大都妥当了。南越十八部的几个头人带着咱们的人往苗疆去了两趟,极顺利,这条商路算是通了,往后咱们的人直接就能到苗疆去收药。”
陆晚凝神听了,搁下茶杯,朝郑兴和摊手叹道:“咱们在南越经营了四年,花了那么多心思,不要钱似的往里头扔银子,这商路要再不通,咱们就该找南越十八部那些头领们要债了。”
“姑娘说得极是,有了这几年的经营,咱们在南越那边无论如何都有几分底子了。”郑兴和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分,一面点头一面笑道,“这边倒是其次,关键还是吴地那头,咱们没什么根基,海船的生意又向来容易招人眼红,若是后头有人撑着倒能稳妥些。”
“这个不用急,要紧的是先把船跟人预备好。”陆晚轻描淡写地接过郑兴和的话,捏着茶杯,沉吟片刻,眉间溢出丝笑意,语气里带了几分狡黠,“咱们要做海上的生意,动静儿就小不了,只怕也瞒不住,索性露点风出去,让他们慢慢猜。吴地鱼龙混杂,想要搭咱们这条船的人只会多不会少,咱们不用动,等他们自己找上门来!”
这是要——坐地起价?
郑兴和吸了口气,眼里有震惊有叹服亦有几分感慨。姑娘做生意一向放得开,也看得远,他们在吴地没半点根基,如今过去,真是空手套白狼了!可也正是因为没有根基,所以才能让人猜处无数种可能,这些可能因着吴地鱼龙混杂的局势,就是他们坐地起价的底气!
“姑娘放心,这事儿好办!至于海船那头,我已经让人去问了,沈家那两条空船开价三万两银子。那两条船闲置了五六年了,放着也是发霉发烂,价钱应该还能再压一压。”
郑兴和点头答应着,顿了顿,方敛了笑意皱眉请示道:“就是这人的问题有点棘手。姑娘也知道,吴地做过海船生意的人不少,但真正做成的,只有沈家。可沈家的船工十有八/九年岁都大了。别的倒都能应付,就是领航的人不能马虎。我让人找了半年,打听到一个姓丁的,叫丁钱旺,今年五十三岁,他儿子也是船工,父子俩都跟着沈家的船出过海,认得路,也会看天象。丁钱旺当年还做过沈家船队的总把头,就是沈老爷子去世后,跟着沈家二老爷出去亏了好几趟,这才被沈家辞了,如今已经在家里闲了好几年。这人性子有些古怪,起先说这辈子不想再登船,我让人找他儿子帮着劝了几句,他倒是没再说这话了,就是咬死了要亲眼见了东家才行,怎么劝都不松口。我原本想以姑娘的名义去见见他,谁知道一进门就被打出来了。”
“老爷子这辈子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自然不好糊弄。这事儿我心里大概有数了,你暂且应着,先把船定下来再说。”陆晚捧着茶杯,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视线越过郑兴和,落在正瞪大了眼睛满脸震惊诧异却呆愣愣地捧着茶、迟疑着没敢出声的顾三源身上,眸底闪过丝戏谑,莞尔笑道:“顾掌柜喝不惯这茶?”说罢也不等顾三源反应,转头便吩咐绿枝,“给顾掌柜换杯龙井上来。”
“不用不用!”顾三源回过神来,一口茶呛在喉咙口,忙站起身来,边咳边慌乱地辞道:“谢姑娘,我,咳咳,在下,那个,这个茶就好,极好!不用换不用换!”
郑兴和挑着眉头,无语地看着顾三源语无伦次的模样,忍不住扶着额头叹了口气,同时又有些感慨跟好笑。
他当年第一次见姑娘的时候,比顾三源更吃惊。那时候姑娘还不到九岁,粉雕玉琢似的,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他真就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可毕竟跟着老东家见过几分世面,知道世上之大无奇不有,有些人就是生而知之聪慧天成。沈家那位故去的老爷子就是如此,传说钱在他手里转个弯儿就能翻几番。可惜后辈子孙没一个肖老爷子的,别说跟老爷子一般能耐了,就是一根手指头只怕都够不上。
倒是他们姑娘这个外孙女最像老爷子。姑娘如今还不到十四……日后,只怕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跟着姑娘,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好,越做越大。如今,新商号已经建起来了,眼看着就要把生意做到海上去,再过几年,必定又是另一番光景……
郑兴和想着,心头隐隐地热切起来,只觉得从脚底生出一股豪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