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旧日恩怨(1)

简单的木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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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一家是村里唯一一个“富农”,而且还是一个顶着“地主”帽子的富农,这就让爷爷、奶奶成了村里唯一的批斗对象。根正苗红且革命热情万丈高的石大头自从“大跃进”的时候当上葫芦峪的大队书记,一直以葫芦峪的当家人自居。但成分不好的爷爷、奶奶因为自己的热心肠一直在村民中享有很高的威望,这让石大头很是耿耿于怀。于是石大头就想借各种运动把爷爷、奶奶批倒批臭最后再踏上一只脚。但要想在葫芦峪批斗爷爷、奶奶,那就必须明着来,必须在台上光明正大地罗列出爷爷、奶奶的“地富反坏右”的罪证,不然广大的革命群众是不会答应的。于是石大头先是从爷爷家的“富农”成份上做文章,说爷爷本应该是个标准的地主,是狡猾的爷爷、奶奶隐瞒了财产欺骗了老支书,才把地主的成分错划为了“富农”。

    批斗会是在这年的秋收后的一天在村南头甜水井旁的大槐树下召开的。气势汹汹的石大头一反常态上来就把爷爷压到水井旁的石台上。奶奶不干了,站到台前跟石大头理论。

    “书记您说我们家是地主您有什么依据?是我们家地多粮多啊还是有大把的作坊买卖?”奶奶不温不火而且很有礼貌。

    “地……当然是有些。”心中如明镜一般的石大头一听奶奶的发问就胆虚了。

    “比你们家的多吗?”奶奶仍然和颜悦色。

    “但你们家粮多。”石大头还是抓住了要害。“我亲眼见的,那年你们家新建房子上梁的时候,我见你们家里的粮食至少得有上万斤,在咱们村谁家能有那么多粮食。”

    “敢问书记您一顿饭吃多少啊?”奶奶不露声色。

    “按规定一顿只吃三大两。”

    “一天吃几顿啊?”

    “闲时两顿,忙时三顿。”

    “您书记为咱全村父老整日操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有几天是闲着的?”

    “那自然是一天也闲不着。”

    “那这么着您就按一天一斤粮食算,一年得三百六十五斤,您一家父母二人兄弟三个,两个妹妹还有您媳妇、几个孩子一年至少也得三千六百五十斤,再加上猪吃狗啃鸡刨的怎么着也得四千斤。你说我们家就算有一万斤粮食,你说我们家里有多少人吃饭啊?”

    奶奶的话音未落,石富山等四、五个精壮小伙子和七、八个半大小子呼啦啦站了起来。“我、拓、老鼻涕、富有还有他们几个,几乎天天在婶子家里吃。”

    秀兰的姥姥也站起来。“那年我们家还借了嫂子二十斤小米,一直到现在还没还。”

    “还有我。”

    “俺家也借了。”

    ……

    众人纷纷站起身来,会场有些混乱。

    “那你们家里一定还有浮财,肯定是有大把的银元。”石大头见状急忙调整自己的战略。

    “我在这里就是说破大天你也不会相信,咱这就到我家里去搜,你亲自动手,任你翻箱倒柜。真搜出来了,我不用你动手,我自己挂块地主的牌子去游街;要是搜不出来,你就是诬陷好人。”奶奶直接将军。

    “搜就搜,我还不信你能把银元掖到腚眼里去。”石大头破釜沉舟下了决心。

    “我哪有您书记那么大的本事?”奶奶仍然不急不躁嘴里不吐一个脏字。

    石大头带人在奶奶家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搜了好几遍,连炕洞、茅厕都掏了,也没有发现半块银元的影子。“那一定是藏起来了。”石大头仍然不服输。

    “我还说你们家有万两黄金呢,藏在棺材板里也说不定。没有真凭实据那就是诬陷。”奶奶语气平和但话里有针。

    被奶奶暗中踩疼马脚心里有鬼没有丝毫收获的石大头只好灰溜溜地走了。但他仍不死心,他断定奶奶一定是把银元藏起来了。于是他就轮流与自己的婆娘整夜整夜地远远监视着奶奶的家。

    石大头推断的一点儿没错,那时候奶奶还真有不少压箱底的私货。其实,奶奶的宝贝就藏在院子里灶台前的那根粗木桩里。木桩被爷爷掏空了,又原样封好,而且还在一头烧掉了半截。平日就放在院子里,一来可以当烧火做饭时的板凳,二来平时也成了孩子们的玩具。就因为日常就放在那里,熟视无睹了,这才瞒过了精明的石大头。

    晚饭时,奶奶呼唤在门外玩耍的孩子们吃饭,远远地瞧见了石大头正探头探脑地在监视。奶奶就不动声色,转过脸,一丝微笑浮上嘴角。一天后的一个夜晚,奶奶扛着?头,爷爷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口袋出门了,他们俩来到自家的那一亩多的山坡地里,随便刨了一通就回家睡觉去了。直到第三天早上,爷爷才领着大爷他们几个到自己的山坡地里稍稍整理了一下,就把麦子种上了。是石大头他们兄弟姊妹一家连夜免费把奶奶家里的地给翻了个底朝天。

    吃了瘪的石大头更加气不顺,他请来公社的工作队员来给自己压阵斗爷爷。可他又实在抓不着爷爷奶奶的真实把柄,仅有的一个富农的成分也到底不能把爷爷奶奶怎么样,于是他就把爷爷和看山爷爷拴在了一起。

    就在前几天,因“大炼钢铁”,石大头带人到南山去伐树烧高炉,看山爷爷不让,石大头仗着年轻有把子力气,就想跟看山爷爷动粗。直奔前胸而来的重拳被看山爷爷轻易侧身躲过,没有来得及收回的粗臂却被看山爷爷一把捏住了寸脉处的关节,稍一用力并顺势一扭,石大头就全身酥麻,绵软地跪倒在了地上。至此,一般懂规矩的人就应服软好好说话了。但石大头在葫芦峪哪里受过这个屈辱?挺起身抡起板斧就朝着看山爷爷劈来。看山爷爷侧身闪过。再劈,再闪。如是者三。看山爷爷见年轻的支书凶相毕露,不知进退,只好露了一手。只见他随手拿起一块青石,大喝一声,双手把这一大块青石脆生生给掰断了。石大头一见,差点儿没吓得尿了裤子,赶紧带着众人屁滚尿流地逃走了。但他石大头并不死心,更不舍气,就又请来公安人员,以反对革命生产的罪名把看山爷爷抓进了监狱。而看山爷爷就是爷爷作保才留在葫芦峪的。看山爷爷是反革命,那爷爷自然也是反革命,至少是反革命的包庇、同情分子,那自然也是他们革命的对象。而爷爷很感激看山爷爷当年在府城戏园子里宰掉两个日本兵的救命之恩,在与看山爷爷多年的交往中,兄弟俩的感情日渐深厚,早结下了生死情谊。因此对石大头的做法就很恼怒。今天见公社的工作队员在场,爷爷就想借机教训一下石大头。就在石大头唾沫星子乱飞讲完革命形势、阐明政治运动与提高革命生产之间的关系和罗列了爷爷奶奶的许多罪证后,爷爷就主动交代了自己的“罪行”。

    “报告政府,我有罪,我今天老实交代,其实我向政府隐瞒了我的财产。这些年我做小买卖,也确实攒了不少钱。”爷爷一脸老实。

    “不少钱?快说你到底隐藏了多少浮财?”石大头见状急不可耐。

    “整整二十块大洋。”爷爷说得一本正经。

    一丝失望从石大头和工作队员的脸上掠过,但这不多不少的数目多少也是阶级敌人妄想搞变天账的资本,那就必须要没收。

    “你这个狡猾的坏分子,你说你把钱藏在哪儿了,为什么那次我怎么搜也没有搜到?”石大头乘胜追击。

    “其实我就把大洋缝在四小子的裤兜里了。”爷爷一脸歉意地笑。

    “哎呀!我当时怎么就把这个小崽子给忘了呢?”石大头一拍自己突出的脑门。“那你赶快把大洋交出来。”

    “上级的各位领导,我正要交代这个事呢。那天书记带人到我们家去搜浮财,虽然暂时侥幸给瞒了过去,但常话说得好啊,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啊!我担心小孩子家不小心哪天把大洋给弄丢了,岂不就败露了?于是我就趁半夜把大洋埋藏在了我们家的自留地里。”爷爷不慌不忙地娓娓道来。

    “你放屁。”石大头一听就急了。

    “大洋虽然在半夜给藏好了,可我越想越害怕,整整想了两天,最后还是决定向政府坦白将大洋上缴,老实交代自己的罪行。可谁想到,我们家的自留地不知道被哪个坏分子连夜给翻了个底朝天,我原想上缴给政府的那整整二十个大洋也不见了。唉!我有罪,我要是早一天觉醒、早一天交给人民政府就好了。”爷爷不理石大头急赤白脸的样子,只顾自己说自己的。

    “你胡诌八扯竟敢当面欺骗政府欺骗人民,地里根本就没有大洋。”石大头气急败坏之下一下子说漏了嘴。

    “你怎么知道我家的地里没有大洋。”爷爷一脸严肃。

    “没有就是没有,你个地富反坏右的坏分子甭想欺骗革命干部。”石大头高声大叫。

    “难道我家藏大洋的地是你给挖的?埋藏在地里的大洋是被你给偷走的?你怎么知道的比我还清楚?”爷爷开始进攻了。

    “我没有。”

    “那我想交给政府的大洋哪儿去了?”

    “我哪儿知道,也许你(地里)根本就没有大洋。”石大头的阵脚有些乱,慌乱中漏掉了关键的词语。

    “你知道我没有大洋你还把我打成‘富农、坏分子’,你这不是诬陷、报复人民群众吗?”

    “你这富农坏分子的帽子又不是我定的,是上一任的老支书定的。”

    “那我到底是不是坏分子?”

    “是!”石大头咬牙抵抗。

    “那我到底有没有浮财?”爷爷逼问石大头。

    “有……”。石大头仍想拼死给自己壮气。

    “那我藏在地里的大洋你给弄到哪儿去了?”

    “啊……你……你……根本就没有。”心虚气短的石大头早已没有了批斗者的气势。

    “到底有还是没有?”

    “那……那……没有!”石大头彻底气馁了。

    “真没有?”

    “真没有!”石大头彻底缴枪投降了。

    “你石老大的阶级立场有问题!”失望的公社工作队员愤而离席。

    对爷爷奶奶的批斗会也再次草草收场。

    也就在那时,石大头因连夜免费给爷爷奶奶翻地而挣得了“大头驴”的名号。

    一心想打倒爷爷、奶奶的石大头时刻惦记着,一计不成又再生一计。就在三年自然灾害最艰难的关头,他拉拢石富山想整爷爷奶奶剥削雇工的黑材料。

    “石富山,别看你五大三粗、精明干练的样子,其实就是个糊涂蛋,被那对猴精的地主坏分子给卖了还帮人数钱呐!”石大头一上来就挑拨离间。

    “你才是糊涂蛋呐!你精明你会跟笨驴似的免费给俺婶子家翻地?”根正苗红的石富山才不把他石大头当成正神。

    “你小子还别嘴硬。我问你,听说当初‘地主婆’在你快饿死的时候都不给你吃饱,这是不是真的?”石大头直奔要害。

    “是真……是我不想吃了,婶子家粮食也不多。”话说半截石富山急忙改口。

    “嗛!就她家里那么多粮食,还能差了你一顿饱饭?其实她就是假装慈悲打发你一个穷叫花子。”

    “可后来我顿顿都能尽着肚子吃饱。”石富山想想当初的感受内心也在努力挣扎。

    “那是因为你后来给他们家当了雇工。你想你一个大小伙子,一年得挣多少钱?哦!她们家不给你工钱只管你吃顿饱饭你就满足了?这叫阶级剥削你懂不懂?”石大头极力给石富山灌迷魂汤。

    “……她是我婶子,怎么说也救过我的命,还给我说了个媳妇。你想,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能说下一门亲事成家立业,还不都是依靠我叔我婶?当初我那媳妇可是拿五百斤粮食换的。再说后来我结婚时,我叔给我修了房子,我婶子还送我一床新被子,还给我媳妇做了一身崭新的棉裤、棉袄,还给了二百斤粮食。”

    “这点儿小恩小惠算什么?你就不算算你在他家里干了这么长时间一共得挣多少钱?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讲交情。只要你在批斗会上说一说平时你在他们家都干了什么活,他们家欠你的账我给你要。还有,这次我派你跟我三兄弟一起去公社粮库给‘战山河’的工地领果子饼(榨油后的花生饼),回来我给你们俩每人半块。怎样?”石大头大加利诱。

    听说有半块果子饼,这在物资极度匮乏的时代对一家老小饿得嗷嗷叫的石富山来说是个巨大的诱惑。只要自己不跟婶子算账,书记让自己说什么就实话实说呗。饿得头晕眼花的石富山就同意了石大头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