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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语气十分肯定。
高肃沉默半晌,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他刚刚已经打听清楚,这座宅邸是韩家的主屋,那阿瑶多半便是韩将军的家人。韩将军经略西北已久,阿瑶耳濡目染之下,所知不会比他更少。
他一下下地抚着她的头顶,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这个重文抑武的太平盛世……
她偏头看了他片刻,忽然伸出一根稚嫩的手指头,轻轻抚平了他的眉际。这个动作她已做过许多次了,此时做起来甚是熟练。他回过神来,正待再说些什么,忽然听见宅子里传来一声尖叫。
那是女子的尖叫声,隐隐带着一丝恐惧。
“哎呀。”她轻轻一拍脑门,苦恼道,“我忘了,刚刚我是偷溜出来的——”
高肃眉毛一挑,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便抱着她迅速离开了小巷子。他离开不过一瞬,便有小厮匆匆忙忙地打开了后门,探出脑袋来左右张望,又倏地缩了回去,里面传出嘟嘟哝哝的声音:
“睡迷糊了罢?小娘子还不到四岁,哪里能自个儿出巷子?……”
罪魁祸首抱着他的女娃娃,蹲在巷子边上听了一会儿,忽然问怀里的娃娃:“你待要如何回去?我将你原路送回可好?”那位乳娘找不到小主人,定会急坏了。
女娃娃眨巴眨巴眼睛,伸臂搂住他的脖子,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悄声道:“绕过这条街,将我送到正门去,只当我是自个儿不听话偷溜出来了。院子里有守卫,你这般贸然跳下去,明日那场科考,便要作废了。”
刚刚她便认出来了,高肃身上穿着的,是举子们通用的长衫。
要是高肃被府里的护卫们发现了,那明日可洗不清嫌疑了。护卫们可是认死理的,他一露面,必定会被当成拐跑府上小娘子的坏人,押送官府。
高肃微微沉吟片刻,没有听云瑶的话,反倒猫着腰上前两步,悄无声息地推开另一道角门,将她轻轻地放了回去。她现在只有三四岁大,小小的,很轻,如同一个易碎的白瓷花瓶,轻轻搁在门里,谁都没有发现。
做完这些事情之后,高肃才冲她微微一笑,悄无声息地阖上门缝,离开了小巷子。
云瑶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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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地上,仰着头,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槐树。
韩府的围墙边上总共栽了六棵大树,每一棵都郁郁葱葱,枝条延伸到了墙外。刚才他将她递还回来的时候,巧妙地将她塞到了一棵树的树根下。
她侧头望着高高的墙,还有自己刚刚爬上去的那棵银杏树,忍不住呆了呆。
很显然,高肃带她离开的时候,看清了府里每一棵树栽种的位置。
他的观察力,也未免太好了一些罢。
而且——
云瑶瞅瞅自己身后的角门,再瞅瞅三十米外的另一道角门,还有守在门后的小厮,有些头疼地想,他是怎么知道这扇门后没有小厮的?连她这个正儿八经的韩府姑娘都不知道啊!……
她自然没有留意到,刚刚在乳娘惊叫时,只有另一道角门被小厮打开了。
因此这道角门后的小厮,多半是不在的。
高肃不但是观察力了得,而且他猜测推断的能力,也……
院子忽然又传出了一声尖叫。不过这回却是喜悦的尖叫。乳娘显然已经发现了她,一面唤着她的乳名,一面往这边跑,咚咚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很是清晰。
她一本正经地坐在树根下,没动。
“小祖宗诶。”乳娘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拨开茂密的枝叶,将她从深褐色的树根旁边抱了起来,表情依然有些后怕,“不过是歇了一场午觉,怎就跑到这儿来了?蒹葭、葳蕤,你们两个过来,将娘子抱回去好好看着。”
蒹葭、葳蕤,是云瑶贴身服侍的两个大丫鬟。
两个穿着鹅黄色罗裙的丫鬟脆脆地哎了一声,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从乳娘手里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出来,如同对待一只易碎的白瓷花瓶。她一动不动地任由她们抱,慢慢地伸出一根稚嫩的手指,对准阳光,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具身体,比她想象的还要孱弱一些。
丫鬟们将她抱回了屋子,一个拿着果干哄她,另一个继续做针线。她在一个丫鬟怀里挣扎片刻,跳到地面上,撒开两条小短腿,一头扎到床上去了,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这小祖宗……”乳娘望着床上熟睡的小主人,愁眉苦脸。
两位丫鬟抿嘴笑笑,继续做她们的针线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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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淡淡的影子穿过白墙,慢悠悠地飘到了大街上。
许是本体年纪太过幼小的缘故,影子还有点儿不稳定,不得已凝聚成了小小的一团,慢悠悠地朝前面飘去。灿烂的阳光布满了整个街道,将原本就暗淡的影子,照得一片朦胧。
影子飘了一会儿,蹦蹦跳跳地追上了一位半大少年。
少年手里持着一卷白纸,低着头慢慢地走。他前面还有几位年轻的书生,俱与他穿着一样的长衫,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柳三变的新词。据说这位可是花间的雅客,全汴梁的秦.楼楚.馆都为他敞开,堪称一代传奇。说着说着,他们忽然回头望了少年一眼,呲了呲雪白的呀。
少年神情依然是淡淡的,仿佛不为所动。
小小的影子飘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地,落在了少年的肩膀上。
少年身体一僵,但是却没有回头,依然跟在那些书生们身后,慢慢地往回走。
影子跟着他飘回了客店,便又悄无声息地折返回了韩府。一来一回不过三四刻钟,偶尔回头时,还能看到少年推开窗子,怅然地望着她,隐隐地叹息出声。
“你在这里看什么呢。”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阖上窗子,依旧是先前那副平淡的表情:“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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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的一场科考,总共考了……唔,他记不清考了多少天了。总之等他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身疲乏,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回到客店时隐约看到了一团朦胧的影子,便朝她笑了笑,歪头栽倒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
紧接着是张榜放名。不出所料,高肃的名次排在相当后面。
尽管他刻意改变了自己的文风,但骨子里带来的魏晋遗风依然挥之不去,勉勉强强擦着边儿过了,连皇帝的面都没有见到。紧接着便是今年的重头戏了,封官。
宋朝的一大特点,便是冗官多,极多,特别的多。
冗官多到什么地步呢?官衔和职位往往是对不上号的,尤其是刚刚考中的举子,被上头加一个虚衔,然后赋闲在家五六个年头的事情,早已经多到司空见惯了。
但偏巧高肃的父亲,他八年前曾从过军,而且恰巧立过一些战功,但不幸的是,这位四年前才被拔擢为武卫郎的人,在四年前战死了。高肃替他守了整整三年的孝,直到前不久才出孝。
上边儿的主官想到这一层,再加上高肃的名次很尴尬,又恰好一个底层的武官位置出缺,便将高肃放到了那个位置上。与文官冗杂的情形不同,底层的武官,往往都是出缺的。
——因为西北开战的缘故,大量的底层武官,都战死了。
不多时,高肃便接到了枢密院的调令,令他前往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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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肃在客店里收拾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云瑶变成一团小小的影子,趴在案几上,有些蔫蔫的。她知道西北战局纷乱,也知道高肃前往西北,多半是他自己的意思,但依然感到有些难过。
他一件件地将行李收拾齐整,神情温和如往昔。
科举出身又经枢密院调往西北的武官,与平常的从军者不同,脸上是无需刺字的。她趴在案几上看了一会儿,忽然飘到高肃身前,轻轻碰碰他的面颊,低声道:“你什么时候回汴梁?”
高肃的动作停了片刻,低低说道:“大约三五年罢。”
她又往前蹦了蹦,飘到高肃的行李上,恢复了先前的模样,低低说道:“你知道这里的不同,要是他们……要是他们强行让你同西夏议和,你待如何去做?”
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隐约有点儿忐忑。
高肃微微摇头,道:“阿瑶,汉军在我手里,从未打过败仗。”
言下之意是,断然不会陷入议和的危机。
她微微仰着头望他,轻声道:“要是……要是即便打了胜仗,他们依然让你与西夏议和呢?”
高肃目光蓦然锐利起来,他侧过头望着她,声音略有些低沉:“你可是知道了什么?”他略微停顿片刻,又问道,“又或是——韩将军他,听到过这般荒谬的风声?”
她微微偏过头,轻声道:“你读过大宋的国史,可还记得数十年前的澶渊之盟么?”
她低着头,声音隐隐有些悲凉。高肃的目光一霎间变得暗沉,还透着一点儿凉意。他俯下.身,与她的眼睛平视,低声问道:“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她微微摇头,犹豫片刻,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当然知道啊,与西夏议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