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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内特家的大小姐和三小姐之间的这番谈话既短又卓有成效。还没等把那个小小的林子踏遍,玛丽的心情就变得轻松多了。她已经能够随便和简谈点别的话题,而不是在十五分钟之内又重新想起旧的烦恼。虽然并没有把这件事完全抛诸脑后,但好歹她也不用为此终日愁眉不展。
简原本有些担心,眼下打听清楚了妹妹烦心的事,并依照内心的想法尽了身为长姐的责任。看到妹妹的脸色有所好转,她自然松了一口气。而玛丽被姐姐好生开解了一番,虽然没有完全解开心结,但是不得不说事情正在往好的一面发展。双方都很愉快的继续在矮树林里散着步,她们顺着之前的话题聊起莎士比亚的剧作,才发现原来彼此之间还有不知名的默契。后来简还关心的指点了一下玛丽如何和朋友和好的技巧,说得让人心悦诚服又生动有趣。玛丽暗暗认同了这样一条道理:对于一个人的认识,如同时间一样,是永无止尽的。当你认为你足够了解对方之后,马上就会发现新的地方供你探索。她以前从不知道娴静的简其实相当健谈,说话还非常幽默。当然简和伊丽莎白常常相谈甚欢,可实际上简比伊丽莎白在接人待物上显得更活泼一些。大部分人都很难得到二姐的青睐,但很少有人能让简反感。所以就一般人看来,贝内特家最善于交际非大小姐莫属。
玛丽惭愧的发现自己过去生活在一种对周围世界漠不关心的状态中。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对周遭足够在意。但现在她终于明白所有的在意和她自己认为的理解,都是建立在她一个人的认知判断之上的。换言之,她对别人的理解是出于一种太过一厢情愿的推理。她往往一眼认定事实,然后把所有的真相和证据全部往这个思路上靠拢。凡是不能靠拢的,成为反证的事实则被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对待了。
既然没能十分理解相处十年的姐姐,玛丽也不指望自己能有多了解另一个人。她对那个人满心的依赖和仰慕对这一点毫无帮助。这一点就像苏曾经指着月亮说的那样:不管时间变迁,人们所能看到的月亮总是同一面,而月亮的背面永远被隐瞒在另一个方向的凝视中。
之前和苏闹得不愉快的地方,玛丽忽然不急着道歉了。虽然简说,朋友之间的纠纷还是尽快解决为妙。可玛丽觉得那样一句意义单纯的对不起,似乎太简单粗陋了。她的确该为毫无理由的责怪苏喜欢达西先生而道歉,但她又觉得不该只是这样而已。
简说过,不知道是不是正确的时候,可以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考虑一下问题。于是玛丽把自己关到房间对着窗子冥想,想象自己是苏。
如果自己是苏,如果自己来自两百年后的异国他乡。
她睁开眼睛,看到一片冷静陌生的风景。她闭上眼睛,只剩下一团没有条理的记忆。玛丽无法想象两百年后的样子,于是她自嘲的想着,苏一定也不能想象两百年前的人的生活。那简直是一个全然无知毫无关联的世界了。
啊,并非毫无关联。玛丽转念又发现,苏对这个世界还存在着少许也许是唯一的认知——一个来自两百年前的异国的爱情故事——至少这个是熟悉的。玛丽不知道苏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是存着一种什么样的想法。不过八成是赞美向往之类的感情吧。
那么世界仅剩下这个故事还透着一些熟悉感的时候呢。
是不是只有反复确认这个故事的情节,才能在混乱的记忆中辟出一条灰色的小径,从童话慢慢走回消亡的世界,才能证明自己真的存在过呢。
玛丽想起苏对着爱丽西亚说得那些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她突然觉得嗓子有些发紧,有一种再也无法吐露声音的挫败感。她又想起苏的十年计划书,她现在觉得苏绝对不可能只因为一个故事就真真正正的爱慕素未平生的人。可若是迷途的旅人在一片陌生的时间的海域之中,偶然发现了点熟悉的标记,又怎能怪她因为害怕而死死抱着那点标记,不敢轻举妄动。苏对达西先生的爱慕之情,玛丽几乎可以肯定,就是出于这样一种安全和保护的自我需要。
苏会变成那样一团缩着不动的东西,并不是单纯的需要玛丽道歉就能解决问题的。
“就像我在伦敦时那样,早上也同样起来练习钢琴,但是从来不能像是在家中练习那样轻松自在。”玛丽霍地从窗前的椅子上站起来,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因为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家,手指下面也不是我的琴。那些都不是安稳可靠属于我的东西。这个身体若没有办法真正属于苏,那么她也一样永远没法安心。可这又该怎么办?纵使我愿意,这个身体也并不能横着或者竖着切开变成两半啊。”
玛丽使劲从过往的经验中寻找办法。她记起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听菲利普斯先生说起过马戏团里可怕的连体人。表演的时候总是故意各走各的把自己摔倒。她看过书中介绍的小把戏,有个外国的女人宣称自己可以变成死去的亲人。她忽而想起铁面人和国王陛下,忽而看着镜子出神。她果真产生了无数个关联的想法,可又发现没有一个有用。
等到仆人们敲门把蜡烛送进房间,请她下去吃晚餐的时候,玛丽才懊恼的发现,在犹豫踟蹰和毫无进展之中一天又过去了。
至少应该先道歉吧,最终玛丽这么想着。她想既然整个事情如此困难,那总是一步一步从头做起,慢慢完成比较现实。
玛丽借口要给朋友写信,一吃过晚饭就向家人们告假,离开起居室窝到自己一人的房间里去。她上楼梯之前,看到忙着给家人泡茶泡咖啡的大姐简忙里抽空对着自己做了个好运的手势。玛丽见此也暗自下定决心,今晚非和苏谈出一个结果来不可。
她反锁起门,按照简的建议,第一句话先开诚布公说明自己的想法。
她在心里大声的说道:“对不起。”
起先还是和往常一样。缩在那里的某人没有给予任何回应。可是玛丽相信简所说的真诚与坚持不懈。于是用尽了自己能够想到的最真诚的话,滔滔不绝的在心里列数。也许是真诚果然起了作用,也可能是那人终于叫她说得不耐烦了。总之,又过了一刻钟,那人终于挪动了下。
“你到底想干嘛?”非常冷冰冰没好气的腔调。
玛丽见机不可失,连忙抓紧时间说起下午在心里徘徊了许久的话。
“我错了,苏,我不该要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放弃达西先生。只要丽萃还没有冠上那个姓氏,你同样也有权利喜欢他。我不该过早的把他当做丽萃的既定财产,也不该把你想得太坏。就算他们是天作之合,佳偶天成,那又怎样?喜欢这种权利不是旁人可以剥夺的。我错了,真是大错特错。恳请你不要责怪我责怪的太厉害,也不要责怪的太久。早点宽恕我吧。”虽然发自内心,可这样的话不免过于场面化了。
“……只有这样?”那个声音有少许软化,但依旧冷冰冰的。
“并不是只有这样。”玛丽突然变得开口艰难起来。
“噢?”
“可是我说不好。”
“是啊,”苏的声音中终于也透出一些无奈和懊恼,“我也说不好。我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死气沉沉没精打采。”
“和达西先生无关,对吗?”
“可能无关吧。”
“苏……你想家吗?”
苏变得沉默了。玛丽静静的等,她想苏可能要绕好大一个弯,要从某个故事里达西先生的音容笑貌之中慢慢回忆和家有关的部分。
“想。可好像还好些。因为不能算是非常清晰的回忆,比起那种东西,我只能把最近的事情记得有把握些。其他的都有些混淆了。”
“要不要试试看记日记,我是说回忆录这样的东西。爸爸说过,如果国家没有历史,那就等于不会在将来存在。”
“可是记录这些已经混乱的东西,我觉得也没有意义。记录一些自己编造的加工过的东西,然后下一次继续看到时候当做小说来看吗?”
“……那么画画?如果无法记清楚完整的,那么一两个片段,静止的,客观存在的东西,这些还记得吗?”
“……”
“你的样子。”
“应该是知道的,但是细节好像没有看仔细过。”
“来试试!海瑟薇小姐明天开始就要来教授画画的基本技巧了。我觉得那些素描写生还有什么基本技法都可以先搁在一边,你先来画画自己的东西。苏,你总是说我不能设想自己未来的样子,可你至少也该想得出自己的样子才对吧。你可以把我家的房子都画下来,卧室,起居室,客厅,餐厅,花园,草场,树林子,然后把你自己加在你认为合适的地方。苏你以为你是我吗?你以为你是玛丽·贝内特吗?不是的,我们并不是同一个人。把你期望我能做的事,也一样加诸到自己的头上。你不能把我们混为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