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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和三年,交秋早凉。
魏文伦东拼西凑了一些盘费,在寒冬到来之前北上抵京。
他已经在首善书院门外徘徊了半个时辰。他身上只剩下十两银子了,这几乎是他的全部家当。
这一年来,他被迫中断学业坐馆教书,与母亲克勤克俭,咬牙攒了一年,才存下二十两银子,纵然他一路省吃俭用,但从应天府到北京城,路程实在不短,他身上的银钱已经花去了一半。
他原本以为十两银子够交一年的束脩了,说不得还能有余。但来了才知道,这书院的束脩与名气一样高——至少在他看来很高,他手里这点钱只够交半年。
于是魏文伦犹豫起来。
半年时间太短了,他怕学不到什么。并且,他若是全部交出去,那他就真的身无分文了,连吃饭都是个问题。
魏文伦几番权衡,再度上前与门房打商量,请求见一见山长。
门房不耐烦道:“楚大人是谁都能见的么?走走走!”这种巴巴地想混进书院的穷酸书生他见多了。
魏文伦苦笑,看来他只能去别家试试了。他转身正欲离开,就瞧见一顶轿子停在了门口。
楚慎从轿子里出来时,一抬头就瞧见一个清瘦少年正往这边看。他觉得他似乎是有什么话要与他说,踟蹰了一下,让小厮将人叫过来。
“阁下可是要寻人?”楚慎探问。
“正是,”魏文伦规规矩矩地躬身一揖,“小可欲求见山长大人。不知尊驾是否书院里的先生,可否劳烦代为通传?”
楚慎倏地一笑:“你要寻我?”
魏文伦一怔,错愕道:“足下便是……”勉力压下心内遽起的波澜,连忙打恭,“敢问尊驾可否通融一桩事……”
楚慎见少年形色虽蹙蹙靡骋却自有一段温谨书卷气,蔼然笑道:“走吧,入内详说。”
楚慎原本只是一时起意,但没想到,他这回捡到宝了。
入内落座后,他听这个少年说了家中状况,唏嘘不已,但这样的学子他也不是没见过,倒也没有特别留意,真正让他觉得这个少年特殊的,是他的学识。
楚慎是声名煊赫的鸿儒巨擘,见闻广博,自认也算是见过不少饱学之士,但眼前的这个少年还是着实令他惊喜。这少年学问精深,见解独到,在诸多范畴之内的钻研是他也不能及的。
最要紧的是,这少年才十四岁。在这个年岁上就能有这等造诣,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楚慎大喜过望,当下决定将这少年收为门生亲自教导,并垫付他的束脩。魏文伦心中震荡,立等就要行大礼拜谢,却被楚慎拦住,笑说不必。楚慎跟着又想起一件事,惊诧道:“你方才说你坐馆两年存的盘费?”
魏文伦点头道:“是的先生。”
“那你岂不是才十三就去给人当先生了?你又说你之前几番中断学业,那你从何时开始给人教书的?”
魏文伦犹豫了一下,道:“实不相瞒,学生十一岁时便去为左近垂髫开蒙了。”
楚慎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旋又叹道:“果真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家那几个孩子……”楚慎想起魏文伦说他幼年失怙,怕勾起他的伤心事,便赶忙打住。
魏文伦微微垂首。他自小就知道,他跟别家的孩子不能比,他家徒四壁,他没有父亲可以依靠,他想要生存,想要往上爬,要全凭自己。
“你在此待上三年,”楚慎拍着少年的肩,“到时候直接回去拿个解元,不成问题的。诶?你祖籍便是应天府么?”
魏文伦垂首答道:“是的,应天府句容,鄙族世代居于此。”
楚慎又打量魏文伦几眼,颔首笑道:“人都言江南灵秀,果真养人,好生清隽的少年人。”
魏文伦一怔,面现赧然之色。旋即又想起楚慎要为他垫付束脩的事,感激不尽,再三申谢。他不愿让旁人为他这般坏钞,心里过意不去,一再表示将来要报偿楚慎大恩大德。
楚慎忽然笑了:“你要真是想报偿我,那这账怕是算不清的,我还要当你先生呢,启沃提挈之恩,可如何算?”
魏文伦愣了愣。
楚慎冁然笑道:“你好生进学,将来拿了状元,便是对我的报偿。不过,也说不得我将来真有让你报偿的时候呢?”
魏文伦深深打恭:“学生自当义不容辞。”
魏文伦知道雪中送炭最是不易,打定主意要铭记楚慎的这份恩情。
他十分珍惜楚慎给的机会,在书院进学期间倍加刻苦。他原本便天资特出,这般拼命之下,进益惊人,很快便在书院中声名大噪,人都言魏文伦定有鼎元之分。
楚慎越发喜爱这个聪颖又勤奋的少年,平素不但时常予以资助,还常常请他来侯府做客,在府上与友人举办文会时也要带上他。魏文伦因此认识了许多高官加身的文坛巨子,这使得他的眼界大大开阔,也令他得到了不少朝臣的赏识。
三年相处下来,魏文伦已经与楚慎亲如父子。广和六年的季夏六月,魏文伦与恩师辞行,准备返乡参加八月的秋闱。
“文伦此番必能一举夺魁,”楚慎欣慰地看着自己一手栽培出来的门生,“拿着这些。”说着便将一个大茄袋递给他。
魏文伦担心又是银子之类的,下意识推辞,但楚慎笑着让他打开看看。
魏文伦解开低头一看,发现是一支湖笔、一包点心、一包粽子。
“这里面装的点心是定胜糕,这三样连起来便是‘笔定糕粽’,必定高中。”
魏文伦知道凡遇大试,便有亲友相赠这三样以图吉利的风尚,当下笑着称谢,收下了。
魏文伦与楚慎说话间,总觉得似乎有人在偷觑他。这屋内能藏人的地方只有屏风了。他这般想着,扭头往屏风处看去,隐约能瞧见后面似乎立了个人。
他偷眼观察楚慎,见他似乎也是有意无意往屏风那边瞟,神色颇有几分尴尬。魏文伦觉得大约是侯府上的哪位小公子贪玩来偷看的,便也没放在心上。
等出了房门,他忽然想再看看楚慎给的那个茄袋。他停了步子,又打开袋子,仔细翻找了一下,果然瞧见一个夹层里塞了一百两银票。
魏文伦嘴角紧抿。他这三年间去做了些零碎散工,又不必交束脩,倒是攒下了一些钱。但那些钱怕是也只够他的往返盘费。
魏文伦回头望望,徘徊片刻,最终决定领受楚慎的好意。楚慎这样费心思就是怕他推辞不受,他若是执意推却,倒显得迂腐。
魏文伦再度在心里打定主意将来要报偿楚慎。
他正要提步离开,就听身后传来楚慎压低了的呵斥声:“谁让你躲在屏风后面偷窥的?成何体统!”
跟着便传来一抹软糯的女孩儿声音:“爹爹,我就想看看你总夸的那个不世奇才长得什么样子嘛,他又没发现我……”
“胡说!我看文伦方才神色就有些怪异,说不得就是发现了,不好说破而已。”
“哎呀,那他也肯定不会说出去的嘛,何况他也不知道是我,爹爹不要生气了……对了,那个定胜糕好吃不?爹爹给他包的什么馅儿的粽子?我都闻到香味了!”
楚慎似乎很有些无奈:“你都十二了,怎么还总想着吃。”
魏文伦倏然一笑。他听闻恩师膝下有两女,长女已经出嫁,眼下这个应当是那个幺女。满京皆传这个幺女小小年纪便姿容皎皎,如今听声音,也觉那必是个璧人儿。
只是魏文伦也没怎么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这原也不是他该想的。他如今需要全力预备秋闱。
他返乡之后没多久,便迎来了三年一度的乡试。乡试放榜那天,魏文伦没急着去看榜。他陪着母亲用了早饭,见母亲忐忑地问他为何不去看榜,是不是考得不好,魏文伦深吸一口气,不知该怎么说。
他其实是紧张。
恩师对他寄予厚望,他也拼命学了三年,原本他也是颇为自信的,但临到此刻反而紧张起来。
母子两个正说着话,报录人便到了。
报录人一到,便连声称魏文伦“新贵人”,又拿出报帖给他看。魏文伦展开一瞧,便见上面写着“捷报贵府老爷魏讳文伦高中应天府乡试第一名解元,京报连登黄甲。”
宁氏惊喜道:“哥儿中了头名!”
魏文伦拿着报帖的手微微收紧。他忽觉他这么多年以来的挣扎与努力都是值得的。他真的可以凭借自己这双手去改写自己与母亲的命途。
乡试之后,便是会试。魏文伦这回带着母亲一道北上。会试是天下才子大比,虽则楚慎一再与魏文伦说他可当会元,但魏文伦还是难免忐忑,若是此番不能得中,就得再等三年。
抵京之后,魏文伦赁了个小院子暂住。会试前的半月里,书院里的同窗们多各自归家,但魏文伦却在家里待不住。
他肩上压力太大,有些心浮气躁,心绪始终难以安定。他试着去书院静心温书,但坐下半晌却是看不进一个字。宁氏也看出了魏文伦的焦虑不安,劝他不要总闷着,应当出去散散心。
魏文伦觉着母亲说得有理,思量之下,便去了京郊的桃林。
见今虽未及二月,但天气融和,不少桃花已经开了。魏文伦在桃林里漫步半日,心境才慢慢平静下来。他倚靠在一座湖山上歇了片刻,就听有人声渐近。
是一阵女声,似乎是一群姑娘往这边来了。
这里勋贵家园云集,大约是哪家勋贵家的女眷游玩至此。
魏文伦觉得尴尬不已,即刻避到了湖山后面,打算等她们走过去。
他正在心里默背着昨日温的书,就蓦地一顿。
他听到了那个他曾经在侯府里听过的女声。
恩师的女儿也在这里?
魏文伦以为她们只是路过,结果等了半晌,她们还没走。他有些后悔,方才应该直接走的。
“六妹妹,你镇日吃得这么多,也不怕将来吃成个球,嫁不出去?”楚明玥轻笑道。
“我纵然吃成个球,也是个比四姐姐好看的球,”楚明昭玩笑似的道,“四姐姐多虑了。”
魏文伦忍不住低头一笑。这姑娘真是伶牙俐齿。
楚明玥脸色一阴。
楚明昭才十三岁便已经名动京师,人皆道楚家六女容貌冠绝京华。楚明玥虽不喜楚明昭,但也不得不承认楚明昭比她生得好。只楚明玥是个要强的性子,偏偏容貌天生,要强不来,楚明昭似乎也知道她在暗中与她攀比,便总拿这个来噎她。
楚明玥心里愤愤,面上却笑道:“我是瞧着六妹妹眼看着明年也到了出嫁的年纪,但亲事却迟迟没有定下,便为妹妹着急。”
楚明岚谄谀道:“能像四姐姐这样,早几年便定了好姻缘的,能有几个?”
楚明昭不予置评,低头继续吃。
楚明玥挑起这个话茬儿就是想说一说范循近来又如何如何讨好了她,但她见楚明昭迟迟不出声,面上也没有半分艳羡之色,心有不甘,又道:“六妹妹,大伯父收的那个姓魏的学生你见过没有?我看伯父似乎颇为看重他呢,不知是不是有招婿的意思。”
魏文伦神情一凝。
“四姐姐这般大谈婚嫁,是不是不太妥当?”
楚明玥不以为意,笑道:“我是听闻他才学了得,说不得这回就能得个状元呢?这也是一门好亲事。”
“状元哪那么好考的,”楚明岚插话,鄙夷道,“我听说他才十八,循表哥当年中进士的时候也是十八,虽只是榜眼,但已是了不得的了。他能比表哥还厉害?表哥可是……”
楚明昭打断她道:“表哥的天分没有他高。爹爹说他中状元是十拿九稳的,兴许还能连中三元呢。”
楚明岚“嘁”了一声。
楚明玥止不住地笑:“六妹妹这话说的,好像考科举跟小儿游戏似的。你知道三元都是哪三元么就说这种话?古往今来能连中三元的都是下凡的文曲星。大伯父虽一向眼光好,但怕也有走眼的时候,连中三元这话未免有些虚了。”
楚明昭觉得楚明玥就是想踩一踩大房,据理力争道:“四姐姐怎知他不是文曲星?”
“那咱们打个赌吧,你说他能连中,我说他不能,谁输了就给对方二十两银子。”
楚明昭相信自己父亲的眼光,当下点头:“那好,一言为定。”
魏文伦双手按着冰凉的湖山。他忽然鬼使神差地想看一看恩师的那个幺女究竟长什么样子。他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贴着湖山边沿往外睃看。
从他这个角度,正能看到楚明昭的侧面。
魏文伦诗书满腹,倚马可待,但他倏忽之间竟满脑子空白,他不知道要用怎样的词句才能描摹出楚明昭的容貌,他觉得再美的诗句也刻画不出楚明昭颦笑间的那一股天然神-韵。
只是楚明昭如今尚未长开,眉目间透着些青涩稚嫩,等再过两年,想来便真正是灼灼耀耀,不可方物。
花海璨璨,一阵风过,拂起一股淡淡的桃花香,带着点清甜的味道,迷人心魂。
魏文伦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这是置身梦境。
坐在石台上的楚明昭吃完了糕点,拍拍手上的点心屑,起身道:“这里景致真好,赶明儿我要再来,摘一些桃花,回去做桃花糕。”
楚明玥招呼楚明岚与几个丫头跟上:“明儿个六妹妹自己来便是,我们不凑热闹了。”
魏文伦见三人走远,才从湖山后面走出来。
他望着楚明昭的背影,忽觉脸颊发烫。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脸红,他不知道是因为他今日的偷听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想起楚明昭打的那个赌,鼓噪了多日的心绪忽然沉淀了下来。
恩师没有跟他说过认为他会连中三元的话,想来是怕给他负压。但既然恩师这样认为,他就不能让他失望。
也不能让楚明昭输了那个赌。
魏文伦摸摸自己滚烫的脸颊,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陈旧的毛青布夹棉直裰,深吸一口气,冷气灌入肺腑。
他从前一直拼着一股劲头往前冲,没有自卑过,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但如今在楚明昭面前,他遽然觉得相形见绌。
他想起楚明昭说明日还会来,嘴唇微抿。
翌日,魏文伦与母亲说他寻了个地方温书,再次出了门。
他不由自主地又来到了昨日休憩的地方,坐在湖山后面,心不在焉地翻书半晌,果然又等来了楚明昭。只是今日楚明玥与楚明岚没有跟来,楚明昭身边跟着楚怀礼与几个丫鬟。
楚明昭让楚怀礼帮她摘桃花。她挑选桃树之际,几番往魏文伦这边走过来,魏文伦听得声音近了,紧张地攥起手。但好在她没有绕过来,并未看到他。
魏文伦听得声音又远了,暗暗往外看了几眼,便又收回了视线。他心中惴惴,害怕被楚明昭发现,但又总想多看她几眼。
非礼勿视,他想想便觉得荒唐,他行事一向磊落,从前怎样都不会想到他有朝一日会做这等事。但他心里猫抓一样,今日出门前踟蹰了足足一刻钟,最终还是再次来到了这里。
魏文伦听着楚明昭的笑声,靠在湖山上出神。
他跟楚明昭的身份之间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他不过是个寒门子,楚明昭于他而言实在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他在她面前显得太卑微。
魏文伦闭目苦笑,有些心思还是及早掐掉的好,否则苦恼的还是他自己。
他眼下要做的,只是往上爬。
今年的科场注定是属于魏文伦的。会试三场考试他都发挥得十分出色,杏榜出来,他力拔头筹,摘得会元。
众皆哗然,魏文伦已经连中两元,若是再中了状元,那便是大周第一个连中三元的人。
接下来的殿试,魏文伦越发沉稳,文章做得铺锦列绣,最终鳌里夺尊,问鼎殿试。
一经放榜,天下震动。
十八岁的魏文伦就此声名鹊起,尽人皆知。众人惊叹不绝,都道此子说不得真是天上星宿下凡。
三日之后,魏文伦率领众进士往御前上表谢恩。魏文伦头戴二梁朝冠,身着绯罗圆领,腰系光素银带,银带上悬一副药玉佩,是状元独有的朝服打扮。
他看着自己朝冠上垂下来的青色垂缨,有一瞬的晃神。
他真的站在了科场的顶点,想来他的命途是真的可以改变了。
魏文伦作为连中三元的稀有状元,成为了朝中不少党派争夺的对象。但他婉拒了众人的邀约,他现下要去一趟西平侯府。
魏文伦特地裁了一身新衣,加意拾掇了一番,这才动身。
他将名帖递进去没多久,便被管事领了进去。他走到楚慎书房外面时,隐约听到里面有女声。
是楚明昭的声音。
魏文伦心中一动,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今日的打扮。等确定并无不妥,又忍不住想,他这一身到底好不好看。
他纠结的当口,迟迟不见他进去的楚慎打开门笑道:“文伦怎的不进来?”说着话转头对里面的人道,“回去吧,赶明儿给我交两张来,若是还不成,就罚你写三张。”
“可是爹爹,”楚明昭有些委屈,“昨日严绣娘教我绣香囊教了大半日,我回来后真的很困,不是故意写不好的……”
楚慎回到她身前,道:“真不是偷懒儿?”
“真不是!”楚明昭笑盈盈地拉住楚慎的手臂,“我给爹爹做桃花糕,爹爹让我写一张好不好?两张太多了……”
楚慎哼了声:“别想蒙混过去,两张,没得商量。”
楚明昭沮丧道:“知道了爹爹……”回身往外走时,朝着魏文伦落落屈身,道了万福。
怔愣半晌的魏文伦如梦初醒,赶忙唱喏还礼。
楚明昭微微颔首,领着两个丫鬟出去了。
楚慎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方才没有让楚明昭避让,就是有意让两人碰面。他之前便动了让魏文伦做女婿的心思,只是他一直担心自家夫人不愿意。如今魏文伦状元及第,他更是开始认真思量这件事。
他这几年间将魏文伦的为人看得很清楚,他知道魏文伦是个可靠的人。虽然他家中不殷,但楚慎认为莫欺少年穷,魏文伦这样的少年,他日自然有飞黄腾达的一天。
“小女顽劣,”楚慎将魏文伦请进来,“文伦见笑了。”
魏文伦客套几句,便转到了自己的来意上:“此番是特地来感谢恩师的,恩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说话间便朝着楚慎俯身跪拜。
楚慎几度拉他不起,急道:“你这是作甚?”
“学生家贫,幼而失怙,羁贯淹蹇,亲朋白眼,面目寒酸,廪稍之供尚不足糊口,濡滞之际,绮纨之岁,蒙先生春泽,始得骋骛,此等恩义,非衔环结草不能报。先生日后若有差遣,虽使赴汤蹈火,亦不退避。”魏文伦言讫,又是一拜。
楚慎伸手拉他起来,嗟叹几句,又笑着道:“文伦这回名声大噪,好些人打听到了你是哪个书院出来的,都争着抢着要往咱们书院挤呢,你为书院立了大功。”
两人说笑间,魏文伦往书桌上扫了一眼。楚慎含笑拿起他看到的那张纸,随手递给他:“这是小女临的字,这丫头平素字写得倒还不错,昨日临的就有些不像话,我方才罚她今日多练一张。”
魏文伦伸手接过,低头一看,微笑道:“底子甚好。”
楚慎觉得自己在书法上尚有诸多地方需要跟魏文伦讨教,如今楚明昭那字居然被魏文伦这样夸奖,一时间倒很有些不好意思。
魏文伦想将这张纸带走收着,但到底也知道不可能,便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以为等日子久了,他心里的那股隐秘悸动会逐渐平复,但他慢慢发现,那种微妙的心思随着时间的流转反而越发深刻。就如同年少时做的一个美梦,总能在不经意间想起。
之后的两年,他不断劝说自己放下,但心中总还是有所挂碍。他母亲为他选了几门亲事,但都被他推了。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死心时,喜从天降。
楚慎明确提出要跟他做亲。
楚慎等待他答复时,魏文伦呆愣着回不过神来。他只觉得自己奢望了两年的珍宝突然被摆到面前,还被问要不要。
他当然是要的,怎么可能不要呢?即便如今的楚家处境特殊,但他也义无反顾。
筹备婚礼的时候,他预想了很多成婚后的场景。
他可以手把手地教明昭练字,他可以牵着她的手漫步桃林,他可以为她摘桃花,他可以与她秉烛夜读,他可以为她下庖厨。他可以做任何她想让他为她做的事。
魏文伦只恨光阴迟迟,不能即刻将她娶进来。
他心里十分感恩,他觉得明昭是上苍对他的馈赠,他觉得他真的藉由自己的努力改变了命途。
然而很快,他所有的期待都被打破。
纳采的前一日,裴玑跟楚圭求娶楚明昭,楚圭理所当然地答应了。他与楚家父子再三抗议,但没有用。
无济于事。
谁让他没有提早一日纳采呢,有苦说不出。
他彷徨无措地立在大殿之上,他觉得寒气沁体,他觉得一颗心往深渊下坠。
他眼看着就要迎娶回来的妻子,被人抢了,而他无力阻止。
他知道这其实跟纳采与否无关,归根结底还是他的身份不如裴玑。
他努力了这么些年,临了还是输在了身份地位上。他终究还是跟那些人不一样,他还是太微渺了。
他已经站在了科考的顶端,但黄金屋还没有降临,颜如玉就已经被人夺去了。书里全是骗人的。
给了他这么大希望,最后再全部收回,这是多大的玩笑。
魏文伦回去之后便病了一场。
他心中郁结难消,他很想问问裴玑,到底为什么如此儿戏,竟然仅仅因为听说楚明昭貌美,就毁人姻缘,要求娶她。
魏文伦因为此事消沉了许久。之后他的心境虽也逐渐平复下来,但终究是不能释怀。
后来大周复辟,楚明昭成了太子妃。魏文伦觉得她离他越发远了。
升平二年的暮春时节,他听闻楚明昭葬身火海的消息时,发了半晌的呆。那几日裴玑也离京了,否则他真的要去质问裴玑是怎么保护楚明昭的。他想去探问一下宫里的状况,但身份有别,不方便。他整宿整宿失眠,蹀躞不下。
幸好后来她平安归来。
他觉得自己操的这些心都是多余的,但很多时候心意是不受控制的。
将最后一次来罗唣他的裴语关在门外时,他忽然想,这也真是讽刺了,他不想要的一次次往他身边凑,他想要的却失之交臂。
他望着庭院里漫开一树娇粉的海棠,就不由想起当年他在桃花林里看到的楚明昭。
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起那个场景,他觉得那段记忆已经深深镌刻入他的骨血里,此生都难以忘怀。
升平三年的孟夏,瞿素找到了他。
魏文伦没想到他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老者就是瞿素,更没想到瞿素要收他做门生。
瞿素考了他的学问,连连点头,也没问他的意思,直接让他拜师。
魏文伦觉得哭笑不得。世人重道,文人更是将拜师看得十分慎重,瞿老先生怎么跟一时起兴似的。
“跟着我,我包你称雄文坛,名留青史。多少人想拜我为师我都不答应呢,”瞿素微微一笑,“你放心,你的楚先生不会认为你是被我挖走了,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他高兴得了不得呢,你若不答应,我看他都要自告奋勇当我学生了。”
魏文伦忍不住笑。
不过瞿素所言非虚,楚先生学问虽大,但确实是及不上瞿素。若说楚慎是巨擘,那么瞿素便是宗师。瞿素在诗文上的造诣极高,楚先生从前便同他说,若能得瞿君佐指点一二,此生无憾矣。
魏文伦也想在学问上更精进一些,便也没做执拗,当场应下。只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太子的书翰是瞿先生教的么?”
瞿素蹙了蹙眉,心道难道阿玑那小子在魏文伦面前露出过破绽?
“没有的事,”瞿素随意道,“我跟太子八竿子打不着,他那字怎么可能是我教的。”
魏文伦困惑道:“晚学曾见过太子手翰,从字里行间看出了几分丹丘先生的神骨。丹丘先生的字摹形容易摹神难,太子若并未从师于先生,那真是难得了。”
瞿素字君佐,号丹丘先生。
瞿素心道这也是个厉害的。他为免露出马脚,不欲在这上头多做纠缠,正要岔题,就见魏文伦似是想起了什么,神情黯淡下来。
瞿素想想裴玑当年从魏文伦那里抢媳妇的事,一时了然,突然问道:“你还没娶媳妇吧?”
魏文伦一愣。
“不要误会,我不是要给你介绍姑娘,”瞿素笑吟吟道,“我只是想帮算算你的红鸾星与天喜星何时能动。若是还要许久,我就帮你催红鸾、天喜星动,再助你化禄照入夫妻宫,吉力增势,让你姻缘和美,麟趾呈祥。”
魏文伦微微苦笑:“多谢先生好意了。”
“不要不信我,回头我就给你试试,”瞿素说话间又淡笑看他,“但还是要你自己想开些,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顺遂呢,堕甑不顾的道理,你可懂得?”
魏文伦缄默片时,轻声道:“多谢先生开解。”
那些绮纨之岁的心驰神往,那些从未宣之于口的情愫,已经与当年那段韶光融为一体,无论何时回望,都是明媚而鲜活的。
只是回忆终归是回忆,有些人,只能封存在回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