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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震仲轻咳一声,对陈亮道:"辛大人信中说陈先生想去邓州探查金军形势,是这样吗?"陈亮道:"正是."杨震仲拍了拍顶门,道:"陈先生此举,真叫俺老杨汗颜无地.杨震仲身为朝廷边将,却还比不上先生一介书生.嘿嘿,惭愧,惭愧!"陈亮听他居然又出口成章,不觉微笑.拱手逊谢道:"将军镇守边关,公务劳繁.亮无德无能,安敢与将军相提并论."
杨震仲嘿嘿一笑,又道:"不敢,不敢,惭愧,惭愧."几人又闲聊几句,陈亮道:"既然如此,还望将军能赐予一纸手令.到了前面关卡,我等也好通行."杨震仲点头道:"这个好说."起身走到书案前,取过一张宣纸,提笔在手,饱蘸了墨,淋淋漓漓地写了几个大字.再盖了将印,提起吹得干了,递于陈亮,道:"先生拿去."陈亮起身接过一看,只见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见令即叫通行"几字,笔画长长短短,横七竖八,若不极力辨认,几难认出.但下面一个"杨"字倒写得龙飞凤舞,神完气足.便折好了收在怀里,躬身道:"多谢大人.大人公务繁忙,亮不敢多有劳烦,这便与毕提辖一同前去."杨震仲奇道:"先生这是哪里话来?待用过了酒饭,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去不迟."转眼见毕再遇也站起身来,忙道:"坐下,坐下,谁也不许去."陈亮躬身谢道:"亮无功不敢受禄,待自邓州返回之后,再与两位大人同席共饮不晚."杨震仲呵呵笑道:"先生原来也是个爽快人.那好,我便等先生回来之后,再摆酒与两位接风."陈亮又向杨震仲和吴曦道了声别,便与毕再遇一同辞出.杨震仲唤过带二人前来得那名兵丁,令其送二人出门,方与二人拱手作别.陈毕两人自随那兵卒去了.
杨震仲见陈亮与毕再遇去得远了,叹了一声,回头对吴曦道:"这样的人才竟不能出来做官,实是我朝的一大损失啊!"吴曦望着陈亮背影,冷冷一笑,淡淡道:"陈亮不在朝中为官,说不定还是一件好事."杨震仲愕然,道:"兄弟,这话是什么意思?"吴曦沉吟道:"我观此人眉骨硬挺,毕主秉性刚直.况且他又立身过正,这样的人,必见不得别人的一点小小过失.常言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他若身居高位,朝中必因他而多是非."杨震仲闻言瞠目,道:"不信."吴曦轻轻一笑,又道:"陈亮以布衣之身却在朝中四面树敌,不遭横死已是咄咄怪事,想要有所建树,难啊!"一面说,一面不住摇头.
陈亮和毕再遇凭着杨震仲的那一纸手令,离了襄阳城,便奔北而去.当日两人足不停步地过了两个哨卡,到了下午,愈行周围愈见荒凉.陈亮看看日已西沉,不由苦笑道:"我们只顾贪着赶路,不想这里竟连个村落也无,看来你我今日竟是要露宿荒野了."毕再遇目力远较陈亮为佳,瞥见北面远远地似有轻烟枭枭,便道:"那边不是有人家在烧饭么?我们过去借宿一晚便是."两人又走出数里,天已昏暗,方走到那户人家门前.
二人四下一看,也不是什么村寨,只是几间小小草房,依林而筑.毕再遇上前轻扣柴扉,问道:"有人在家吗?"屋内咳嗽一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应道:"这么晚了,是谁呀?"毕再遇答道:"我们是过路的,因错过了宿头,想在此借宿一晚,还望主人家行个方便."过了片刻,柴门"呀"地打开,暮色里一个老翁扶杖而出,打量一下二人,道:"那就进屋来吧,天这么晚了,有谁还能背着房子走路呢?"
两人谢过那老翁,进得房来,见一灯如豆,正发出微微光亮.小屋里除了那老翁外,只有一个白发老妇坐在灶下,正在添柴煮粥.房中也无坐处,那老翁便请二人在炕上坐了.毕再遇从包袱中取出作为干粮的牛肉,面饼等吃食,请那老翁和老妇共食.那老翁却不肯接,摇着手道:"老啦,吃不动了."陈亮游目四顾,看房中徒有四壁,连一样像样的家什也无,不觉动问道:"敢问老丈,怎么就您老两位在家?家里其他人呢?"那老翁苦笑摇头,道:"早就没啦,就剩我们老俩口了."毕再遇甚感惊异,正想开口询问,那老翁已顾自道:"大小子已经死了几十年了,是跟金狗子打仗时战死的,倒也不冤枉;只是二小子,那一年地里生了蝗虫,庄稼收成不好,官府催粮催的又急,说是要筹粮备战什么的,连下一年的种子都给搜刮了去.二小子还没成人,生生给饿死了."说完不住叹气.毕再遇和陈亮相顾一怔,登时觉得口中的牛肉面饼变得苦涩干硬,再也难以下咽.
毕再遇愕然道:"百姓遭灾,官府该当开仓放粮才对,哪里有强行搜刮民粮的道理?"那老翁摇头道:"县官大老爷只想着升官发财,遇到灾年也不敢往上报,只怕保不得头上的乌纱帽,哪里会管百姓的死活."毕再遇怒道:"那就去州府告发本地县官."那老翁不住摇头,道:"以民告官,哪里会赢?说不定官老爷们再反咬一口,说我们聚众闹事什么的,把我们抓了起来,那我们就连这几亩薄田也没得种了."毕再遇怒气不息,愤愤地道:"不理百姓死活,真是岂有此理!"那老翁点头道:"是啊,有这种官老爷在,咱们老百姓哪里会有好日子过?所以我带着老伴搬来这里,省得官府再来纠缠."陈亮放下面饼,道:"那您老住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啊,这里离金国那么近,一旦金兵打了来,岂不糟糕."那老翁摇头叹道:"老了,不想再搬来搬去的.再说搬到南面去的话,官府要粮要钱,要的着实厉害.我们老俩口都七十多岁的人了,实在受不得那个苦.唉!过一天算一天罢了!"陈亮听了,心中阵阵发凉,只觉胸口又酸又苦,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想起在鹅湖时那渔者的那一番话,胸中蓦然一阵大疼,险险流下泪来.回首再看毕再遇时,只见他口唇半张,双目直视,竟似呆了.
两人勉强吃了些干粮,毕再遇在另一间草房中铺些柴草,权做卧塌,两人便和衣而卧.陈亮望着黑沉沉的屋顶,胸中纷乱,实是难以安眠,听得旁边毕再遇也是呼吸粗重,想来也是无法入睡.黑暗中二人沉默良久,毕再遇忽道:"陈先生?"陈亮应了一声,问道:"什么事?"毕再遇缓缓道:"我小时候,母亲给我读<<论语>>,读到''苛政猛于虎''一节时,我怎么都不明白,到底什么样得苛政比老虎还要厉害.但是今天,我想我已经明白了."陈亮默然不语.过了良久,方道:"时候不早了,睡吧."
笠日清晨,陈亮和毕再遇胡乱用过早饭,便欲上路.临别时毕再遇从包袱中取出一二两散碎银子,递于那老翁,道:"这个权作房饭之资."那老翁唬了一跳,双手齐摇,只是道:"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毕再遇也不由他分说,硬将银两塞在他怀里,回头便走.那老翁待赶将出来时,二人已去的远了.
往北走了半响,已近金人地界.隆兴年间,宋金离符一役,宋军失利,君臣举止失措,罢丞相张浚不用,割海,泗,唐,邓,商,秦六州土地于金以求和.之后重镇襄阳便随时处于金军威胁之下.孝宗帝不得不设光化军,枣阳军于襄阳左右两翼,以缓解压力.此时陈亮和毕再遇要去的邓州,正位于襄阳北方,金廷派有五万大军,更由征南大将军完颜定坐镇驻守.
这时节两人已不敢再走大路,专在山岭荒野间觅路而行.陈亮更时常登上山包,或者爬上大树,用随身带的炭条将四周地形画下,再放入囊中收好.当晚两人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间燃个火堆,将就着宿了一夜.次日再往北去,愈往前走,地势愈加开阔,平野漠漠,一眼望不到边际.陈亮不禁叹道:"无怪乎金人定要我朝割让唐邓之地.这里地势平坦,无险可依,正利于大队骑兵的突袭.日后宋金如再度交兵,金人必将由此挥师南下."毕再遇点头赞同.
再前行不久,人烟渐多,村落也偶有所见,路上时而还能碰上几个乡人.只是路人一见到毕再遇和陈亮两个,便即面露惊慌之色,远远避开.两人诧异之余,回顾自身,却也无甚出众之处,实在不明所以.刚走到一个村落附近,陈亮偶然瞥到毕再遇手提的黑铁扫刀,猛地惊悟,忙道:"再遇,咱们有失计较."毕再遇道:"怎么?"陈亮道:"你我虽是普通百姓装扮,但你背负长剑,手里又提了一柄黑铁大刀,旁人见了哪有不怕的?幸好尚未遇见金兵."毕再遇闻言不免发急,道:"那怎么办?"陈亮皱眉沉思片刻,道:"这样罢,你留在这村庄左近等我,我自己去一趟邓州城便可."毕再遇变色道:"那怎么成?怎能让先生一人涉险?还是我去."两人争执片刻,毕再遇只是不肯让陈亮前去,陈亮无奈,只得答应由毕再遇去邓州,自己在此等候.
毕再遇就近在那村庄寻了一户农家,叫开房门,与那家主人一些散碎银子,让陈亮暂在此栖身.那家人见了银两,自然满口答应.毕再遇将黑铁刀与百练钢剑都交付与陈亮,向那家人问明了往邓州的去路,便自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