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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想法让他重新燃起希望,又有了坚持的动力。
累点儿便累点儿,只要没有生命危险就行,只要楚二能相信他的话,不深入追究下去就行。折辱或是疼痛什么的,陆漾其实并不太在乎——反正他很擅长忍耐。
于是他跪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楚二才缓缓收剑,道:“站起来说话。”
陆漾应了一声,慢慢爬起身,稍稍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之后,还不忘向楚二抱拳作揖:“师侄陆漾,见过二师叔。”
“嗯。”楚渊无视了他的礼数,自顾自走到碎成一堆石块的桌子前,挑了一个最大最高的石头坐下去,道,“还是那句话——你心思太多,心性也不好。不过今日见你坚毅如松,弯而不折,倒像个可塑之才。”
陆漾不知楚渊究竟是贬他还是夸他,偷偷去瞧那位的脸色,也看不出有发怒的迹象,便私自当做赞誉来受了,笑道:“谢师叔谬赞。”
楚渊却道:“还有一句,你敢听么?”
“……”
陆漾刷的就收了笑容。明明知道那多半不是好话,不听才是上上之策,却偏偏还得装出无辜又疑惑的样子来,道:“师叔金玉良言,师侄自当洗耳恭听。”
楚渊便问:“缘何入魔?”
“……!”
陆漾的心跳便瞬间漏了一拍。
他努力控制自己夺路而逃的冲动,喘了一口气,飞快地思索楚渊说这句话的意图。
这位孤傲的剑修大人肯定没真的认为他已入魔。一方面,陆漾最多只在心里起过三观不正的念头,魔念尚未成型就让宁十九打断了,现在即使是天道真身在此,也不能指责他堕入了魔道;另一方面,如果楚渊真的以为他是个魔崽子,便是现在不入魔,将来也一定会入的话,早一剑过来除魔卫道了,还能有这轻飘飘的一问?
想到这儿,陆漾稍稍冷静下来,暗暗一咬牙,又一次跪倒在地:“师侄愚钝!敢问师叔何出此言?”
楚二看他梗着脑袋辩驳,似乎极为委屈的模样,微一颔首,道:“你不服?”
“……”陆漾虽然是跪着,却不像刚才那般伏在地上,而是昂首挺胸,直视楚渊,“师叔,此事事关重大。”
“那便是不服了。”楚二哼了一声,道,“黄毛小儿,胆气倒是不错。”
这又是一句夸奖大于训斥的话。陆漾对楚渊的态度愈发迷惑起来,脸上却不动声色,凝神等楚渊的下文。
楚渊故意停了一会儿,吊足了陆漾的胃口,这才淡淡道:“说你自诩为正道人士,没错吧?”
“是。养浩然正气,循君子之道,此乃弟子家训,弟子不敢稍忘。”陆漾正义凛然地重重点头,全当自己混迹魔道的上辈子不存在。
“你是君子?”楚渊似是笑了一下,目光倏忽一偏,瞥向陆漾的全身於肿,不紧不慢地说,“那人呢,他又是正是邪?”
“邪!”陆漾正在生宁十九的气,便借此机会把那家伙骂了一通,“他悄无声息而来,见了师长就走,可见心虚得很,定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楚渊点点头:“若你所言非虚,我这做师叔的却有一事不解。”
陆漾心里突的泛起了极为不祥的预警。
说错话了么?哪里说错了?
他斜眼瞄着楚二的动作神态,试探着问:“师叔何事不解?”
楚渊一字一顿道:“你的伤是贴身近战后留下的——贴、身、近、战。”
“……”陆漾读出了楚渊眸子里的讽刺意味,顿时张口结舌。
他一怔神时间,楚渊已瞪了过来:“为此你作何解释?”
陆漾没法解释。
在这岛上,每年发生的近战加起来也不过五指之数,任谁都知道其中的含义:必得交战双方的其中一个或两个极端信任对方,压住自己的全部修为,才能不靠法术而靠肉搏来分个高下。
而信任一个被判定不是正人君子的邪恶之徒,或是那个恶棍信任自己……陆漾简直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刚才抽什么风?如果说宁十九是个好人,是个大大的好人,现在不就没事了么?!
楚渊却还没完:“最后你向他说了一句‘快走’,对不对?”
“……”
陆漾脸色发白。
上辈子的楚二没这么咄咄逼人啊!
不过,剑修多是犀利明眼之人,留心之事定然必较锱铢。可恶的是自己,居然还天真地以为楚二不会深究!
一语不慎,满盘皆错。他大概是过不了这一关了。
陆漾放弃了和楚渊正面交锋,赶紧去想曲线救国的办法。
楚渊见堵住了陆漾,就愈发兴致高昂起来,滔滔不绝地质问道:“你且告诉我,修为‘高深莫测’的他为何不直接用法术杀了你,却和‘从未相识’的你相见甚欢?你再告诉我,你为何要放走一个很可能‘不是善类’的人物?哼,如果我不来的话,你们打完是否便要握手言和、相见恨晚、称兄道弟了?”
“……”
楚渊一弹剑鞘,厉声吼出了总结性发言:“陆漾,与邪魔外道勾结,你胆子不小!”
从“胆气不错”到“胆子不小”,虽然话都是一个意思,但语气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陆漾此时却冒出来一个新点子。他错开楚渊的视线,摆出一副难为情又惶恐不安的脸色,急急忙忙辩解道:“师侄不敢!只是师侄糊涂,见那人对我照料许多,便有些忘了正邪之分,被他趁机蛊惑——万望师叔恕罪!”
在这儿,他巧妙地换了一下概念,把自己从“与恶人勾结的小魔头”变成了“因小恩而忘大义的糊涂少年”,罪名一下子就轻了不少——他已经不奢望完全无罪了。
楚渊又弹了弹他的剑,仿佛很满意地轻哼了一声——陆漾觉得自己幻听了——冷然发问:“他对你照料许多?”
“是。师侄大雨之夜误入某个山谷,撞到了一只凶兽,差点儿身死其中,便是那人救了我。”
“他为何救你?”
“呃……师侄不知。”
楚渊对他动不动就“不知”表示不愉,板着面孔继续问道:“那你为何雨夜乱闯?”
“……”陆漾支吾了一会儿,渐渐红了脸,用蚊子般的细声说,“为了证明……”
“为了证明?”
陆漾的脸更红了:“为了向师尊证明……”
他没说向云棠证明什么,可楚渊像是明白了,忽然竟微微一笑,站起身来:“陆漾!”
在军营里混久了,陆漾反射性地回了一声:“到!”
“尔言非虚?”
“弟子万不敢欺瞒师门,如有虚假,弟子甘承天劫之苦!”
“那你已知错否?”
“师侄知错。日后必当严守本心,恪守正途,绝不与匪人*。”
“嗯,你要我恕罪。”
“是。万望师叔——”
“好说。”楚渊一口截断他的话,踏前一步,右手按于剑柄之上,喝道,“接某一剑,某今日便恕你的罪!”
什——么?
陆漾看着身上剑气迸发的楚渊,心尖抖了一抖,茫然不知所措。下一息,他睁大眼睛,居然下意识就低低喝道:“剑来!”
直到他手里握上了应声飞来的逝水长剑,他才明白自己的对手是谁,而自己做了什么。
执剑相抗!
为什么选择了应对?不应该第一时间就推辞掉的么?!
陆漾极想立刻扔掉逝水剑,然后假装惊慌失措地哀求师叔饶命,可是——他松不开手。
对面楚渊的战意正节节攀高,锋锐到足以撕裂苍穹的剑气更是锁定了他的全身要穴。陆漾咬着牙支起身子,把逝水剑打横举到了自己胸前,又是绝望、又是兴奋地抹去了剑鞘。
苍碧色的逝水剑身简陋而古朴,颤动于空中之时,发出的声音带有晦涩的喑哑,恍如蒙着时光的灰尘。
陆漾却忽有感触。掌中长剑嘶哑而倔强地持续发出啸鸣音,某种炽热的期待通过剑身传递到他的指尖,继而一点一点地,滚烫了他的整个心脏。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陆漾默默地伸手拂过剑脊。那种舔噬灵魂的热度从心房流转至全身,沸腾过血液之后,便在每一根骨头上炸起了火花。火焰刺痛了他的神经,烧红了他的眼眸,点燃了他慌乱外表下的骄傲与肆然,“你不甘于平凡沉寂,难道老子就甘于?”
陆老魔很擅长忍耐。他能忍一切人所不能忍之事,却唯独忍不了当战不战,临阵逃脱。
在与天下为敌的五千年里,他学会了享受战斗,并且养成了一个坏毛病。
他从不逃避战斗。
纵然形势对他恶劣万分,他也不会想着要避敌锋芒,改日再战;哪怕头上有天劫,背后有暗箭,他也能大笑一声,迎战八方来敌。
凝了道心后他有恃无恐,没凝道心前他依旧有恃无恐——反正老子死不了,有底气冲上去不要命地打!
他这种对战斗的狂热也算兵变之夜的后遗症。那夜他选择了逃避,选择了躲在一边瑟瑟发抖,选择了悄悄咽下屈辱和痛苦,而这些选择无疑让他更加痛彻心扉。
往后,他就再也没做出过这种选择。即使这些选择是明智的、安全的,他也不屑一顾。
可是前些时候他背叛了自己的准则:他没和贪狼打。
那当然也是因为他顾虑陆家的安危。为了陆家而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甚至改变自己的处世之道,陆漾向来甘之若饴。
但这不代表他就能忍下这口气!
贪狼手里有老子想救的几千人,你楚二手里有什么?
有锋锐难当的长剑吗?
只有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