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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结束后明军的宿营地里并不安静。营地里没有酒水,但从寨子里缴获的粮食和肉都不少,虽然不足以让几百人的明军都饱饱吃一顿,但是和之前每天干得能拉破喉咙的大饼比起来,显然已经是顿美餐——伙夫将腊肉切碎和杂粮一起煮了一锅浓浓稠稠的肉粥,配着干硬的大饼,让明军大快朵颐了一回。
这是胜利后的夜晚,军官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士兵们的种种嬉闹视而不见,五月贵州的山里,夜风凉意十足。难得吃饱喝足的兵士们挤在篝火边谈谈笑笑,有几个素日里就胆大的兵士,哼起了粗俗的小调,时不时哄笑声就传出很远,就是那些无法起身的伤员,似乎也觉得自己伤口处少了几分疼痛。
但在陈显达的帐篷里,气氛远没有那么轻松。双层牛皮帐篷似乎把欢乐的喧嚣声隔开很远。陈显达与义子相对默坐,方才亲兵进来一趟,送了吃食和水,父子俩默默无言地几口吃完,陈明江又出帐唤来亲兵收走碗筷,等他转回帐篷,义父陈显达捧着一盏浓酽的茶水坐在马扎上怔怔地发愣,听见动静转过头见是义子,他招呼了一声:“明江,过来继续说罢。你便是那晚上见了李家的护卫?”
“是。”陈明江坐到陈显达对面的马扎上,凝神想了一阵,继续道:“后来果如何仲官儿所说,果然贼人被一举拿下。”他脸上的表情很难形容,牛油大烛在他英俊的脸上投下弄中国的阴影,“儿子说不好,只觉得,便是义父的亲兵,和仲官儿家的护卫比起来,也颇多不如。更兼人家火器之精,”说到此处,陈明江兴致来了,他举手划脚地给陈显达形容:“和今日一般,护卫们打了三轮火铳,那贼人就倒下不少,然后三五人一阵,都使四五尺的大枪,互有照应,进退有序,竟是无人是他们的三合之敌!”
他面上涨得通红,在马扎上再也坐不住,腾地一下站起来,口沫横飞地同陈显达形容:“义父,我自少年从军,以为若论天下强军,以边军无出其二,可惜我生也晚,不曾见戚家军一面,但那天晚上,儿子以为,若戚家军复生,也不过那些护卫们如此!”
“你这话,说得过了些。”陈显达咳嗽一声,教训义子:“仲官儿训得再好,也是民兵!不当官军用的!再如何厉害,能比得上戚家军?!你这话便是胡闹!”说到此处,陈显达压下声音,沉着脸道:“也是给仲官儿招祸!”
幽幽的烛光当中,千年脸上沟壑深重的皱纹死死拧在一起,不得舒展。他叹了口气,叫一脸不知所措的陈明江坐下,缓了缓语气,才同他语重心长道:“明江啊,你自几岁上打熬气力,练武读书,一日不敢松懈,我却拘着你在身边做个亲兵头领,衔不过把总,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是有时候还是觉着我还是拿你当孩子看吧?”
陈明江吭哧几声,艳红的颜色从脸上一直蔓延到耳朵脖颈上。他结结巴巴地开口道:“儿子,儿子不敢……”最后几声近乎耳语。
陈明江重重地哼了一声,看义子一张脸红成新娘子的盖头,心中觉得好笑,面上却不显,依旧是板着一张脸同他说话:“你是不敢,不是不想!”一句话说得陈明江险些把脑袋埋到自己的胸膛里头去,才换了语气恳切地开口:“你是个好孩子,同你爹我一个样儿,都是没甚心眼,一根筋通到底的。可是明江啊,这性情,能上得战场,却做不了好官——好些年前,你娘便同我商议,想将世职给你……”
“此事不可!”陈显达话还没说完,便被脸色大变的陈明江急急打断,他喘了口气,平息了一下呼吸,努力不让自己显得太着急,一开口却仍旧让陈显达听出内中的急切与诚恳:“义父此举万万不可!义父义母将儿子教养长大,让儿子不致流离失所,若无义父义母,明江早就是路上的饿殍……”他定定地看着陈显达,眼中不知不觉红了:“便是现在,儿子偶尔也会梦到那晚上……”
陈显达面色沉重,拍了拍义子的手臂,轻叹道:“哪里的黄土不埋人?这世道,”他摇摇头,不想再将这个话题说下去,“过了这许多年,人终究得向前看,咱们今天不说这个。”
“那世职,我是真心想过给你,但先不论其他,明江啊,你是个敢打敢冲的好汉子,好儿郎,却做不好一军之主。别说你,便是你爹我,若不是遇上指挥使是个还算明理的人,也早吃不下这碗断头饭。我这把年纪,都说五十知天命,你爹我离知天命的年纪也不差多少……这几日,我见了仲官儿,心里就有个想头。”
他招手让陈明江靠近,附在义子耳边轻声道:“你说,我若将世职给仲官儿,如何?”
几乎同一时间,在离明军营地不远的一个斜坡上,李家的护卫们就驻扎在此。
和明军布置还算严明的营地相比,李家的商队因规模并不很大,便没有那许多的讲究,只将几架大车赶到外圈,马夫又将拉车的几匹建昌马卸了马缰,自去照料,其余的护卫们便散在几堆篝火边上,安静地做着各自手上的事——有给自己的火铳上油擦洗的,也有整理子弹等物事的,自从今年年初开始用纸壳子弹之后,原本的牛角火药壶等物便不再用,比起从前方便许多,但纸壳的残屑也容易堵在枪管当中,保养更要上心。
探视过先前的战斗中受伤的护卫,李永仲同曹金亮一边说话一边朝自己的休息之处走:“幸好苗人用的多是竹箭,兄弟们伤得不重。否则这回真是吃了大亏。”他心有余悸地道:“我在后头看不真切,心里真真是悬着空中,难受得紧。”
曹金亮胳膊上也中了一箭,不过竹箭入肉不深,他洒了点金疮药止血,连绷带都没缠上。此刻听李永仲说话,脸上倒是笑了笑,宽慰他道:“仲官儿说哪里话,这遭算得上甚么呢?能算得上甚么大场面?不过是些不服王化的蛮子罢了,若说强敌,连辽东的鞑子三分都不到。”
“鞑子再厉害,那也不在西南,不在贵州,我们现下可就在此处。”瞪了一眼曹金亮,李永仲怕的就是他这样自高自大的念头,一旦在兵士中间扩散开,当真就是祸事,“你要把蛮子想做是土鸡瓦狗倒没甚么,可临战之时就得万分谨慎小心!宁可狮子搏兔,也不可托大,须知咱们本钱不厚,做不得亏本买卖。”
前头曹金亮听他说还很得体,后头便又怪道商人一道上来,暗笑自己这个将主真是天生的商道种子,便是军国经济一事,亦能让他说得市侩气十足。他在李永仲面前倒是很放得开,言笑不忌,当下便笑着开口道:“仲官儿便是恁般小心!不过咱们行事,确实得同仲官儿所说一般,便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李永仲点头道:“便是如此。”此时已走回二人所在的篝火,他自家先坐下来,又指指边上的位置道:“今日你也是乏透的人,赶快坐下来,后头的事我已吩咐好,伤员也一一照顾妥当,你好好将息,明日还要行远路,今日一战而毕,岳父他们怕是要直接回转毕节。”
“说不得咱们也得跟着一道走。”曹金亮将头上的折檐毡帽摘下来,光着头拿了块粗麻巾子蘸着葫芦里的水胡乱擦了数下,舒服地叹了口气,转头往伤员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面上便有几分沉重,叹道:“轻伤的还好说,几个重伤的,倒也是能养回来,就是折了几个兄弟,当真可惜!”
李永仲心中也作如此想。他现在手里头的人不过一百过半,其中还有二三十号将将训练,完全不得用,剩下的无一不是敢战敢冲积年的老兵,能读会写,战技上头亦是一流,无数钱粮供出来的!死了哪一个,他都心疼得心头滴血!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李永仲打起精神,既是安慰曹金亮也是安慰自己,“不经战火,不见血,哪里能练好兵?一支军队,若只是在训练场上打转,不敢拉出去,不敢白刃向敌,算得什么好兵?”他随手将一块干柴丢进火堆中,看着火星在夜色中飞腾,淡淡地道:“我要的不是一支样子货,而是能扛得住打压磨砺,也能担得起胜败赞诽,从血与火里头走出来的队伍。”
曹金亮愣愣地看他半晌,蓦地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险些岔气,连连咳嗽才停下来。他一边喘着粗气,给自己揉胸口,一边指着李永仲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仲官儿,我原本觉得我就是个什么都敢想的人了,没成想,你倒是比我还敢想!你看看这世间,哪里有这等武人!?”他咳嗽几声,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起来,怔怔地望着熊熊燃烧的篝火,喃喃道:“那是,王者之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