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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运气,向来很难琢磨。
哪怕是凡间很多戏本子的主角,运气也算不得好,毕竟后天在如何突破,在拥有多少天材地宝,也抵不过失去的岁月。
本该在家里欢声笑语的年月,却流浪在街头捡了某个升级戒指,本该认真喜欢一个人的年纪,却早已慧识通神,看尽了人情冷暖……
这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与历练,却不是人生应有的运气。
陈语生与诸多浮生天骄皆不同的是,他是真的拥有着很让人羡慕的运气。
父亲很开明,不会在他追赶羽鸡拔毛的年纪,逼着他读书,母亲也很慈爱,哪怕他被羽鸡将衣服琢的破破烂烂,也会温柔的再缝一件……
他在少年时代,不需要考虑这个年纪不需要考虑的一切。
甚至可以懒散的躺在云城小湖的岸堤上,看整整一天的白云消磨时间。
不需要考虑寒冷与饥饿,也不需要去想未来如何成家立业,甚至不需要去想原初城高的吓人的屋价……
人生怎么能这么悠闲呢?
陈语生从那时起,便知道自己的运气真的很好。
整个云城,像是他这样的少年只有一个。
后来,看了更远的世界,见过了世间更多的人,陈语生才终于明白,自己的运气究竟有多好。
整个世间,像是他这样的少年只有一个。
“为什么世间不能人人皆如此?”
年幼的陈语生,曾经这样问过凡尘。
“人的欲望没有止境,什么叫做幸福,对每个人而言标准是不一样的。”凡尘那时如此回答。
这是很真实的回答,也很直接。
正是因为如此,世间便总是有人不会幸福,那些不会幸福的人,自然而然会希望别人不幸福。
毕竟比起幸福,不幸福这件事情更容易做到。
但凡尘理解错了年幼的陈语生的意思,他并非是在说,为何世间不能人人如他一般幸福的蠢话,只是有些不忿,为何很多人出生时起,都没机会拥有一瞬他的‘寻常’。
比如那些忙碌奔波生活的人,也能够在疲累的时候,拥有一天属于自己的,仰望白云发呆的时间与心情。
比如年幼的孩子想要读书,却不至于因为没有第二天的口粮,只能被迫去当长工,用最美好的岁月换一个馒头。
比如贫穷的老妪,路过街边同样能得到旁人的礼让,不会因为身份与寒酸,而被人无端打骂或鄙夷……
——世间不可能所有人都像他一样,这是陈语生很小的时候便深刻理解的事情,但每个活着的人,都应该拥有一些生命应该被赋予的基本尊重。
听到年幼的陈语生所言后,凡尘继而沉默了片刻。
“这想法很了不起,就像是那个和尚一样。”
西域的菩提城,是西域主城,就像是北疆的风起城,中州的原初城,但菩提城却又不同于天下任何一座城,有些很奇怪的规矩。
哪怕是八阶大修,也不会滥杀一个无辜凡人,即便是一宗之主,过街时也要遵守既定秩序,就算是体弱的凡人,也不会因为面对修者卑躬屈膝,可以认真对持对错……
这自然是那位‘不二佛祖’的约束与作为,凡尘起初便理解其行为的意义,但没有效仿,理由很简单。
这是只有羲和能做到的事情,因为他‘见过’。
所以凡尘对于年幼的陈语生,能够想到这些,感到有些惊讶,也很欣慰。
“我记得他曾经说过,人与人是永远不可能平等的,身份与地位的差距,个人价值与能力的参差,都造成了许多无法弥补的不对等,但人与人在生命层次,却应该享有同样的权利。”
比如一个伟大而将死的生命,不应该剥夺一个无辜的生命活下去。
比如艰辛努力而获得的成果,不应该因为身份低微被他人夺去。
比如在如何底层的人,也有对身份高贵者的羞辱拒绝的权利……
“羲和说过,这不是执念,而是他作为人的信仰。”
……
……
陈语生觉得,那或许也是他的信仰。
对于实现那样的大同世界,他没有什么执念,因为深刻的了解以自己的水准,很难做到,但总能想办法带着一些人,往那里走一步。
一步就好。
剩下的每一个,便交给别的人来走。
只要每一个人带着大家多走一步,即便是在遥远的路途,也可以走到尽头。
“冬山或许说的有道理,我与母亲和紫姨他们都不同,甚至与父亲他们也不一样,因为我从未有过任何执念,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多厉害的人,甚至不觉得自己未来能做成什么大事儿……”
但即便如此,他的心中也有着向往,那是有些缥缈看不到头,但却不会让他走偏路的信仰。
“能够做到的事情,就要先做到,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陈语生紧咬牙关,已经生息涣散的眼瞳重新凝了些精神,周身沁出的鲜血也早已与雪一般,凝成冰晶。
这一刻的他虚弱至极,但超越自己的极限,拦住冬山,救下幽渊一人……说不定还能够做到!
只要拦住冬山一个瞬间,那么他就无法杀死幽渊。
冬山的身躯消散,恐怕也就是数十息之内的事情。
陈语生艰难的用骨头都快断掉的胳膊,撑起了身子,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嘴角沁出鲜红的血液,落在泥泞的雪层与幽渊的裙上。
不知是不是那些‘玄心玲珑’残余冰晶的原因,幽渊同样能够感受到陈语生这一刻的心情。
炙热而平静,疯狂而温柔……
就像是某种极致到偏执的情绪,却又莫名的寡淡如茶……为何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会同时出现一起?
“为何……非要救我……”
哪怕阻止冬山杀死她,她之后也会死去,何况陈语生没道理这么为她拼命。
好吧,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幽渊便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幽渊的心中大概也猜得到,陈语生会给出何种答案。
她可以死去,因为老死、病死或重伤死去,但不能在他的眼前被邪祟杀死。
——他不只是为了她在拼命,即便今日换成另外一个陌生人,这少年依旧会如此选择,他只是不允许一个想要拯救世人的人死在邪祟手中。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溺毙于风雪。”
陈语生咬着牙关,晃晃悠悠的起了身。
幽渊今日为了阻拦冬山,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也曾为了诸多世人努力,护佑一方平安,只要今日有一分机会,他便没道理让幽渊死在他前面。
之前冬山势大,用十三道冰剑时如此,现在冬山濒死,依旧如此。
但陈语生没有说出口的还有一句话。
——恰好是你,也挺好的。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因为玄心玲珑的冰晶,幽渊大致也能感受到那句话所要传达的感情。
……
……
风雪再起,天间的乌云又聚了起来。
自然还是诛杀幽渊的天地道韵,之前被冬山炼化,继而证道轰散,但而今没了那道阻力,竟是比之前更强。
只怕不消片刻,整座十万雪山都会被那些天地道韵压垮,被无数雷劫泯灭。
即将死去的冬山,与重伤到勉强起身,随时都会死去的陈语生,心中都很清楚此刻境况。
他们的对持已经毫无意义,但即便如此,也没有谁肯退一步。
这是冬山的执念,也是陈语生的信仰。
“可惜你用不了真正的《九死不悔》,否则此刻便能阻我。”
冬山的身躯已然虚浮,像是荒漠的沙土随风一吹便会消散,此刻的他周身的灵力与尸道之力,都已经被掠夺殆尽,比之一个瘦弱的凡人更加无力。
但他很清楚陈语生同样的无力。
之前的陈语生,已然成就了九死不悔的第八层,但修炼与真正施展,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儿,九死不悔的层次越高越如此。
那时陈语生已经消耗尽了灵力,除非他心有执念,能够突破最后一层,否则他也摆脱不了此等虚弱濒死的状态。
天间乌云卷,残风吹着碎雪,落在两人的脸上。
这一幕有些肃杀,也有些悲凉。
肃杀是因两人只想杀死对方的狠厉,悲凉的却是两位本应拥有强大实力的修者,只能如凡人一般拼个生死。
“现在你既然阻止不了我,我便能让你们陪葬!”
冬山从地上捡起,之前凝结成的第十四道冰剑,眼瞳中满是泄愤般的恨意与痛苦。
谋划那多年,未曾想却成了一场笑话。
若非如此,他杀死这两人只在抬袖之间,又怎会连凝一道冰剑的灵力都不存于体。
好在的是,他还能动,陈语生的伤势仅站起来,就耗尽了所有力气。
没有任何犹豫,冬山踏前一步,将冰剑刺进了陈语生的胸口,好似刺穿了心脏,哪怕作为修者,陈语生都在难存活几息。
气息微眯的陈语生,在冰剑刺穿胸口的那一刻,用右手握住了冰剑,鲜血将清澈的冰棱染红,但未曾阻进分毫。
陈语生在冰剑刺入体内后,以指骨卡住体内的冰剑,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又屏息提气,耗尽了最后的力气与意识,扑向了冬山。
少年好似剑柄,用刺入体内的那柄剑,刺穿了冬山的胸口,将对方扑在了地上,眼瞳中是毫不避退的意志。
既然没有力气出剑,便扑过去,以刺入体内的冰剑为剑!
向死而死
——或许他终究无法施展真正的九死不悔,但这却是只属于他的不悔!
“说过的事情,就要做到,你以为老子是谁啊?”
——现在就赌赌看,谁先死去。
但无论是冰剑一端的他,还是冰剑另一端的冬山,终归不会是幽渊最先死去。
陈语生眼瞳中的意志,好似春季夜晚的火焰,将整片大雪山都燃烧了起来,比之冬山原本布满周身的漆黑火焰,更加热烈强大。
不知为何,即便曾经的冬山,要远比陈语生境界更远,层次更高,但见着对方此刻的视线,心中却莫名感到骇然。
他早就知道这少年不怕死。
也早就知道这少年敢与他对命。
但为何这样的人……心中会没有执念呢?
冬山莫名的觉得有些恐惧,不知道自己在面对什么,意识也渐渐模糊下来……
少年真是最不讲理的一类人。
随着一阵雪风卷起,冰剑另一端的冬山再也支撑不住,消散成沙。
……
……
冬山死了。
曾经执掌魂傀古寺数百年,威名骇然一方的魔僧冬山,就这样离奇的死在了荒芜的大雪山。
甚至因为力量被太玄残臂夺取,临死的那一刻,也未曾引来天地异象,殒落的悄无声息。
作为曾经踏入至强境界的大修而言,莫名的有些可悲。
陈语生也感慨了一瞬,心中却没有更多情绪,不是因为是死敌,方才没有更多情绪,而是因为他也要死了。
见着冬山消散成沙的下一息,陈语生松了一口,便也倒在了地上,插在胸口的冰剑也沁不出一滴血。
他回头,看了幽渊一眼,笑了笑。
这一刻的他,哪怕连个凡人都不如,但却赢了幽渊从未赢过的冬山,总归是比她更强的。
哪怕只有一瞬。
见到少年得意的回眸,幽渊也难得笑了笑,觉得这人可真有意思。
逞强是少年心性,但逞强到这种份儿上……可真像她曾经那些年。
“谢谢。”
幽渊轻声道,随之认真的看了倒地的陈语生最后一眼,然后闭上了眼睛。
因为天雷落了下来。
这方大雪山在天地的威压下,即将崩溃。
陈语生和她刚才的对视,大概是两人此生的最后一眼,彼此也是此生所见到的最后一人。
不是什么坏事。
幽渊又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