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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官儿?!”陈明江猛地将上半身后仰,带着些不敢相信的意味,年轻的亲兵统领张大眼睛迟疑地瞪着他的上司兼义父,好半天才颇为踌躇地开口问道:“义父的意思,是想让仲官儿接下世职么!?”他吁出一口气,脸上还带着惊讶的神色,不过确实已经平静下来,将小杌子上的茶盏一饮而尽,陈明江看起来和平日里已经没什么两样。他点点头,沉静地道:“一开始儿子觉着匪夷所思,但现在一想,却不是什么不行的事情。”
陈显达捋了捋下颌的胡须,带了几分得意地同义子道:“看明江你这样,便可知道我这主意能吓到多少人。这却不是老夫心血来潮的点子,上回你带着你娘同霈霈回来同我说了路上的事,当时老夫心里头便有些动心,但总觉着事情总是眼见为实来得好。不过原想着这样的机会怕是没有,可老天疼好人啊!竟是让我心想事成了!”说至此处他哈哈大笑,其中满足的意味真是溢于言表,便是脸上皱纹也舒展几分。
笑罢,陈显达收敛神色,同义子商议:“这事情我同谁都没说!便是你义母也不知晓!我常虑仲官儿是商户出身,虽说现下世职的承袭不同以往,但毕竟国朝自有法度在,不过有今日这一回,仲官儿是实打实的功劳,我在指挥使同兵备道面前还有几分薄面,想来是不难的。”
陈明江略想一想,朝他义父问道:“义父这心思,有没有同仲官儿商议过?”这话问得陈显达一怔,陈明江看他脸色,心下一紧,赶忙又挤出一脸轻松神色笑道:“仲官儿将底下人调教得这般好,生就是个将种,若留于商道,倒是可惜了。不过仲官儿家大业大的,义父要说服他,可要花不少功夫。”
陈显达摆摆手,刚才面上的兴奋劲儿消退不少,他叹口气,脸色也沉重几分,颇有些为难地道:“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仲官儿再如何说,也是娇生惯养着长大的,虽说是个好孩子,也能吃得下苦,但说到底,从军这事情可不是文人耍嘴皮子,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挣命……”
一席话说得父子两个都无言。陈显达是真心想让李永仲承袭世职,但他自家也晓得,这并不是什么好营生,何况,他这女婿可不是什么破落户,而是富顺有数的大盐商,哪怕在整个川东,都能算得上号。
“那个,”陈明江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提醒义父道:“儿子以为,此事当先同义母商议一番才好。”
陈显达面色一变,支吾几句,最终还是一叹气,泄气地道:“此事若让你义母晓得,便是仲官儿自家愿意,也是不成!”他想起自家夫人的彪悍之处,真是脖颈里也沁出一层冷汗来,他强笑两声,声音却干涩得紧,只叹了口气,端着茶盅,摸索着青瓷光滑的釉面,陈显达长叹道:“这就要看天老爷,愿不愿意成全我这心愿了。”
第二日五更不到,明军的营地就开始忙碌,兵士们相互整理行李,拆卸帐篷,也有人去不远处的溪流里打了水回来,供伙夫做饭——军令已经下来,五更造饭,天亮便要出发回毕节。此番不同前几日,还要押送俘虏等,琐碎之事甚多,叫人烦不胜烦。
和明军比起来,护卫们就要轻松许多。帮着马夫喂了马,又整理了行李装车,李永仲便吩咐下去,让不良于行的伤员们上大车,如不是曹金亮尽力拦阻,说不得他也要将那匹陪他许多年的滇马让出来拉车。
不论是明军还是商队,营地都是一副乱纷纷的热闹景象。不过和明军的拖拉无序相比,护卫们动作倒是要快得多,纵然他们只有几十个人,算起来的确便宜,但那股利落劲儿,真不是疲沓的明军兵士能比的。
“这收拾个帐篷也能磨蹭这老半天。”赵丙同刘小七嘀咕,他们正好斜对着明军的一处帐篷,看了足有一刻钟的光景,那几个明军仍旧和一堆绳索理麻不清,这功夫,都能让护卫们扎营又拆营来上一趟。
“你闭嘴!”刘小七狠狠瞪了这个一向嘴上不把门的同袍一眼,恨不得就地捡个土块将他那张破嘴堵上才好,没好气地啐了一口道:“你使的是啥,他们使的又是啥!?咱们那帐子多好用!?就你能干,换了你去,不定多久!”
赵丙不敢跟刘小七抬杠,心下又有几分不服,嘴里实在憋不住,嘟嘟囔囔地嘀咕道:“伍长你说的自然在理,可他们就是笨的么,那五六个人呢!就围着一堆破麻绳转悠,边上那苫布还散着,就不能分出两个人去卷卷?”
“人家的事,你管这么多!?”唯恐这不长心的同袍惹来麻烦,刘小七索性朝他吩咐道:“我看你真是闲!那马夫正忙着,现下人人都忙,就你话多,去,帮着去套马!”说着不由分说朝赵丙屁股上轻踹一脚,险些将他踹了个平沙落雁式,刘小七对赵丙投来的幽怨眼神视而不见,一个劲儿催促道:“还看,还看!还不赶紧走!”
曹金亮收回视线,这两个活宝他从头看到尾,真是乐得不轻,回头笑嘻嘻地同李永仲讲话:“看小七那样子,谁晓得他先前那副瘦瘦小小的鹌鹑样子!现在却有那么几分老兵的意思了!我看啊,再过段时日,便是个队正,小七也能干得来!很使得!”
李永仲朝那两人走远的背影看了一眼,微微颔首道:“刘小七倒是历练出来了,等这里事了,回去以后便同大家议一议吧,他们那伍里没甚异议,你这个做队正的又点了头,便提出来,在念书习字上头考较一回,若能过了关,正好新建的队里拨几个老兵,就给他带!”
两个人说得热闹,陈明江穿了一身青苎丝钉火漆钉齐腰甲,光着头走过来,远远地就先抱拳打了个招呼:“仲官儿,今日如何?”曹金亮见是他,脸上笑意稍稍收敛,朝李永仲一点头:“仲官儿,我便先去看看那头收拾得如何。”又同陈明江招呼一声,就一边嘴上吆喝着“兔崽子要偷懒到何事?”一边摇摇晃晃地去了。
陈明江过来,先将曹金亮望一望,笑道:“曹兄还是这般洒脱。”李永仲笑道:“他这是惫懒习性,明江兄方正的性子,莫要学他,否则岳父可不会轻饶了我去。”说笑两句,李永仲见陈明江满脸的犹豫,时不时的就偷眼看他,心下暗笑,他这妻兄还真是一根肠子通到底,便笑道,主动起了话头:“看明江兄这来意,怕是寻我有事,正好我也站得乏了,不如咱们边走边说如何?”
听李永仲如此说,陈明江当真是松了一口大气,当下便爽朗一笑,抱拳应道:“仲官儿果然善解人意。这地方虽无甚景色,但还可看得,请。”
两人也不带护兵一类,就往那已烧成一片白地的寨子行去,走了一阵,山势渐陡,山路难行,这才把步子放慢,陈明江静默一阵,他是实心肠的直性子,不会那套弯弯绕的说话,想了半天,终究是直截了当的对李永仲开口道:“仲官儿,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李永仲站在一块山石上,感受着清凉的山风带走额上薄汗,闻言便笑道:“明江兄不是外人,有话但讲无妨。”
“我是粗人,若有甚不中听的,仲官儿直说便是。”陈明江吸了口气,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李永仲,看他反应,沉声道:“义父大人同我商议,说是有意让仲官儿你承袭世职。”
“世职……?”李永仲脸上的笑险些没能挂住,他茫然地看着一脸沉静毫无玩笑之意的陈明江,试图从他的脸色上找出丝毫可能作伪的迹象,但半天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或许是真的。
“明江兄莫要玩笑。”他干笑两声,将视线从陈明江脸上移开,佯装平静道:“哪怕我只是一介商户,也晓得国朝自有制度,这世职承袭非同小可,非是自家子侄不能承袭,岳父世代军伍,族中难道还寻不出几个俊杰之士来?”
陈明江叹了口气,站得脚累,他索性在李永仲身边盘坐下来,看着似乎绵延至天际的苍青群山,笑道:“仲官儿不信,我倒也很明白。不过哪,愚兄是半分没跟你顽笑。仲官儿,愚兄是极佩服你的,眼下你这番事业,纵然有祖宗荫蔽,但若不是你一手一脚自家做起来,怕现在还困守在富顺,做个小小盐商,断不能有如此的机遇。”
李永仲也学着他的样子坐下来,闻言轻笑一声,倒是不否认,只笑道:“明江兄虽是武人,却是难得的细心人。”他面上显出几分傲然来,坦然承认道:“不错。小弟心中自有想头,这天下之大,如今世道纷乱,正是男儿成就事业的时候。”说到此处,他委婉地拒绝道:“不过小弟自来行的是商道,不悉武事,岳父的信重美意,只怕小弟有心无力啊。”
陈明江静默一阵,悠悠开口道:“咱们兄弟虽来往不多,但愚兄自忖看人还有几分准头。仲官儿,你说你自己一介盐商,手下却有精兵强将,犀利军械,”他微微一笑,往常直率的脸上带了几分捉摸不定的笑意,转头定定看了李永仲一眼,轻笑道:“愚兄读书不多,但国朝太祖爷爷开国故事倒是耳熟能详,当年所谓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不知愚兄说得对也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