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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平阳城。
这座城处在淮水下游,气候颇为潮湿,但天色却比极远处的中州的都城‘原初城’清亮许多,天湛水清,城内有许多交错的内河。
小小的河流里有一道道竹筏,竹筏大都是只站二三人,看得出来平阳城的子民都是水上好手。
一大一小两个书生,正雇了一架小竹筏,任由撑篙人摇驶,在这处颇为宁静的小城晃荡。
那名年纪颇小的书生是个白衣少年,与布足道是同辈,面貌俊朗如玉,腰配绒绣,满面阴柔的和气。
正是文一叹。
他仔细的看着平阳城内河的两侧,民众的宅居大都依高势修筑,诸多叫卖的铺子之前,也是水路多于陆路。
“好些年没尝过五仁酥饼,险些都忘了是什么味道。”
文一叹谦谦有礼的指着路,那撑篙的汉子一听,憨厚的笑了笑。
“两位贵人也是慕名而来?”
平阳城是水甜鱼香,无论是产量极少,却口感糯甜的灵稻,亦或者内城河里的白鱼烧豆腐都是一绝。
但最出名的还得是平阳城的五仁酥饼。
“算是……吧?不过老乡你也喜欢吃?”
遇见了同好,文一叹难得多聊了两句,阴柔的笑容中皆是少年和气。
这平阳城的五仁酥饼,其实并不只是他祖父喜欢吃,更是他父亲生前每年必吃的一道小食儿。
久而久之,与父亲每年同吃,文一叹就也养成了吃五仁酥饼的习惯。
只是这些年在圣域避难,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平阳城,毕竟这里离行舟宫所在的钧州城太近,而那里是他二叔的地盘,他二叔文无境正在满世界找他呢。
难得有人撑腰,他这才能回来吃一次,还得给祖父带回去一份儿。
……
……
听这白衣贵公子的话,他了解到这人不是第一次吃。
“我初见贵人,还只是以为你们只是寻着故事而来,为了尝个新鲜,倒是我眼瘸了。”
原来这少年也是个真爱五仁酥饼的,着实让撑篙汉子略有意外。
毕竟平阳城的五仁酥饼被称作一绝,好吃归好吃,但也有很多外乡人吃不惯,大都难以咽下第二口。
五仁酥饼,贵在一个酥与甜,偏生平阳城常年阴雨连绵,但凡放了些时候的东西,极难酥脆起来,且本地人为了驱寒散湿,经常往各色小食儿里放些生姜、甘草与茯苓。
各种适量碾磨,添在种种小食中,有种特有的甜辣,刺激的喉咙又柔又绵,回味之下更是暖身,可惜不常吃的人很难入口。
这种吃法按理是习俗已久,但远扬其名声的,还是古时流传下来的一个传说故事。
那传说究竟有多古老,撑篙汉子也说不好,但近两千年来,因那个美丽的故事,改变了整座城的名声,自古就吸引着不尽的旅客慕名来寻。
传说两千余年前,平阳城有家随处可见的酥饼斋,斋里有位小姑娘当学徒。
就像是所有戏本子写的,她某日做完工,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一个血淋淋的俊秀书生被人追杀,一时心善,便将人偷偷救下,藏在了自己家中。
每日悉心照料,将书生用的药藏在五仁酥饼里,掩人耳目给他带回去,助他疗伤恢复,孤男寡女,红袖添香,两人亦是因此暗生情愫,私下结了连理。
待那书生伤势好转,被钧州城的强者寻到时,平阳城的人们方才知晓,他竟是行舟宫的文山公子。
那救了书生性命的小姑娘,自然也攀上枝头成了行舟宫的媳妇,被后人称作流萤夫人,据传那时的流萤夫人,让中州无数贵女羡慕的眼红。
这桩古时奇闻,早已成了近两千余年,平阳城的子民们都津津乐道的爱情传奇。
谁不想尝尝当年这位流萤夫人做过的五仁酥饼的样式,借以沾沾福气。
……
……
竹筏依旧,碧波后荡。
没等文一叹指路,撑篙汉子就将这两位贵气十足的书生带到了平阳城最繁华的街市。
整整一条水街,都是卖五仁酥饼的小斋,亦是这座城内最好的几十家斋店,常有慕名而来的游客带走用于小礼。
谁料文一叹摇了摇头,示意停下竹筏的汉子继续划,他要去的那家还没到,得继续往里。
撑篙汉子怔了怔,没有深想,应着客人的要求前进。
直到越往里,他越觉得不对,再往前不就是平阳城的刘家府邸吗?
虽然那家人也做五仁酥饼,但每年就做两茬,都只卖给有缘人,他们家根本就不缺钱,家大势大的不是生意人家。
“贵客,你们慕名而来便罢了,刘家可别招惹,他们的五仁酥饼只卖给有缘人,就算是平阳城的镇守大人,也得让他们刘家几分。”
平阳城内,很多人更是知道,这刘家不仅是寻常世族,更是千年灵修世家,向来以那位传说中的流萤夫人的母族自居。
文一叹笑着摇头,见这汉子再也不肯往前,便用一颗下品灵石买了这道竹筏,将撑篙汉子放在了街边,自己取出了阴阳折扇,啪的一声打开。
绘满白色折扇的人间花鸟像是拥有了生命,从折扇中一跃而出两只白鹤,携绳引着竹筏走。
“其实我就是有缘人。”
临别之际,文一叹与那撑篙汉子摆手笑道。
那位传说中的流萤夫人就是他的祖母,真的唤做流萤,刘家是她祖母且是凡人学徒之时,同一家酥饼斋里的小师弟。
流传在平阳城的那个很吸引人的传说,倒也不算错。
那刘姓的小师弟,后来得了他祖母的拂照,从一个做五仁酥饼的凡人小伙计,真正踏入修路,在这座平阳城迎娶了贵女,开枝散叶,才有了而今的平阳刘家。
至于刘家世代传承,每年做的两次五仁酥饼,卖给有缘人也只是托词,实际上只是送给他们行舟宫的贡礼。
更确切一些,是自二祖母死后的第二年,便开始每年送给祖父一份儿,送给父亲一份儿。
送给祖父的那一份,是祖父与祖母流萤,在平阳城结亲那一天的缅怀日,送给父亲的那一份,是祖母死在二祖母手下那一天的哀悼日。
谁料后来父亲死在了二叔手里,刘家这道礼才停了好些年,没了有缘人可送。
——现在,他来了。
得给祖父再捎一份儿去,免得他老人家忘了吃。
……
……
钧州城是山城,不至于像是平阳城那般,总得站在竹筏上赶路。
又经过三日行程,文一叹提着两道油纸包,终于来到了自家行舟宫。
行舟宫倚靠钧山而建,大气恢宏,辉煌秀美,一眼望去颇有千里园林的架势,但碧屋墨阁间,皆是生动气派。
“行舟宫,你们的公子回来了!”
文一叹对着宫门之外,喊了一声山,让整个山岭都听的一清二楚。
这蕴着全身灵力的一吼,莫说此刻执掌行舟宫的文无境,恐怕就连被他二叔,羁押在天琊楼的祖父文山老先生,也能听个仔细。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宫门外的练场,就直接被围。
皆是行舟宫的护法弟子,还有几位曾经追随过文一叹父亲的长老,而今看来是投靠了他的二叔文无境,那些人视线有些闪躲,然后便是理直气壮。
众多行舟宫的弟子们面面相觑,显然他们不太明白,这位流亡在外的小公子怎么来白白送死?
当年大公子与大夫人拼了命将他送出去,他自己就这么送回来了?
文一叹也很无奈,他就料到了这些人连门都不让他进,于是回头看了一眼梅大先生。
这位素裳黄伞,鬓角有些斑白的书生,眼瞳中满是岁月的积淀与沉稳,沧桑的眉角永远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他是天下五域辈分最高的人之一,亦是中州年龄最老的书生。
很多人会尊称他做梅大先生,也有极少数人会叫他明镜先生。
‘一诺千金’梅无诺。
他曾执丹书铁券,请万民命,是先代圣皇的挚友,哪怕是行舟宫辈分最高,实力最强的文山老宫主,也得对梅无诺如兄长般尊敬。
“梅大先生,麻烦您了。”
随着少年谦谦有礼的请求,众多行舟宫弟子们紧张了起来。
事实上,没谁是瞎子,文一叹并非独自归来,与他同来的还有梅大先生。
这位圣域四守之首,无论是实力还是地位,都高到了一个可怕的层次,即便是一方大家的执掌者,也绝不愿意与他起冲突。
所以文一叹喊山,前来试探态度的只有他们。
行舟宫现任宫主文无境,根本就没有露面的意思,这样之后别管发生什么,总有回旋的余地。
但此刻,这位梅大先生所代表的就是圣域的态度吗?
可中州八方大家,虽以圣域为首,圣域却不是旁七方大家的主宗,从古至今诸方大家都是听调不听宣。
“圣域难不成还要插手我们行舟宫的家事?”
出声的是众多长老中最胖的那一个,一身华贵的金色布裳显得颇为贵气,微眯的眼神有些阴厉。
他的实力远比看上去的更加可怕,不久前已经踏入了灵修七阶碎海境界,在行舟宫内,这位胖长老的实力也算是上层。
但他同样不敢质问梅大先生,只是旁敲侧击了一句,希望对方不要太过分。
哪怕圣域有资格裁决诸多对错,但涉及这种家族利益之争,不涉正邪之道,按理一般不会出手相管。
梅无诺只是浅笑了一句,谦谦有礼,却仿佛没听见这胖长老一个字。
“我只是带这孩子,去天琊楼看看他祖父。”
说罢,梅无诺便踏步而前,仿若对行舟宫外诸多长老与护宗弟子置若罔闻,眼瞳深处只有极淡的笑意。
——道理归道理,只在讲道理的人想讲道理的时候。
文一叹则是跟在梅大先生身后,明白了实力强的人,果然到哪儿都不用忧心。
谁料他还没走几步,那旁长老继续喊道。
“你父亲背叛了我们行舟宫,辜负了我等的期待,哪怕他曾经在如何巧言令色……”
那胖长老没说完,文一叹呸了一口唾沫在他脸上。
片刻后,似是觉得这有些不妥,文一叹腼腆的笑了笑,险些忘了书生得注意风度,下次他的儒雅些吐口水。
……
……
行舟宫的路不难走,至少对跟在梅大先生身后的文一叹而言,前所未有的好走。
如无人之境。
前往天琊楼的路更是如此。
等到两人临至了行舟宫后山的天琊楼,只见那奢靡的白玉楼宇之间,一名皓首苍髯的老者正袒胸露怀的坐在门前的垫脚上,肆意的啃着西瓜。
由几个绝色侍女服侍,捶腿捏肩,显得他极是快意潇洒。
见到两人临至,他瞥了一眼,随意的将西瓜扣在了身侧侍女的胸抹子里,又踹了一脚,示意她们滚开。
“梅兄风采如故。”
这看似颓靡,眼瞳中神彩却极为神晦的老者,便是行舟宫的老宫主,文山先生。
——哪有如同传闻中被软禁起来的模样,一身势气更是锐利不减当年。
“你也不错。”
梅大先生轻轻点头,在这位故友身上打量一二,觉得对方的境界愈加稳固,才确认了心中的猜想。
外界的传言,果然是假的,这些书生还真是……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才是最老的那个书生,于是不在多想。
再看文山,梅无诺淡淡笑了笑,以这位老友的境界与实力,哪怕他的二儿子突破了灵修八阶的竟天境界,又怎可能与在这境界浸淫了千余年的他抗衡。
到了这等境界,输赢就无关暗算与谋略,甚至偷袭的意义都不大。
在朽枯拉摧的绝对实力面前,诸多手段比薄纸更脆。
——那么外界所流传的那个谣言,就很有意思了。
世人皆知,行舟宫的新宫主文无境弑兄囚父,将整个行舟宫掌控在手中,手段狠毒且强大。
但若只是这位文山老宫主让外人如此认为的呢?
那么整件事情就很值得商榷了。
只是理由呢?
正待梅大先生沉思之际,那白衣少年将两包油纸包好的五仁酥饼,放在了石桌上后,竟直接热烈的张开双臂,扑向了老者。
如果忽略掉文一叹眼中深切的恨意,这一幕极是祖孙情深。
“祖父,我可想死你了。”
“我看你是想我死。”
文山看着这个,连他都有些看不透的孙子,不禁皱起了眉,却没有拒绝。
反正以这小孩子的境界,无法对他造成任何威胁,也不可能让行舟宫变天。
只是文山不明白的是,哪怕有圣域庇护,他现在回来又有何意义?
单凭圣域撑腰,这小娃娃就以为,他真的有资格与他二叔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