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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之后,陆漾已经跪在了面无表情的楚渊面前。
楚渊静静地立在他身前一丈处,不说话也不作为,只把唇角眼角雕镂成了深邃的花岗岩石像。
不过,陆漾偷觑这位的衣角,可以看到那片白色正在微不可察地进行不规则晃动,这让他明白,楚渊的心情定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般平淡和漠然。
重逢可是一件大事,见到了认定已死却未死的弟子——还是自己当年相当喜爱的弟子——长大成人,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肯定也是一件大大的喜事。不管是寒暄还是质疑,楚渊都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
陆漾伏在地上等着楚渊开口,这次没有剑抵在他头颅上方,这让他等得愈发平心静气。
很久很久,久到了早就不是当年那稚嫩童儿的陆漾都觉得身体有些吃不消之时,楚渊这才轻轻开口,用那熟悉的语调,淡淡地、缓缓地道:
“还剩两年。”
陆漾猛然抬起头来,正撞见二师叔重新抿起了嘴角。他有些不敢相信,刚才楚二——那个高冷肃穆的楚二,可是对他笑了一下?
可没等他再细看,楚渊便已冷冰冰地板起面孔,用那一成不变的口吻续道:
“当日我允你十年之内寻我求剑之一道,算算日子,你现下只剩了最后的两年。”
陆漾赶紧道:“多谢师叔厚爱!”
“先别道谢,等会儿有你的苦吃。”
楚渊对他的恭谨姿态依旧很受用,但就像当年一样,这并不能稍稍动摇他面上的冷色,更不能让他放松对这个弟子的要求——倒是会恰恰相反。于是他整理了一番心绪,摆出略显凶狠的脸色,开始一桩桩数落陆漾的罪行:
“惊扰山门、辜负师长、结交不善、蹉跎时日、自阻前程……哼,你这小子品行放荡,处事离谱,简直就是——”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斥道,“——万死难恕!”
陆漾微微一笑,知道楚渊这么一说,那就是要轻描淡写原谅他这些年的“死亡”和“不归”了。若这位二师叔真要翻他的老底,把他的那些“罪行”一一落到实处,他根本就没有听到这些斥责的机会,楚渊甚至有可能直接就拒绝他那句“师叔”的称呼。
但是并没有。楚渊一开口就是他们当年最愉快的记忆,而且表示当年的愉快可以继续持续下去。字面上说是两年,但有了这两年,未来和谐共处的时间又怎会低于二十年、二百年?
这种拳拳爱护之意,这种父辈的关怀和宠溺,便是陆漾没有选择让宁十九击昏虹歆师姐然后仓皇逃遁的唯一理由,同样也是他八年来从不敢去打探自家师父和师叔生活情况的最大理由——他真的很依恋这种长辈之爱,一旦触碰到,那恐怕就会像小孩儿盯住了一个超喜爱的玩具一样,轻易再移不开眼,也移不开心思。
八年不敢来蓬莱岛……可既然来都来了,视野中瞅到了熟悉的景色,耳朵里听到了未变的曲调,鼻子尖嗅到了动人心脾的味道和情怀,那就真的真的不想走了。
于是,便不走了吧。
正好御朱天君还有鬼魇那档子破事儿,也是时候去解决,去拼命了。
是福不是祸。
陆漾如此想着,低低地伏下身子,对面前那位面冷心热的楚二叩首道:
“弟子知错,还请师叔责罚。”
……
宁十九在外头和急匆匆开大招瞬移过来的云棠谈话,或者说,他是在被云棠用盯夺子仇人的眼神死死盯着,痛苦万分地回答对方那一波接一波的问题。
“阁下何人?”
“嗯,云游四方的散人,道号十九,你叫我十九天君就行。”
“天君么?”云棠抱拳行了一礼,表达对炼虚合道大能的尊重,但他那咄咄逼人的态度并没有丝毫收敛,“尊下是如何与劣徒结识的?”
“巧遇,巧遇。吾那日路过蓬莱,偶见山头一小子肉身既死,神魂却凝而不散,不觉心中好奇……”
通过伉俪咒,宁十九迅速与陆漾统一口径。他一边听陆老魔在自个儿心里滔滔不绝地编谎话,一边慢吞吞将之复述出来,讲给眼巴巴的云棠听:
“……恰巧我略通岐黄之术,又见那小子甚和我胃口,便兴致突发,想要救上一救。也是小清命不该绝,与其说是我出手救人,不如说是他决然自救,兀自凭着绝世天资撑到今日……”
云棠心中一紧,顾不得问宁十九是怎么闯进的蓬莱岛,也顾不得纠结宁十九对陆漾奇怪的称呼,更顾不得替师门问一句宁十九不请自来究竟所为何事,只急急忙忙又行了一礼,焦声问道:
“我那小徒到底受了怎样的伤,竟至当日假死,今日悬危?现今你们久别又重新来此,可是他身体大好了,还是愈发危急了?”
“呃,小清没事儿,云——兄——你稍安勿躁,听我把事情原原本本、从头到尾给你捋一遍……”
宁十九在陆漾的指点下把鬼魇的事情挑着捡着说了一些,当然瞒下的更多,说什么“原原本本”、“从头到尾”,可他俩谁都没准备一回山就掀老底折腾人。
可就是那连敌人具体形状、外貌、来历都含糊不清的混乱叙述,似乎也让云棠受惊不小。再心细地追问了三五个细节之后,云棠忽的收了那逼人的态度,掩面长长一叹,继而端正衣裳姿容,又给宁十九抱拳行了一礼:
“小徒再造之恩,云某替他谢过十九天君了。一朝救生,八年养育,天君于我门下情意深重,我这忝为师父的无以为报,将来天君若有何事,云某自当千里相助,蹈火不辞!”
宁十九生受了云棠连续三个礼节,还有一句价值千金的承诺,下意识就要反手一个回礼送回去,另外还得连道三句“不敢”不可。但因为做戏要做足,他得装出世外高人外加对陆漾乃至云棠有恩的模样,便再不好随便去躲开,也不能说一些太过谦虚的敬语。看云棠还要再拜,宁十九又惊又愧,又不敢明着表现出来,只好在心里疯狂地向陆漾诉苦:
“惨,惨,惨,折煞我也!这位云爷可是你的直系师长,以我和你的关系,将来拜堂时可都要向他磕头的,现在他倒一个劲儿地向我行礼,你说,这叫我日后抬头低头怎么见他?都怪你出的这破烂馊主意,本来我是和你同辈,现在倒与云大仙称兄道弟,成了你的长辈,将来可如何向这位爷解释咱俩的情侣关系并且求他把你许配给我啊……”
陆漾在那边和楚渊正聊得开心,闻言一腔好心情登时被像泼了三桶冷水,简直要给漫天胡扯的宁十九气得背过气去。
“你丫闭嘴!”
“我这都可是很现实的问题诶!”
“我管你!”
“见家长这种事情本来就该是小辈俩口子的事儿,你不能单独撂给我一个人……”
“行啊,我告诉你该怎么办。”陆漾冷笑,“这事儿早说晚说都得说,你不如趁着功劳大破天的时候坦白,直接便和我师尊说你养小孩儿养出了不伦之恋,养着养着就把那孩子养到你床上去了!”
“喔,这么说会被打断腿的吧??”
“不,是会被打断脊柱。”
“……”
于是宁十九咬着牙忍受云棠的再三感谢,不敢多说一个字,不敢多做一个表情,生怕一不小心漏了口风,导致面前那温雅谦和的君子人物突然翻脸,把自己这个觊觎他徒儿心灵和*的罪人痛殴成一个残废。
还好,云棠终于勉强表达完了他的激动与欣喜之情,收手挺立之余,他的脸上稍稍去了几分愁容,叹息着问宁十九道:“劣徒顽皮,天君这几年被气得不轻吧?”
是啊是啊,我经常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生啃了那头老魔……
宁十九一本正经道:“小清虽性格跳脱飞扬,但关键时刻甚守规矩,远超同龄人乖巧甚矣。”
在知道了陆漾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之后,云棠就开始关注一些无甚要紧的细小事情,比如他现在就很关心宁十九对陆漾的称呼问题:“小清?这是小徒在外的名号么?”
“咳,这是我给他的爱——昵称。”宁十九道,“好叫云兄得知,令徒在外有个‘清安公子‘的雅号,但这玩意儿明显是外人叫的,在家里的时候,我和他师姐都喜欢叫他小清……”
“家里?师姐?”云棠可不好糊弄,瞬间就听到了关键词,“天君这八年来所居何地?小徒何来又一个师——”
他转念一想,以为陆漾为了求生而投身于宁十九门下,这样多了个师姐甚至是师父都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了。虽然云棠身为陆漾九叩九拜讨的正宗师父,但事急从权,人命大过天,他并不反对陆漾在生命悬危之时转投他人门下,更何况这位新的师门长辈似乎比自己境界更高,能传授给陆漾的东西更多……
就这样自我安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