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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杨彦军上了公共汽车,看到车上只剩下中间一个面向后的座位,便坐了下来,对面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把自己的双腿往后缩了缩,尽可能多的给他让出了两排坐位中间过道上的位置,杨彦军受宠若惊地朝女孩子点点头,算是对她那个友好动作的回报。
秋萍把杨彦军送上公交车就回家去了,她想尽快知道爸妈对杨彦军的具体看法。从秋萍家里出来的时候,秋萍对杨彦军说:“你先回城里,我在家再陪爸妈一会。商城里双休日比平时还要忙,我虽然请了一天假,吃过中午饭就准备回去上班,下午你等我的电话,待我晚上下了班,咱们再约时间一起出去。”
坐到公交车上,看着秋萍渐渐模糊的身影,杨彦军心中的喜悦感慢慢消散,觉得里边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铅。
青年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女的要谈婚论嫁,男的要成家立业,而自己目前似乎还不具备考虑这个问题的条件。用蒋正平的话说,女人嫁给男人,男人起码要满足她两个条件,一是有吃饭的饭碗,二是有睡觉的床板。当然,这句话不全面,一个家庭基本的生活条件要靠两个人去创造,但他的这句话说明了一个道理,对一个男人来讲,婚姻是一种义务,也是一种责任,你与一个女人组成家庭,就要对她的现在和将来负责。义务兵两年服役期满以后,一般的都要复员回家,现实不允许他们对留在城市有太多的幻想。而士官的服役期相对较长,他们当中的多数人,在服役过程中就不得不考虑个人的婚姻问题。
看到与自己军龄差不多的战友有些在北京找了工作、谈了朋友,杨彦军也很羡慕。虽说留在北京的人多数没有好岗位,大多是开汽车、搞推销、当保安之类,但为以后在北京安家和发展打下了基础。如果士官在老家谈一个女朋友,会被有些人看成没本事,再说结婚后分居两地也不便于加深感情。现在使用诱惑手段的男人不少,经不起诱惑的女人又太多,男孩子结了婚就要当好守门员,免得别人把球踢进自己的家门。在北京找一个条件差一点的本地女孩子谈朋友,杨彦军不是没想过,但他不敢走这步棋。他在汽车队开车时的战友小丁,与一个在地下停车场当收费员的女孩子结了婚,这女孩子长得——用女孩子喜欢听的话说,很丰满。她特别能吃零食,白天无意花钱增膘,晚上有意花钱减肥,副食店和健身房对她双向收费。由于有北京市户口,女孩子自认为高人一等,在家里既是女皇帝,又兼财政大臣,小丁拿到结婚证和拿到卖身契差不多,逢年过节,抛洒很多唾沫星子,才能获得恩准,给老家的父母寄两百块钱。汽车队还有个老兵,是三级士官,因为经受不了两地分居之苦,结婚不到三年就离了婚,在北京又与一个本地的离异女人成了家。他似乎是捡了一个大“便宜”,离异女人的父亲对他特别优惠,“买一送一”,嫁出去一个女儿,又搭配了一个外孙,这个老兵一结婚就同时多了两个头衔——丈夫和后爸,夫妻茅盾和父子关系交织在一起,搞得他苦不堪言。
所以,杨彦军觉得,士官在北京找女朋友,适合找外地、最好是自己家乡来京的打工妹,这样才算门当户对,身份相当。进,可以在北京共同发展;退,可以回老家一起谋生。
他庆幸自己遇到了秋萍。
秋萍是个平时言语不多,但是很有心计的人,她不像有些外地来京的女孩子,高攀只嫌梯子短,恨不能一步登天,而是很清楚地认识到,未来夫妻“同甘”的家庭生活,必须由两个志同道合的恋人现在“共苦”。
相比较而言,没有北京户口又在北京工作的男孩子,军人的整体素质比较好。他们入伍时经过严格的政治和体格审查,到部队后又受到严格的军事训练,身体壮,作风好,是其他行业的年轻人所不能比拟的。
她也庆幸自己遇到了杨彦军。
令杨彦军忧心的是,他和秋萍年龄都不小了,如果近一两年结婚,结婚后住在哪里?买房子是不可能的事。“革命先烈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土地,都被开发商盖上房子,又高价卖给革命后代了。”他望着一栋栋新建成的天价商品房,只能不花钱发一些牢骚。租房子倒是可以,但俩人工资的一多半交给房东以后,家里“扩大内需”的资金也就所剩无几了,手里如果不存些钱,如果有了孩子或双方的父母有了病又该如何应付呢?这些现实问题,秋萍应该也考虑到了,两人只是心照不宣,现在都还不愿意去捅破阳光下那个色彩斑斓的肥皂泡而已。
杨彦军懂得,恋爱着的男女青年,在感情上的投入,女人比男人更谨慎,女人对男人的感情,就像织毛衣,一针一针,一线一线,经过比较长的时间,她才会用身心去温暖你。而男人对女人的感情,有时候就像穿毛衣,冷的时候知道重视它,不冷的时候容易忽视它;还有的时候又像拆毛衣,不经意间扯住了一个线头,一使劲,整件毛衣都不存在了。一个负责任的男人,要懂得自尊自重,也要懂得尊重女人、呵护女人,有时候要把她们捧在手上,更多的时候要把她们放在心上,不管是捧在手里或是放在心上,她们都会对你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
以后的有些事情目前还难以预料,但杨彦军觉得,现在首先要提高自身的素质,除了做好本职,还要增长才干,成为部队早就提出的“军地两用人才”。而当务之急是去报个函授班:“蒋正平学畜牧兽医,我去学市场营销。”
不知不觉间公交车已经驶进市区,杨彦军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突然发现,坐在车上想心事的还不止是自己一个人。对面的女孩子面色凝重,怔怔地望着车外,但目光好像并没有聚焦在任何一点上,她显然也在沉思。女孩子皮肤白暂,但长相一般,脸上的十几粒雀斑众星捧月般的围绕在两只大眼睛周围。
杨彦军有点好奇,他一边猜想着女孩子的年龄和身份,一边用余光观察着她的表情,当他偷偷地把女孩子脸上的十三个雀斑数了两遍的时候,公交车就到了终点站。
杨彦军下了公交车,看看手表,准备坐地铁赶回机关吃中午饭,便急匆匆地走入地下通道。
临近中午,地下通道里的行人不是太多,一位莫扎特的同行拉大锯一样的紧着忙活,面前的小碗里才收到不足十枚硬币和几张毛票。一个散发商品房户型图的小伙子,把手里的“画饼”递到十个人的面前,至少有八个人拒绝接受。人们对房子感兴趣没钱买?或是有钱买对眼前推销的房子不感兴趣?小伙子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时候能够把手里的一叠子广告发完,回去好找老板领一份工钱。
“解放军同志,请等一等!”
背后传来动听的年轻女人的声音。
杨彦军虽然穿着便装,但听见“解放军同志”这个称呼,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他回头一看,是公交车上坐对面的女孩子与自己说话。
杨彦军警惕地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是解放军?”
“我在公交车上看见你有士兵证。”
杨彦军的公交乘车卡一直夹在士兵证里,肯定是自己上车刷卡时被她看到了。
“你喊我有什么事吗?”杨彦军问女孩子。
“是这样------”
女孩子对杨彦军说,她是从外地来北京的打工妹,与几个同乡女孩子租住的房子距离秋萍家租住房子的村庄不远。她的父亲现在是肺癌晚期,二十天前从老家来到北京医治,现在就住在位于城区边缘的部队医院。她由于最近请假太多,已经被老板辞退,不过,这件事她没有敢告诉父亲,怕他担心。她今天回暂住的地方取了些衣物,正准备赶回医院。
女孩子与杨彦军说话时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脸上的温度很高,眼中的湿度很大。
杨彦军听着她讲话,脑子在快速地运转,猜测面前的这个女孩子是花言巧语的大骗子,还是实话实说的落难人。
女孩子看到杨彦军怀疑的目光,从背着的小包里掏出了自己的身份证和父亲住院的有关证明。
杨彦军看了女孩子递过来的身份证,知道她叫段晓玲,1987年6月出生。
杨彦军把身份证还给段晓玲,为难地说:“我身上现在只剩下几十块钱------
段晓玲涨红了脸,连忙摆手说:“我不是找您要钱,我打工攒下的钱为父亲看病用完之后,又找一起打工的姐妹借了一些,现在基本够用了。”
段晓玲还对杨彦军说,她的父亲已经是来日不多,老人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在北京的工作和生活。
“如果有可能的话------”段晓玲局促不安,欲言又止。
“你尽管讲,只要是我能帮上忙的事,一定尽力去办。”杨彦军看到段晓玲为难的样子,想到了也曾经在北京艰难打拼的秋萍,大方地对她说。
“我想请您跟我到医院去一趟!”段晓玲犹豫了一下说,“十多天前,我不忍心再看见父亲为我今后的生活担心的样子,就对他说我最近已经谈了一个男朋友,这本来是一句安慰老人的谎话,他却当真了,这几天一定让我带着男朋友见他一面。我现在丢了工作,心情又不好,怎么可能会谈男朋友呢!为了让他老人家放心地到另一个世界与我早已去世的母亲见面,我不得已才向您提出这个荒唐的要求。”
段晓玲说着,眼中垂下泪来。
杨彦军最见不得女孩子流眼泪,他不安地看看周围,有些惊恐地说:“你不要这样,我、我------”
看着段晓玲企盼的表情,“去”还是“不去”,两个念头在杨彦军的脑袋里快速地大战了十八个回合,最后还是“去”占了上风:“人不吃辣椒,心里不发烧,帮助别人干点好事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段晓玲看到杨彦军点了头,凄苦的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红晕,她跟着杨彦军,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快步走进了地铁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