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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宫里苔草斑驳,青痕遍地,如絮似柳的纱帐漫卷而飞。
庭院残更立,窗纸上泛白的梨花竟也带了一丝凄迷的味道。狭小的庭院里侍卫倒是不少,拂剑巡视气氛煞是凝重,所幸李建成与我同来,那些侍卫见他均换了副嘴脸,我便能轻而易举地进去。
黄昏时分,殿宇内只点了根手臂粗的白色蜡烛,浑浊粗重的烛泪顺着蜡烛粘稠而下,堆置于半中央。
杨侑身边贴身宫女煜槿引着我去寝殿,大业年间杨侑做代王时她便侍从左右,大隋灭亡之后她愈加沉默寡言,只是侍候左右一如既往的无微不至。今日她穿了一件流云坠角月白裙,刺绣精致却是暗色无光,一如她双眸仿若蒙上一层水雾。细细想来她也是二八大好年华,却已经历大起大沉的波折,如今这番老成让人看了亦禁不住为她心伤。
一进寝殿浓重苦涩的药味儿扑面而来,我眉头微蹙问道:“酅国公病了吗?”
煜槿垂眸低首,平和回道:“前几天就一直发热。”我心弦猛然一颤,不好的预感汹涌袭来,连忙问道:“太医来看过吗?”
她回道:“来过了,只说是偶感风寒,开了几副发热的方子。”
说话间听到杨侑沙哑着嗓子叫,“姑姑。”我连忙掀开檀青色松竹风烟罗帐,将愈起身的他摁回床榻上,为他盖好被衾,柔声道:“身体还难受吗?”
他原本消瘦孱弱,自幼便体弱多病,如今这番折腾脸上更是没有一丝血色,苍白的肌肤于昏暗中更加触目惊心。我不放心地覆上他的额头,还有些微烫,杨侑勉强扯动唇角笑道:“姑姑,侑儿好多了,真得不难受。”
我鼻腔一阵酸涩,一时没忍住泪水险些掉出来。杨昭哥哥去世时他还未满周岁,自幼丧父生活在深宫里他原本就少年老成,如今经历这番劫难更是完全不像他这个年纪的表现。人人都羡慕皇室贵胄自幼荣华富贵,只是这其中酸楚又有多少人知道。
“我前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杨侑虚无若烟絮的声音飘来,我收敛神思,微笑着问:“侑儿梦见什么了?”稚嫩清秀的脸上浮上一抹笑意,目光带着神往陶醉的迷离,“侗哥说父亲要带我们去放风筝。真是奇怪,我明明已经记不得父亲的样子,可看到那个人对我笑心里就很肯定他就是我的父亲。我和他跟在父亲身后一路飞奔,越走越远,突然听到姑姑在背后很着急地叫我。我一时犹疑不定是该跟父亲和哥哥走,还是该跟姑姑回家,后来我想还是回来跟姑姑说一声再走,然后……”
我低头轻声问:“然后怎么了?”他轻笑一声,调皮地回道:“然后我就醒了,看见煜槿红肿着双眼坐在床边。”
出来时煜槿小声对我说,侑儿就是那天夜里高烧不退,喝了汤药还是不见好。她守在床边到了后半夜,侑儿奇迹般的醒了,接着烧也慢慢退了。
我内心一阵悲怆,侑儿该跟着大哥走的,那个世界有着大哥生前一直向往的自由,也必定会是他们一家团聚的天堂。回到我这个姑姑的身边,在这深不见底的宫廷里沉浮挣扎,不知何时是尽头。
我叮嘱煜槿好好照顾杨侑,她闻言低叹了一声说道:“其实酅国公心里什么都清楚,他哥哥早就不在了,只是在公主面前表现得还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我怎会不知?李渊称帝后洛阳的王世充亦不甘屈居人后,胁迫杨侗禅位于他,以一杯鸩酒结束了他年轻的生命。可怜的侗儿临死前想见母亲最后一面的要求都不被允许,只草草留下一句嵌入血泪心酸的‘但愿来世不要生在帝王家。’
难道国破宫倾之后,前朝皇室遗孤就命该如此吗?不!我不甘心!不管等在前面的路是怎样,我还是要放手一搏,即使黄泉路上也能心安理得。
水晶帘的光泽在昏黄的烛火里微微浮动着,在幽暗中投下了一地晶莹。我呆呆地倚在窗棱上,手轻轻拂过水晶帘,光滑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一直传递到心里。
殿外,鲜红的宫灯点缀着幽长的黑夜,仿若阴森昏暗的夜里一只只睁开了血盆大口的鬼魅,要将宫殿里的一切吞噬。
“去安排一下,我要见他。”
璃影微微一怔,似是未曾预料地抬眸看我,而后点点头,身影一晃青灰色衣袂消失在殿宇尽头。
大约四更时分,外头一阵簌簌轻响,窗棂泛起白光,是下雨了。
嘀嗒……
密匝匝的水珠迸溅开,宫檐下两盏银山雪灯在黑雨夜中发出两团朦胧光晕。
地上狭长的阴影直抵我脚边,素白宫裙逶迤蜷蜷,与珍珠缠丝挽纱相互缠绕。
“我问你,你是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了,还是深陷囹圄急等着救命,值得这么火急火燎地把我找来?”眼前的这个人身着藏青色螭纹宽袍,高挺鼻翼上幽绿的宝石与服饰上的狼骨传坠交相辉映,散发出诡异野性的光芒。
他就是东突厥始毕可汗长子,突厥小可汗阿史那什钵苾,亦是我的盟友。
我不理会他如火焰般燃烧的怒气和雨水淋漓的狼狈样,说:“李建成有意将我许配给李世民,我该怎么做?”
他以手擎额,换了副沉思的模样,幽蓝的双眸透过指缝观察我的神色。
“你是怎么想的?李世民这人不错,天潢贵胄,凤子龙孙,可是个难得一觅的良人。”
我冷眸扫过他的脸,语气中夹杂一丝阴郁,“我是怎么想的?当初我们盟约的时候你不就跟我说过,我是你的棋子。一个棋子怎么会有自己的想法?”
他紧盯着我,厚重的唇边突然溢开了诡异微妙的笑容,如同千年峰巅的积雪,令人不寒而栗。
“听从李建成的安排,嫁给他。”
我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粗犷健硕的面容,宽厚的额头上还残留着雨痕。藏青袍子在昏暗烛光里泛着蛊惑的银彩。
他随意地坐在褐地翻鸿金坐榻上,精光毕露,“叔父为了巩固与李唐关系,想要翎妹同其联姻。而你的任务就是破坏这场联姻,没有什么比这更有力度的了。”
李渊于太原起兵时,为防范后翼失火,曾北联突厥,向其称臣,获精兵良驹襄助。因此李唐与突厥的关系不可谓不亲密。什钵苾所说地翎妹应该是始毕可汗弟弟咄苾可汗的女儿,阿史那翎。他们兄妹二人滞留京师一年有余,难道只是为了寻求联系?
可就算如此,大唐与突厥联姻对双方都有利,他身为突厥可汗为什么要阻止?
他似乎看懂了我的疑问,健硕有力的臂弯绕过我的脖颈,唇紧贴着我的发丝,阴冷地说:“不要妄图猜测别人的心理,那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如铁箍般的臂膀勒得我生疼,我厌恶地挣扎试图摆脱萦绕于四周的气息,一错力原本紧贴着背的胳膊带着几缕青丝惶然滑落。
我忍住头皮上传来的一阵阵酸麻的疼痛,清冷地回头说:“你的条件说完了,那是不是该说说我的。既然是交易,就该价格公道,银货两讫。”
他淡笑着微微拂手,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示意我说下去。
“第一,你必须想办法尽快将侑儿带离唐宫;第二,我要宇文化及的人头。”
宫灯温和的光晕透过碧茜纱,萦绕出昏暗的绯红。投射到他的脸上,幽暗中闪烁着戏谑的笑意,“忆瑶公主,你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这个价值值得我做这些事情?这两件事可是一件都不简单。”
我和缓一笑,面前的铜镜映出纯净澄澈的面容,只因唇角一抹嫣红泛着微妙的笑意而显得格外冷艳。
“可汗若是认为我没有这个价值,当初就不会煞费苦心地将我送回长安。”
他霍然起身,如狼眸精亮灼灼的目光中闪烁着满意的神采,围着我转了一圈,微微颌首道:“我果然没看错你,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转而又凑近我的脖颈,低声道:“再提醒你最后一句。你比我清楚,在这地方要想生存,必须断情绝爱。把心交出去就等于是把命交出去,若是有一天你把持不住,我对于弃子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我平静地看着什钵苾的背影,突然感觉冥冥中像是有一张网在不断收紧,越是挣扎陷得越深,明知毫无退路却还是要走下去。
“小心李建成,他可没那么简单。”
什钵苾不羁的一句话使我原本舒然的神情瞬间紧绷,我宁愿相信他是深宫里唯一关心我,值得我信赖的人,可我并不天真,亦无法说服自己继续相信他。
像是一口不断涌冒气泡的泉眼,沸腾的都是面目狰狞的阴谋悲怆,几乎要将心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