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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坐在马扎上怔怔地发愣,半晌自嘲地一笑:“罢罢罢,咱这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伤感之色从他面上一闪即过,陈显达再看到时,已是平日里的表情了。指挥使丢开这个消息,好好将李永仲上下一打量,却向着陈显达笑道:“虽说你这回伤得不轻,但缴首也多,想来升上几级不是难事,只是原说待你回来,咱营里头的人坐下喝酒,现下看来,倒是不成了。”
陈显达转脸温言同李永仲道:“仲官儿这几日也累得不轻,先回去休息罢,送粮一事,我同指挥使讨个人情,你便在毕节换了盐引,先自家去吧。这回,你们也折了不少人……”
李永仲晓得这是陈显达想支开他跟刘心武说话了,他倒是猜到几分,但是现在也再懒得去管。干脆利落地站起来,同陈显达和刘心武行了个礼,便告辞出来。此时夜色如墨,漫天星斗,帐篷外站岗的亲兵与他已是极熟的,见他笑着先打了个招呼,就问他是否要宿在营里。
“军营重地,我一个商户,还是不大便宜。”李永仲冲亲兵笑笑,道:“现下还要赶回去,不过此时夜深,想来已是宵禁了,岳父还要同指挥使说话,想来是忘了开条子的事,我却是现下不好再去打搅他们。”
“这有什么。”那亲兵满不在乎地拍拍胸膛道:“咱叫人送仲官儿你回去就成,路上遇到巡兵,自有咱来应付。”
他如此说,就果真让人给李永仲牵了匹马来,又叫了人来,扶着李永仲上马,最后仰起头看着李永仲,神色诚挚地道:“仲官儿莫要推辞,其他人不晓得,我等将主身边的人却是晓得的,此番若没有仲官儿,没有那些兄弟,咱们不见得就能活着回来。俺是粗人,只是个穷当兵的,也只能送送仲官儿,表表心意罢了。”
李永仲一怔,不及说话,那牵马的亲兵已经拉动缰绳,马匹立刻驯服地迈动蹄子。他只来得及扭身向后冲那不知名的亲兵抱拳一礼,后者冲他咧嘴一笑,摆摆手示意他好生坐好,然后年轻人看着面目逐渐模糊的亲兵重新恢复扶刀跨立的姿势,再远,就湮没于夜色之中,什么都看不见了。
而帐篷里头,刘心武似笑非笑地看了陈显达一眼,自顾自地摸了颗油酥蚕豆丢进嘴里嚼得嘎吱作响,陈显达等了半天,不见指挥使说话,只好干咳一声,自己先开了口:“这件事,成不成,你先给我个准话。”
“我给你什么准话?”刘心武却不上他的当,军营里头禁酒,他此刻下蚕豆的自然不是酒,而是泡得极酽的沱茶,他掀开盖碗,有滋有味啧啧出声地喝了一口,斜睨陈显达一眼,哼了一声道:“我在你这里坐半天,却不曾晓得要给你甚么准话。”
“好好好!刘大武!你现在官威实在是厉害!”陈显达没有半分求人的态势,先自恼怒了起来:“我今日就把话撂在这里,你不给个准话,不要想出这个帐篷!”
刘心武看他一眼,暗地里骂了一声老东西,面上却不显,只挺直了腰板,将手里头的蚕豆啪地一声拍在矮几上,将声音提高半刻道:“你自己也晓得难办!却把难题给我!”他确实觉得棘手,“你这不合式!没有这个规矩!”
陈显达却半分不信,嗤了一声道:“这话说其他的,我信,说世职承袭上头有规矩,便是让人笑掉大牙!先头几年还好,现下成甚么样子了?说是借职,却哪样人都夹塞进来,你当我不知晓?外头早就开价啦,一个百户的借职,若是成都府那边的,开口就是三百两银子!还不一定能成!”
“再怎么着,那也得是子侄!你别管是哪辈人上头的,但总是不出五服的族亲!”刘心武也恼了,“再说了,这世职的事情,我说了惯用?你虽是挂在叙南卫里头,但世职承袭还不是得拿到职方司面前说话?再有一条,现今这世道,你便是将世职求来如何?没有差遣!一个空头百户,做起来又有甚么滋味?”
陈显达一窒,半晌才苦意深重地开口:“你说的这些我岂是不知道的?但是我陈家这世职几代人传下来,若是断送在我手里,日后我如何有脸去见祖宗!?再有,你知道的,我膝下只得一个女儿,亲族又尽皆凋零,女婿虽说能干,却是个商户!这日后,我若有个万一,又有谁来护住他们?”
刘心武听他说话,心里也不是滋味。他虽说是陈显达的上官,几年之前却是受过他的救命之恩,陈显达却从不以此张扬,刘心武心里也常自念念。但今日陈显达给他出这难题,委实不是他这么个指挥使能插手的!
“老陈,你听我一句劝,”刘心武苦口婆心地劝他:“这当兵吃粮不是耍子,何苦要将人家好儿郎扯进来?军户人家到处听说想尽办法往外走的,却不曾要自己往里跳!何必呢?你那女婿我看过了,听说是个盐商?你姑娘幼时我也见过,是个好孩子,就让小两口过过和和美美的日子,有甚不好?”
他这话堪称掏心窝子,可惜陈显达心里主意已定,任谁都说动不了。他顾不得身上的伤,强自打起精神同刘心武道:“你不知晓,这内中自有缘由,你却是劝不动我的。我意愿已定,一定要将此事做成。你也说得无错,我将此事托你,本就太勉强,今晚的话,你就当没有听见,就此罢了。”
他这么说,刘心武却真正恼起来。腾地从马扎上抖着手指头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片刻方恨恨地开口道:“素来说你营里头那个郑国才是个倔驴,我看你才是!”他气得在帐篷里转了两圈,又无法,只好大马金刀地重在马扎上坐下,脸色不甚好看地道:“你若想我帮忙也成,先将你那缘由说一说,不然我却是再不管的。”
陈显达顿时来了精神,略将话理一理,缓缓道:“方才仲官儿给你说那些,大多是对的,只隐下些没说——这场仗,起码有五成,不是咱自己打的。”
“噢?这倒有意思了。不是你们打的,还能是谁?民夫?”刘心武本是说笑,却见陈显达一脸认真地点点头,顿时吓了一跳:“你莫要唬我!你这回斩获的首级不是那么几个,是足足两大车!民夫?哪里的民夫?!”他猛地想到一个可能,眯起眼睛道:“——是你那女婿?”
“不错。”陈显达于是将李永仲原本隐下没说的部分原原本本地说了给刘心武,又怕自己于某些说不清楚,还叫了陈明江来,叫他同刘心武一一细说。
待陈明江说完最后一句:“……若不是仲官儿这些护卫舍生忘死,属下现在哪里,还很不好说。”顿了一顿,他又加了一句:“仲官儿于属下,实在是有救命之恩。”陈明江说话一向不偏不倚,这回居然替李永仲说起好话来,就是陈显达也吃了一惊。
打发了陈明江出去,陈显达笑眯眯地同刘心武道:“如何?明江这孩子你是晓得的,从不曾说大话,这话既是他说的,你就晓得,只有比这更好,没有更差的。”
“照这说来,老陈你这女婿倒是将种天生!该当是咱武人家里的!”虽然嘴上说着军户如何不好,但刘心武终归是几十年的老军伍,见猎心喜,顿时就将方才他劝陈显达的话抛到脑后。又摸着下巴想了一阵,断然道:“不过你先前那法子还是莫想了,行不通是其一,其二,没有差遣,纵有职衔,又有何用?”
陈显达也不恼,只问:“那些话便不提了,你只说你的法子。”
“法子?”刘心武哼笑一声,施施然地掸一掸袍子,吐出两个字来:“投军!”
然后他详细地为陈显达解释道:“这投军一事,老陈你自家便是军兵出身,却比我晓得多了。不错,我这投军,便是叫你女婿投营兵——你大约不晓得,与奢安二贼大战在即,黔兵指望不上,咱们川兵人又太少了些,近日就有个传闻,道朱燮元制台要新建营头,从四川招募兵士!这是营兵,以后要裁散的!”
“这……好是好,可仲官儿如何能从小兵做起?”陈显达一听着急了,“要他一个单身子人有何用?!”
“你着急甚么?我这里话还未说完!”刘心武道:“若是从咱们四川招兵,多半还是要放到毕节来!这里才是川兵的驻地!你听我讲,仲官儿不是有个团练民兵的名头?正好带着人一起来!按照惯例,拿下个把总的位置不成问题。正好你这回折了不少人,损伤颇多,顺理成章地将你女婿要来,到时候,要怎么做,还不是咱们关起门就能说话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