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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显达也是一愣,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抿了抿嘴唇,吩咐守在身边的义子陈明江:“你去,叫仲官儿进来。在外头吵吵嚷嚷的,成什么样子。”
陈明江霍地从马扎上站起,冲义父点点头,掀开帘布就大步出去,片刻之后,一脸憔悴的李永仲板着一张冷硬的脸走进来,他看也不看坐在边上的冯宝群,只躬身朝陈显达一抱拳,声音毫无起伏地道:“小婿见过岳父。”
“坐。”陈明江言简意赅地说完,冲他抬抬下巴示意李永仲坐下。然后他看看挺直腰杆坐在马扎上一动不动的李永仲,突然觉得此事很有几分棘手。咳嗽一声,陈显达放缓了声音问道:“仲官儿,此番多亏你同弟兄们。你放心,不管是不是我营头里的人,我全都一样看待,绝不会亏待。”
“小婿代兄弟们谢过岳父好意。”深吸了一口气,李永仲冷硬地开口道:“既然岳父说不会亏待兄弟们,正好,我也有一事不明。”他转向冯宝群,眉角抽了两下又强自按捺下来,一字一句地问:“冯百户,底下人刚给我回报,道这回兄弟们死伤不少,大伤元气,百户体恤咱们,说战场缴获与官军平分,可是有的?”
冯宝群咳嗽一声,低声道:“有。”
“首级——”李永仲顿了顿,丝丝怒火渗进声音当中:“却一个也没有?”
“……没有。”冯宝群叹了口气,抬头对着李永仲正色道:“仲官儿,这里没有外人,我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这首级,你拿去,祸患无穷。”
他既然已经开了口,就再没有其他顾虑,一直说了下去:“先前我同千户商议时,曾提过,此战仲官儿你手下弟兄出力甚多,咱们不是没良心的,首级俘虏,都与仲官儿各分一半,却是千户拦下了——你莫急,听我讲完。”
“仲官儿,你将种天成,麾下都是英勇敢战之士,但军伍里头,和别地不同。你们到底不是军职,缴获还好,兵将们都心服,但咱们这些穷当兵的,就靠这点首级建功领赏,若是分润给了你,兵将们能分几个?你手下兄弟们有功劳,咱们官军里头的人就没有?”冯宝群意味深长地道:“要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李永仲木着脸听他讲完,面无表情地看了面露恳切的冯宝群一眼,嘲讽道:“若按着你这意思,我当时就应该挟了我岳父,带着底下人跑了干净。这个世道,甚人和银子过不去?岳父这点罪责,我使了泼天银子打点,顶多就是丢官去职——想必岳母并内子还高兴些。官军的死活,又和我,和我兄弟们有什么瓜葛!?”
他说到最后,双眼赤红,浑身轻颤,已是怒气勃发,只差指着冯宝群的鼻子开骂了!
冯宝群叫他说得张口结舌,有些下不来台,脸上也不甚好看,两人正对峙间,陈显达咳嗽一声,轻喝道:“仲官儿!规矩呢!还不快给冯百户赔礼!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就敢这么跟冯百户说话!”
听岳父开口,李永仲深吸一气,面色僵硬地冲冯宝群抱拳一礼,硬邦邦地道:“冯百户,小子我自幼粗野惯了,也无人管束,不晓得尊卑事体,方有得罪,望百户原谅则个!”
他站在冯宝群三步之前,个头平常,身材削瘦,面容憔悴,一双眼睛却是亮得渗人!冯宝群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虽是为着对方好,却是将这个年轻人得罪不轻,他苦笑一声,抬手还礼道:“千户此话太重了些,仲官儿是为麾下弟兄,同俺不是私怨。仲官儿,我大着你些许年岁,劝你一句,你方年轻,有时未免意气太甚!须知这天下事,偏偏就容不得意气!”
“许多天下事,偏偏坏在没有意气上头!”李永仲毫不迟疑地开口,一句话就顶了回去:“我不为那首级的赏赐,但我要争那个名分!我要为兄弟们争那个功劳!这是他们该得的!他们为我李永仲卖命,生生赴死,我不能就这么看着,憋着,一个屁也不敢放!”
他面皮红涨,鼻孔急速地翕张,说到后面,忍不住在帐篷里走来走去,两只手攥成拳头,脖颈上大筋都绽出来,却又努力压低声音。陈显达看着李永仲,颇有另一种意味上的“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他心里头压不住几丝得意地喟叹:原想着自己后继无人,但老天待他不薄,到底又送了一个来。
“老冯,你先出去。”冷不丁地开口,陈显达又扭头吩咐义子:“明江你也出去,把着帐门,无我吩咐,一个不许进来!”
冯宝群和陈显达的视线交换了一下,他跟随千户多年,不说多了解这位上官,但总是比那位年轻的仲官儿了解他岳父太多。他背对着李永仲朝上司狡黠地一笑,立刻又恢复了一张无奈焦急的老好人脸,行了个礼,就掀帘和陈明江出去了。
陈明江按刀站在帐前,冯宝群却在他身边停下脚步,端详他一阵,忍不住先笑道:“明江,听说你想下去带兵?”
“同义父是提过一次。”陈明江并没有否认——冯宝群早在辽东就追随在陈显达身边,虽然一向不显山不露水,但却同郑国才,周谦两人是陈显达真正的腹心之士。
“我早有个想头。”冯宝群客气地同陈明江商议:“明江你也晓得,我那队里头,若论守备,阖叙南卫,再加川南兵备道底下的营头,也敢说一句胜过我的没有几个,但若论起进攻,却只好是倒数。明江你若有意,不妨到我老冯的队里来,正好这次我底下有个总旗不幸战殁,你来,正好带现成的兵。”
陈明江一怔,还没细想,却下意识地摇头婉拒道:“谢过冯百户好意。但义父先前已同我商议,定下前程了。”
冯宝群一脸的遗憾——他是真心想让陈明江下来帮他去一去兵士身上的疲气和暮气,不过既然陈显达早已发话,就不好再多说什么。拍拍年轻人的肩头,冯宝群便自顾自地忙去了,现在他手上事实在多,当真耽搁不起。
帐篷里,陈显达招手让李永仲坐下:“打了这半日还不累?站着作甚?过来给我老实坐下!”他故意板起面孔,喝道:“老夫说话都不听了!?”
郁闷地吁出一口气,李永仲老大不情愿地在榻前坐下。陈显达看他一眼,又冲着边上的葫芦抬抬下巴:“喏,那里头有水,看你一头的汗,还不赶紧喝几口润润嗓子?”见他不动手,又掀起眉毛喝了一声:“这是等着老夫去给你倒!?”
李永仲无法,只得取了葫芦好歹喝了几口。陈显达看他抱着葫芦不说话,险些被这个平日里看着精明,现下却仿佛是个愣头青的女婿气笑。没好气地骂道:“丧眉耷脸的样子,这是给谁看?好不容易大胜一场,教外人看了,还以为咱们这是打了败仗不敢见人!”
“我怎么敢去见人!”被陈显达一激,李永仲终于忍不下胸中闷气,猛地抬头亢声道:“我怎么敢去见那些死难的兄弟,跟他们说,那些脑袋不是你们砍的!仗也不是你们打的!你们就有点运输助力的功劳!”
“那你要怎么办?!”陈显达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跟冯宝群继续争下去,然后教那些眼巴巴指望着赏赐,指望着升官的兵将晓得,你一个商户要占了一半的首级斩获去!你这是怕没人惦记上你,是吧!?”
李永仲一窒,片刻方道:“我不是图那些钱粮!”他下意识提高声音,看陈显达讥讽的脸色,不由得就有几分委屈,忍不住又道:“女婿不是为那份赏赐!我是为了那份功业,哪怕最后赏赐都让给官军,但却不能说,兄弟们就干了民夫的活!”
“你糊涂!”陈显达猛地大喝,然后疾风暴雨一般毫不留情地冲满脸怔愕的李永仲骂道:“你心心念念只为给你底下几十号弟兄正名,但可曾想过,你若真敢这么干,就是跟我这营里头几百号人为敌!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纵老夫是千户上官,也不敢冒此之大不韪!”
他看着李永仲惨白的脸,脸色略略缓和地苦口婆心道:“仲官儿,为上者,肯护着底下人,这是好事,但是,你得分时候!你一贯的聪明,怎生在此事上头就如此看不明白?一味的固执,不是甚么好事!”
“这世道险恶至此。仲官儿,莫怪你岳父我说话难听,若你身上有个一官半职,哪怕是个把总,是个总旗,我也教人不敢说半句闲话!但你现下是白身!不是童生,不是秀才,更不是举人老爷!我晓得你的心气!但是,忍得一时,才有一世的得意!”
李永仲攥成拳头的两只手指骨发白,他直视着陈显达,在对方震惊的脸色里缓缓道:“道理我都懂。但是,岳父,有功不能赏,有过不能罚,只为了升官发财,只为了金银钱粮,这样的军队,能打甚么仗呢?”
这样的军队,又怎么能守得住天下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