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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同香叶窃窃私语着李家过来的茶食果品的花椒没想到莳萝会忽的打听起石榴来。
却是半晌方才回过神来的。
只因她更不曾想到的是,经由莳萝这么一提醒,她方才意识到,她对石榴的印象已经不知不觉模糊起来了。
这会子无论她怎样努力去回忆,却都只能想起一个垂头垂手的伶仃身影,根本看不清五官面貌。
不仅是隔了一层纱,而是整个人就像一个墨团儿似的模糊了起来。
愣了一记,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眼坐在窗下,安安静静,眼睛里也不见半点火星的红枣,在心底长叹了一口气,方才朝着莳萝摇了摇头。
据她目前所知,石榴还未许配人家。
而且,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石榴不但未曾许亲,而且同茴香,抑或说自家这厢的情状,还是正好相左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年头,“无媒”是“苟合”,“无媒不成婚”的习俗仍是婚嫁主流。
所以不管是高门大户也好,蓬门小户也罢,家里头但有儿女渐渐长大,其实还不到议亲的年纪,为人父母的,就已经要开始给儿女操持终身大事儿了。
若是早有中意的,就好比当年顾氏早早就瞧中了莳萝一般,就会托了至亲或者媒人帮着上门讨个口音儿,看看女家抑或男家怎的说。若是没有特别中意的,那自然更得托了至亲或者媒人帮着踅摸合适的良人了……
自家这厢,其实亦是如此的。
可这些年来,更准确的说,应该是尤其这两年上,说媒议亲的官媒乡邻也好,帮着讨个口音的姻亲故旧也罢,可以说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
而且那叫一个越挫越勇的,时至今日提过的名姓人家早已不知凡几了。
就好比有一回,一位官媒说得唾沫横飞,偏偏说的话儿,能听的打个对折都嫌多,恨不得就万中听一的。丁香看不过眼,私底下同她还有香叶饶舌的那般:“……别说满崇塘了,就是莲溪城里的泰半官媒都吃过咱家的鸡蛋茶了,这是吃上瘾了还是怎的?”
还眉飞色舞地揶揄道:“依我看,姻亲故旧家若有哥哥姐姐正在议亲的话儿,那也不用去寻那些个官媒帮着扒拉了。想要个甚样的,尽管开出单子来。譬如说想要个甚的出身的,家里头是务农做工还是念书的,排行老几要长要幼的,人才生的又几分,是念书的苗子还是种地的秧子……尽管过来咱家打听,保管没错儿的。可比那些个官媒知道的多,也靠谱的多的……”
虽是略带几分嘲讽的发噱话儿,可事实确实如此的。
而且现实摆在了眼前,只要自家不铁了心的去作死。随着家里头一众小字辈们陆陆续续长大成人,一拨又一拨的到了议亲年纪这个坎儿,家里的门槛是真的还得时换时新的。
可隔壁袁氏家,老大石榴今年也已经十五岁了,在这年头也确实到了议嫁的年纪了。
可说句其实花椒自个儿也不是十分认同,并且还不顺耳的话儿,确实是根本“无人问津”的。
而且不但是自来就没有媒人上过门,竟是绝迹的。甚至于袁氏家如今的状况,真是每况愈下,门可罗雀的。
别说他们周家湾还有隔壁漏斗湾,一众即便以往同袁氏还说得上话甚至交好的妇道人家都再不登门,饶是袁大哥袁大嫂那厢,逢年过节都鲜少走动了。
之前年节时候,还曾遣了家里的小小子们过来拜岁,可眨眼的工夫,小小子们都陆续成人了,连带着小小子们都不叫过来了。
为的甚的,有些明白袁大嫂此举的花椒只有叹气的份儿。
而且丁香、香叶认识的好些个两湾里的小丫头,进进出出自家的时候根本不同红枣姐妹搭招,能点个头就算不错的了。后来丁香方才知道,原来她们泰半都被家里头一众长辈们告诫过,不许她们同红枣姐妹一道玩乐,有的饶是说话都不成的,据说就怕移了性情。
甚至于今年大年三十夜里头,各家各户的小字辈们出门挨家挨户辞年磕头的时候,好些个小小子小丫头,尤其小小子,根本不用人说甚的,就自然而然地绕过了袁氏家。
而且还不是甚的刻意之举,俱香叶所说,他们眼里好像真的看不见袁氏家一般。
时至今日,袁氏一家子在周遭乡邻们的眼里,已经都不是直接没有这户人家了,而是已经开始避之唯恐不及了。
至于之所以会变成这样,不仅仅是因着秦连彪的不成人,更因为据说直到今时今日,袁氏同那爱娘在私底下仍有来往……
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花椒经了此事儿,才尤其深刻地领会到人常说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到底是甚的意思。
可袁氏自个儿作死还则罢了,石榴怎么办?甚至于红枣姐妹的婚事又该怎么着落,就这么一直耽误下去吗?
若是搁在花椒前世,说不得她们的人生还能有八万四千种可能,嫁人绝不是唯一的出路。可搁在这世道,她们身为女孩子的出路,或许一只手都数不满的。
花椒只觉无力。
莳萝也在心底长叹了一口气。
不仅花椒在家都恍惚听说了袁氏还同爱娘有所来往之事儿,饶是莳萝在横溪岕亦是有所耳闻的。
怎么能不叹。
袁氏抓到手的虽是一把烂牌,却也不是完全没有翻盘的余地的。
旁的不说,只说袁氏是曾有过出牌的机会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她的上家也好,下家也罢,甚至于对家,都在极力地给她喂牌。
有着娘家人守望相助的支持,还有自家不遗余力的相助,更重要的是,她还有四个贴心贴肉,乖巧懂事儿的女儿伴在身边。
也就是说,她的这一手烂牌,并不是非得烂在手里等死的。
她若是能不歪心眼子,能堂堂正正的做人,一心把四个女儿教养成人,把黄阿婆服侍归西,她能肯定,任谁都会高看她一眼,石榴几个说不得也能有好姻缘。
可她偏偏放着最重要的事儿不去理会,放着通天正途不去走,非往邪门歪道上去走。
走到无路可走,不但误了自己一辈子,也害了孩子们一生。
一个石榴已经这样拿不出手了,现在就连小辰光还活泼灵动,眼睛都会说话的红枣眼睛里都熄了光,再没有半点小丫头该有的生气,岂不是又一个石榴……
花椒、莳萝小姐俩一句话一个动作之后,已是心照不宣,不必在说些甚的了,一时默默无言。
只花椒同莳萝俱都不知道的是,袁氏撞了这么多回南墙,浑身骨头都拆了两回,或是有些许的醒悟了,所以这一年多来,待红枣姐妹复又用心了起来。
和颜悦色,体贴入微。
到底母女没有隔夜仇,母女情分又哪里是说斩就能斩断的,除了红枣仍旧对袁氏心有芥蒂,对于前事始终无法释怀之外,年纪尚幼的花生、桂圆还是需要亲近袁氏的。
红枣冷眼旁观,那娘三个你近一步,我近一步的,渐渐的,心自然靠拢了起来。
若不是有始终面色木然的红枣横亘在其间,说不得就是一副母慈女孝,叫人一丝感动油然而生的温馨场面的。
但现在,因着红枣突兀的存在,这份温馨就像是日头底下的皂荚泡,看起来五光十色,却不知道甚的时候伸手一戳,就烟消云散了。
……
大好的日头渐渐西移,眼看着辰光差不多了,红枣就带着花生桂圆告辞往家去。
一到家,花生同桂圆就蹦蹦跳跳地找到了袁氏,滔滔不绝的把今儿茴香小定的场面说给并未过去观礼的袁氏听。
桂圆到底年纪小,只知道说今天的酒席很好吃,茴香族姐好漂亮,姐夫家来了好多好多漂亮首饰衣料,家里头好热闹云云的。
可花生却是条理清楚口齿清晰,言之有物的。
点着小脑袋补充道:“今儿的酒席还是请的得月楼的大师傅掌勺的,十碟十碗,取得就是十全十美的好兆头。”
说着还一脸惊喜地告诉袁氏:“娘,我都不知道,原来糖醋肋排都能做成冷盘的,而且竟然真的很好吃,比热的还好吃,就比佛跳墙差了那么一点点。娘?您知道甚的是佛跳墙吗?据说就连菩萨闻到了都要流口水,跳出佛门尝上一口呢!一坛子佛跳墙,里头甚的都有,我们还吃到了海味……”
又说起了茴香来:“茴香族姐今儿穿的是一身大红色衣料的褙子,我看不出是甚的料子来,可听其他姐姐们说是甚的‘妆花’,上头果然织了好多好多大朵的花儿,而且还是亮色的,浮在衣料上,可出彩了。”
随后还道:“不过茴香姐姐通身都没有带一件首饰,头发全都朝后梳了个双螺髻,把额头露了出来,真的好漂亮。然后那位李太太就给茴香族姐簪了一支金光灿灿的金镶珠宝的如意金钗,大伙说这支金钗足有六两六钱重呢!光是这么一支金钗,就足够寻常人家置办一注不错的嫁妆了……”
花生说到这里,脸上已是掩饰不住的艳羡了。
这也实属正常,十一岁的小姑娘,已是知道爱美的年纪了,看到精致的钗环首饰,还有富丽的衣料布匹,哪有不喜欢的道理。
就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地告诉袁氏,李家送给茴香的小定礼中有几枚簪子几幅钗环,能值多少银子云云的:“……我听那些姐姐们说了,原来金子都不是最值钱的,最值钱的其实是首饰上的珠子宝石。别看是石头,却不是一般的石头呢!”
却不曾想到,就这么一席在花生看来甚的都不是的话儿,却触动了袁氏的不知哪一根神经。
不待花生说完,就沉了一张脸,很生硬地道:“那是人家的福气,我们不要羡慕。”
花生眉角眼梢的笑意就僵在了那里。
不是为着袁氏这句并不算重,也并不算错的话儿,而是为着袁氏的表情,一下子就勾起了她的回忆,叫她想起了往昔来。
整个人就愣在了那里。
红枣也有些愣怔,却完全不是为着寻常一句话都能触动到袁氏,而是为着花生。
她还是头一回知道自己这个大妹妹有这么一副好记性。
不由会想,如果她们也有一对好爹娘,会手把手的教她们行针裁剪,手把手的教她们认字写字,那她们是不是也能像丁香姐妹一样,走出去,眼睛亮如星子,不用带首饰,也能得到所有人的交口称赞……
红枣呆呆的立在那里,没有看到花生无助的眼神,也没有看到袁氏懊悔的木然。
就好像时间倒流一般,就连周遭的气氛,也一应回到了从前……
……
袁氏家的这一切,花椒自是不可能知晓的。
毕竟阖家同袁氏之间的关系,已是再回不到当初了。
当年隔壁略有风吹草动,秦老娘同姚氏婆媳几个就要担心不已,过去探看。
可如今,对于红枣姐妹,虽然一切仍是照旧。她们姐妹过来跟着花椒姐妹念书识字做针线,她们还是一样的欢迎。可对于隔壁的种种风声,却早已入耳不入心了。
但凡爱情也好,亲情也罢,不过都是感情的一种罢了。
既是触不可及的感情,不去花工夫花心思的维护,还要有恃无恐的破坏,怎么可能没有消磨的一天。
这是必然的。
何况方良那厢,在经过一个下半晌,外加一个黄昏的密谈后,通过与秦连豹、秦连龙、秦连熊、秦连虎,还有秦老爹诸人的多方会晤,方良已经初步决定力求脱籍了。
只不过,还不是现在。
就如秦连豹还有花椒、六哥之前所猜测的那般,脱籍并不是甚的小事体,这其中还关系到诸多事务,甚至于感情的牵绊,并不是甚的能够快刀斩乱麻就解决的事儿。
但方良已是决定先尽力求一求,将小麦脱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