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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男子汉(纪实小说)
父愿子成龙,作父亲的总是不断督促、勉励、鞭策正在读书的儿子努力上进,刻苦学习,争取将来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这种殷殷期望是天性使然,随处都可见到。反过来,儿子鼓励父亲去读书,用自己稚嫩的肩膀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一边当学生,一边作劳力,不但毫无怨言,而且干得有声有色,此种情况一般是十分罕见的,这篇纪实小说所写的就是在那一段特殊年代发生的令人感动的真实故事。
吴永好天资聪颖,本是一块读书的好料子,从小学到中学各科成绩都很优秀,是同学们崇拜的偶像,老师们喜欢的高材生。然而,他生不逢时命途多挫,上个世纪的1966年,他本来考入了一所理想的名牌大学,但史无前例的特殊时期轰轰烈烈开展起来,录取通知书变成了一张废纸,上大学愿望也因之成了泡影。他只得回到乡下去埋头‘修地球’。在务农期间,他参加过许多吃、睡都不好,既危险又辛苦的,一般人不愿去的大工程建设,虽然他处处表现优秀,领导上很看重他,曾经有过好多次留用招工的机会。但他的家庭出身有点问题,父亲当过伪连长,他所在的大队‘坚持原则’,常以‘人才不能外流’为借口,卡着他不放。在那个一切都得凭基层推荐的时代,不能得到大队的推荐,他当然插翅难飞,于是,安下心来当起了人民公社社员。风里来,雨里去,这一干,十多年就在与天斗、与地斗的‘农业学大寨’中过去了。
1977年,国家决定恢复高考,这消息象平地一声春雷,震响了整个神州,长城内外,大江南北都一下欢腾起来。高考,成了当时全国最激动人心的热门话题,不但正在念高中毕业班的莘莘学子兴高采烈,摩拳擦掌,连久违教科书的‘三老届’也厉兵秣马,跃跃欲试。吴永好便是其中的一员。
1077年9月,一位在b市工作的亲戚写信给吴永好,说是将恢复高考,要他抓紧时间作准备。当时,吴永好还怀疑那消息不可靠,没有当作一回事,直到10月下旬真真切切从广播喇叭中听到消息,才确信是事实。
当时,吴永好心情十分矛盾,喜忧参半,高兴的是恢复高考给自己提供了一个梦寐以求的公平竞争机会,搞得好,兴许会改写人生。忧虑的是自己年臻而立,这十多年来,一直在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里今朝甲工地明天乙工地辗转战斗,数理化之类的书从来无缘再接触,没有一点思想准备,能考得上吗很?况且自己的父亲任过伪职,纵使能侥幸考上,政审也难以过关。特别是自己有了很重的负担:大儿子强明才满10岁,在小学读四年级,二个小的是龙凤双胞胎,仅仅4岁,这样的家庭条件能允许自己去读书吗?
到底参不参加高考?在吴永好犹犹豫豫举棋不定的时候,他的父母、弟弟、岳父岳母、妻子、亲戚、朋友和年且90的老祖母,经过分析国家形势和家庭情况,都支持他去考试,连他那才10岁的大儿子强明也跟着大人一起给他鼓劲。他终于艰难地作出决定:抓住这难得的机遇去拼博一回。
他把尘封了多年的老课本搬出来后,从一本书中看到了当年那张已成废纸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拿出来展开,一边瞧一边摸,顿时心潮起伏思绪万千。这时,儿子强明刚好站在身边,看到了父亲脸上的复杂表情,抓过通知书一看,雀跃着高声说:“爸爸您真行!我早就听奶奶说过,您曾经考上了大学,但国家取消了招生,没有去成,今年,您无论如何要再去考一次,我相信,大家都认为很聪明的您,一定能考上!”
虽然得到了儿子的鼓励,但打开书本一看,吴永好的心又冷了下来,因为发现书本中那些昔日‘老朋友’的脸孔都变得异常陌生了。望着足有二尺来高的一摞书,他产生出一种老虎咬刺猬——不知从何下口的感觉。但是既然端了本,书总得看才行。于是,他决定先将书本全面浏览一遍,建立起一个初步印象。到底是‘故友重逢’,看了几天后,就逐渐理出了一点头绪。慢慢地便能够前后连接起来了,脑子也一天天变得活跃好使,于是他增加了一点信心。
经过几番反复思索,赴考的决心总算定下来了,报考什么科?又让吴永好举棋不定煞费苦心。因为他酷爱文学,喜欢笔耕,尽管当时并没有搞出大名堂,仅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过一些类似豆腐块的小文章,但乡亲们都很羡慕地称他为‘秀才’,特别是一些青年朋友主张他去考文科,在他们看来,耍笔杆子才浪漫、潇洒、富有诗意。但是,一些老于世故饱经风霜的老前辈却坚决反对他从文。特别是他父亲和一个因为写文章惹下大祸,正下放在他们那个村劳动改造的姑爷,无论如何不肯让他往那条他们认为是‘危机四伏’的路上走。要求他去学一门能够单独应用的技术。知道他喜欢中医,曾经看过一些中医书籍,并搞过一年多的赤脚医生,有一定的医学基础,便要他选中医学院报,说这是最靠得稳的行当,因为人吃五谷,不可能没有一点寒暑之灾。况且,行中医是非常方便的,只要通过系统学习,掌握了过硬技术,捏捏病人手腕上的脉搏,在望闻问方面再作一番深入细緻的观察询问,便能诊断出病情,开药处方。这可以说是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需要的职业,本事学到了手,哪怕将来又搞什么运动被下放了,在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也可以大有用武之地。
那时候,特殊时期刚刚结束,大家对“四人帮”极左的那一套还心存余悸。吴永好思索一阵后,认为长辈们所说的话不无道理,便很乐意地顺从了他们的意愿。
目标定下来后,吴永好白天照样出工,晚上则就着煤油灯复习到深夜转点。经过一段时间的艰苦奋斗,终于考上了hun中医学院。收到录取通知书后,欣喜之余,他又一次产生了忧虑,想到老态龙钟的祖母和两鬓苍苍的爹娘,望着身体并不强健的妻子和三个少不更事的儿女,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负担这么重,这书怎么去读啊!这时,亲人再一次给他打气,坚决表示:千斤重担由他们挑,困难是暂时的,也是可以克服的,要他珍惜这次机会,安心去求学。吴永好那尚在稚龄刚满10岁的大儿子强明瞪着长长睫毛间黑溜溜的大圆眼,小手将胸脯拍得嘭嘭响,现出十分自信十分逗笑的样子大声对他说:“爸爸,您放心去读书吧,家里的事有我这个‘男子汉’哩!您不是给我讲过甘罗12为丞相和罗成罗通的故事吗?他们年纪小小就能作大事,我也满了10岁,当然可以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您就看我的吧!”他那神情并不象是说着玩,而是在作出一项郑重的承诺。
在说过了上面的话后,强明仿佛一下长大了。过去他虽然还算听话,学习也算得认真,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但比较贪玩,有时候玩疯了,连吃饭都要到处寻到处喊。现在这‘男子汉’放学后一丢下书包就开始帮着家里做事,担水、洗菜、扫地、寻猪食、放牛、割草样样都‘见眼动眉毛’,干得很欢快。这给了吴永好不少温暖和力量。于是,而立之年的他依依惜别家中的亲人和众多朋友,挑着简陋的白棉布被和旧木箱,徒步三十多里,从平江的安定到邻县浏阳的社港,挤上长途汽车,跨进hun中医学院,圆了多年苦苦追寻的大学梦。
进入学校后,吴永好一下傻眼了,因为同学们全都是十几二十岁的风华正茂的青年,有几个甚至年龄只有他的一半,自己才真正是名副其实的‘大’学生。
由于很久没有过学校集体生活,加上对家中亲人的牵肠挂肚,他开始很不适应,总是失眠,顾虑重重。看到年轻的同学们一个个生龙活虎无忧无虑,显得那么轻松自在,吴永好非常羡慕,顿生青春早逝‘后生可畏’之感。好在那些年轻的弟弟妹妹对他这个几乎可作为他们父辈的大哥哥十分尊重,处处都很厚待他。那时候8个人共住一间房,同学们将光线明亮而又很少有其他人走身边经过的靠窗的书桌和床铺优先给了他。那时候,早晨的洗脸水要到半里之外的供水房才能打到,而且非常拥挤。由于一个星期是七天,年轻的同学们便自觉轮流值日,每人一天,这样,吴永好便只有用水的‘权利’,而没有打水的义务。当然,吴永好不会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碰到星期天,当值的同学要早点上街,在他们彼此商量兑换日期的时候,吴永好便坚决不让他们‘更班’,主动地顶替了该同学的打水任务。由于这样,他们彼此相处得越来越融洽,在温暖的集体中,他渐渐‘乐不思蜀’起来,安下心,一头扎进了书本中。
他们那一届比较特殊,是上半年入学的。到校的第二天,吴永好便迫不及待地给家里写信报平安,还特地给大儿子强明写了一页,表扬了他近段的进步,要他好好孝敬家中的老人,帮助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努力学习,争取更好的成绩,还希望他这个作哥哥的带好弟弟妹妹,给他们做出好榜样。
妻子很快就回了信,当然少不了要叙一些相思之情。随函附了一页儿子强明写给他的信,虽然字行有些歪钭,但写得很认真,语句也基本通顺。
爸爸:您好!收到您的来信,知道您已经平安到达学校,全家人都很高兴。您专门写给我的信所交待的那些事情,我向您保证一定全部做到做好,请您放心。全家人都希望您安下心来学习,不要掛记家里的事。希望您在外面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现在,老奶奶、爷爷、奶奶、妈妈和我们三姊妹都好,请您不要担心……儿子:强明
读了儿子的回信,吴永好不禁为他已渐渐长大,开始懂事而高兴。
过一段,到了春插的农忙季节,吴永好的心又开始不安起来:现在农村已开始试行联产承包责任制,自己家里那个村是试点,不知道现在搞得怎么样了?家中没有主要劳力,父母老了,又都犯有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和腰腿痛的毛病,根本就不能下田劳作,就靠着妻子一个女的能担当得起扶犁掌耙插秧下种的重任吗?大儿子强明刚满10岁,毕竟还太小,干不了什么大活、重活,他虽然表了硬态,但小孩子的话可以全信吗?会不会是五分钟的热度呢?况且,一般人家的孩子十多岁了还在撒娇哩!他现在正是爱玩和长身体长知识的时候,我也不应当往他肩上过早过重地压担子。写信托亲戚朋友帮忙吧,这节骨眼上大家都很紧张,如何分得开身呢?看来,只能自己回去奋战几天。系领导体谅他的特殊情况,破例给他批了一个星期的农忙假。
吴永好有一个朋友在省粮运大队工作,告诉他这几天正好有车子从平江运粮食到长沙,便为他找了一趟搭便的货车。但是车子只开到平江城关,而且到县城时已是晚上8点多钟,为了争取第二天就能下田劳动,回家心切的他谢绝了那位好心司机喻师傅的挽留,毫不犹豫地大步流星往家里赶,走了40多里,到家时已经是深夜一点。一路劳顿的他第二早上醒来已经大天亮了。他发现房里靠床边的桌子上压着一张纸条,拿起来一看,是大儿子强明写的。爸爸:您回来了,我真高兴。我知道您一路非常辛苦,想让您多睡一会儿,就没有惊动您,和妈妈一起悄悄地去了田里。您如果醒了,不要急着到田里来,先和爷爷奶奶他们在家说说话,我和妈妈干上一会儿就会回来做早饭的。强明。
看了那张纸条,吴永好不由得为大儿子的懂事开心地笑起来。他摸了摸,亲了亲二个尚在熟睡的小孩,向祖母和父母打过招呼后便往妻子和儿子正在扯秧和插秧的田里走去。远远地他看到儿子扯秧的姿势竟然还象是经过训练似的有模有样,便轻轻地走拢去观看。他看到儿子扯的秧竟齐扎扎的洗得很干净,摆放得也十分均匀有序,便脱掉鞋下田走拢去摸着他的头说:“强明,干得不错,还真象个样子!”正在聚精会神扯秧的强明突然听到爸爸的声音,扭转头盯着吴永好高兴地大声叫了起来:“爸爸,您好晚才回来,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吴永好故意板着脸说:“睡这么晏还不有了?你的秧都扯了大好一片哩!你和妈妈出来时为什么不喊我?”在旁边田里插秧的妻子倩华听到父子俩的说话,笑着说:“我本来是打算喊你的,但强明硬要我莫喊,说你太劳累了,要让你多睡一会,你这个老学生可真是有福气,这么小的儿子就知道疼爸爸了。”说着,清晨的田野上飘起了三个人爽朗的笑声。
吴永好帮儿子扯了一会秧后,见田里的秧已经有了很多,便装了一个撮箕担挑着去了倩华那边,和她肩并着肩,一边插秧,一边小声说起悄悄情话来。
吃完饭,吴永好正准备和妻子儿子一块去田里干活时,强明却将他堵回了屋里,双眼望着他认真地说:“爸爸,您今天再不要到田里去了,在家好好休息,多陪老奶奶、爷爷奶奶打打讲。您已经看到,我完全可以干农活了,家里的事您根本不必操心。前二天,李信芳叔叔已经为我们犁好和耙好了田,我答应明天就去给他家扯秧栽禾还工的,他虽然一再说不要我还,但他家婶子身体不好,家中再没有其他劳力,我不能让人家白白地给我们干。今天一过,我们家就只剩二亩来田没插了,妈妈再辛苦三四天时间就可以完成。我估算了一下,到农忙假结束,我起早贪黑地干,用二天时间给人家还一天的工,虽然还要欠一些,星期天和寒暑假可以继续还。您不要怕我累着,人是做不坏的。我身体很棒,白天在泥水中跋涉一天,晚上香香地睡一觉,第二天醒来又是劲头十足。现在我已越做越里手,越做越不吃力,不去干活我反倒觉得不舒服。所以,我希望您明天就返回学校去,不要了耽误了读书。”
听完如此懂事的儿子充满爱心的一席话,吴永好感动得眼泪都溢出来了。
当天吃晚饭的时候,强明兴高采烈地对父亲说:“爸爸,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明天王以章叔叔要去县城运东西,只有他一个人开手扶拖拉机去。我已给他说好,您坐他的手扶拖拉机到县城再转去长沙的长途汽车,可以免走几十里路,还能够节省不少时间,下午就到校了,搞得好,下午的课也许还赶得上。”这么小的年龄,想事竟然如此周到,一股甜甜的爱意溢上来,吴永好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心里象是吃了蜜。
第二天早上东方才现鱼肚白,强明就跑到上栋屋的王以章家去落实父亲搭便车的事。王以章已经起来,正在给手扶拖拉机加水加油。联系妥当后,强明跑回去将正要开始换衣,准备在家奋战几天的父亲‘拖’出了家门,说王叔叔已开始发动车子,要他马上去搭车。这不由分说的‘逐客令’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吴永好只得屈从。虽然儿子‘蛮不讲理’,他的心里却感觉十分温暖。
吴永好被‘赶走’,搭手扶拖拉机到县城后,又幸运地碰上了喻师傅的运粮车,坐到长沙才中午12点多。下午,他和同学们一道上了一堂解剖课。
到校才十天,吴永好就收到儿子一封来信,说家中的春插已经胜利结束,禾苗开始返青,长势喜人,家中一切都好,请他不要挂念。信里还附了一封竞赛书,儿子提出要和他挑战,看谁的学习成绩更好,各门功课都能达到95分以上。
吴永好看后非常高兴,给强明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称赞他好样的,有雄心壮志,鼓励他努力学习,表示自己愿意应战,父子俩真正比一比,看谁作得好些。
吴永好虽说有一个聪明的脑袋,是一块读书的好料子,但毕竟年纪大了,记忆力比十多二十来岁时明显要弱一些,又有了家庭思想负担,学起东西和记起东西来来要费劲得多。但他不服老,即使自己比赛输了,也要给儿子树立一个好榜样。当然,父愿子成龙,他还是希望儿子赛赢自己,成为跨灶之子。
强明提出和父亲竞赛后,学习更加努力了,每晚都要坚持到深夜。他不但将自己这个年级的书读得很熟,还借来高年级的书不断钻研,做练习,解题目。也许是‘聪明有种’的原因吧,在小学阶段,得到老师和学校领导的严格考核认可,他跳过一级,以优异的成绩提前一年毕业了。
升到初中后,虽然功课的门类多了,但他全面发展,科科都齐头并进,每次各门考试的成绩都达到95分以上。
作父亲的吴永好很珍惜自己这迟来的读大学的机会,面对儿子的挑战,学习非常刻苦认真。他立志要和儿子共同前进,不但不能落在他的后面,而且因为自己是同学中年纪最大的哥哥,也绝对不能学得比那些弟弟妹妹差。有艰苦的奋斗就有丰硕的果实,他的各科成绩同样十分优秀,虽然有几科只考了90多一点,没有达到95分以上,但平均分数和儿子的还可以说是不相上下。只是有一点,儿子跳了一级,自己却不可能跳级,心中不免暗暗有点自愧不如。好在是儿子跑到了自己的前头,他当然只有高兴而没有嫉妒。
让人感到特别欣喜的是,强明做到了读书干活两不误,通过劳动,他的身体得到了良好的发育,做农活越来越里手,越来越象样。他的皮肤虽然晒黑了,但那是一种健康的黑色。他的个头也明显地在上长。每个假期回来,吴永好都会发现儿子又长高长结实了,手臂的胸脯都凸起一条条肌肉,不由得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到初中毕业时,强明已由当初的‘小小男子汉’变成了一个‘半大男子汉’,某些矮个子的大人甚至还没有他高。他做农活也有了长足的进步,犁田、耙田、插秧、下种、打轮子样样都干得象模象样。有一天,一个插秧如‘鸡啄米’那么快的老手林可飞和他开展了一场比赛,一个半钟头下来,经公众评论,无论速度和质量,二人都难分伯仲。那一年,强明才14岁。
作者:吴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