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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宾古称僰道县,秦时立县,南朝梁武帝大同十年于僰道县设戎州,宋政和四年改称叙州,元朝至元十八年叙州升为叙州路。到了明朝洪武六年,叙州路改称叙州府,府治与县治同在宜宾,到得天启七年间,已是二百多年的光景。
西南冬季湿寒多雨,阴冷少晴。从富顺到宜宾没有官道,需出邓井关小河街,经新兴,兜山,大观,黄沙,高店,金坪至宜宾,全长一百余里,道路崎岖,多在丘陵山区。世道不靖,行人出行多是同马帮结队,或者托赖商队。
四川的冬天依旧维持着一种沉郁的绿色。那些春夏之际萌发壮大的枝叶经历肃杀的秋日,到得冬时,曾经的鹅黄嫩绿,豆绿豆青,都在寒霜冷雨中逐渐冻结,凝固成鸦青黛绿。连绵丘陵之中,一条白线似的道路依据山势蜿蜒延伸,山路之下,谷中多有溪水徜徉,而阴郁的天色则为天地泼洒上一层迷蒙的墨意。
天还蒙蒙亮时,清脆的马蹄声就打破了一路平静。弥漫山间的晨雾之中,渐渐现出一列行人的身影。他们多是步行,只有三两人骑马,几架大车被护卫在队伍中间,二十来号都是精壮干练的汉子,挎刀持枪,有几个背上还背着怪模怪样的火枪。
《大明律》上有“私藏应禁军器,凡民间私有人马甲傍牌火筒火炮旗纛号带之类应禁军器者一件杖八十每一件加一等,私造者加私有罪一等,各罪止杖一百流三千里,非全成者,并勿论许令纳官。”但到了明末,官营工场废弛,军器质量低劣不堪,战争的阴影却从未从国土中消除,因此官府近乎默许民间私造兵器,甚至从民间购置火枪。
西南从奢安之乱起便不得安宁,各地夷人蠢蠢欲动,山匪群聚山中呼啸往来,官军怯懦无用,卫所军令废弛,营兵多在辽东,夷兵又多不可信,西南民风彪悍,万历中川东一带便有人私造火枪,行通云贵,到了天启年间,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
李永仲骑马走在队伍中间,双手拢在袖里闭目养神。这条路他是走熟的,沿叙州往马湖驿,泥溪驿,曼彝驿便可直入云南,而走南溪可至泸州,再转通邮,江门,永安,赤水,普市可入贵州。这两条路他从十二三岁起直至如今四五年间,每年从三月至十月,路程长短不一,哪年不得走上三四回。
山路狭窄,他们不得不拉成一路,但这段路对李家的护卫们来说,算是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宜宾。不过何泰仍旧没有托大,早起出发前,他吩咐两个机警灵巧的家丁充作斥候为队伍探路,又吩咐下去刀枪出鞘,枪子上膛,务必谨慎。
有人以为何泰太过小心,但何泰自有的道理。他沉下脸训斥道:“如今世道,老老实实能活几个人?附近安分的寨子或者还有几个,但离得远些,哪怕在官道上也有拦路的山匪强人!你们是铁打的身子,又能化几斤钉?总以为打了几个毛贼就能横行天下了!?告诉你们,一个寨子里总不下一二百号人罢?数数我们才几个?”
这番话实在让众人警醒。有老成的便想起来就在年初,离富顺不远的赵华镇便有商队遭劫,一行十来个人只跑出了个十来岁的小伙计,报到官府,快班衙役同巡检司的弓手一同进剿,竟然落得大败而归,最后还是叙南卫出兵才算剿灭,但知内情的人都说,官军只在山匪老窝里找到几个老弱病残,年轻力壮的则一个都没抓到。赵华镇离富顺不过几十里路,这股匪徒去了哪里,还是未知之数。
商队自卯中起身,走了几个时辰,现在已过正午,何泰看看天色,轻夹马肚,几下小跑到李永仲身边,见对方已经似睡非睡,先埋怨了一句:“就叫主人翁坐马车,偏要骑马磨屁股。”这才禀告:“是不是让大家伙儿停一停,用过晌午歇一歇脚再走?”
“那马车晃得脑壳疼。”李永仲闭着眼睛同何泰说完,慢悠悠地睁开眼睛,看了看周遭,先点一点头:“很是。都在路上了,也用不着吝惜那丁点辰光,我记得前面有个茶水铺子,到那里歇脚用饭吧。”接着才问了一句:“我们这是走了多远了?”
“冬日里日头落得早,从昨天到今天,不过走了五十里路,今晚若打上火把再走一程,明天上午能到兜山。”何泰心里默算一阵方道:“依我们的脚程,早则两天,迟则三日,准能到宜宾。”
李永仲他放开缰绳,让滇马自己行走,他盯着阴沉的天空,忽地一笑,扭头同何泰说:“走这一路,我可想起第一次跟着管事他们去贵州行盐了。”
何泰闻言也笑了起来,他脸型端正,又是认真严肃的个性,平时实在是很难见他笑一笑,不过李永仲说的这个,也是他很难忘记的回忆了。
他边想着记忆中的往事,边和李永仲谈笑道:“当时一路上吓得跟什么似的,晚上睡在路上,偏生又遇到大雨,淋成个落汤鸡的样子,还发起热来,真是难堪得很。”
“我看你倒是倔强,明明都快少糊涂了,还要硬抗,不肯到马背上去,”说到这里李永仲也很是唏嘘,他咳嗽一声,感叹道:“你说你狼狈,我也没好多少,竟然差点就山匪捉住,不过若当时真的落入他们的手里,现在坟头上的草怕有人高了。”
两个人还在说话,前头负责探路的斥候便回来了。他满头大汗地挤到何泰身边,抱拳行了个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何管事,前头好像不对!”
何泰也不多话,自从马鞍边解下充作水壶的竹筒递给他,道:“你先喝口水缓一缓。”又传下话去:“传话给前后,停下队伍!”见人车都住了脚,这才仔细问道:“你好好说,前头怎么回事?你们是两个人一起出去的,怎么就你自己回来了?”
那报信的护卫叫张宗,他三年前入选李府护卫,到现在也算护卫中的老人,跟着李家的马队走贵州云南运盐,当初面对几十号夷人拦路呼喝也面不改色,最是沉稳可靠的一个人,他的话,何泰和李永仲是相当信任的。
张宗喘顺了气,还算有条有理地回话道:“李权还留在原地,我回来报信。管事,前面不对,那路大家是熟透了的,哪晓得我们过去,看见几块大石头堵了路,我和李权看了看,该是山上落石,要想走原路是不成的,必得往山上走。”他一口气说了许多,真是说到口干舌燥,又抄起竹筒灌了两口水,横着袖子抹了水渍,这才继续往下说道:“我们不敢擅作主张,李权便让我回来同管事和仲官儿回话。”
何泰沉吟片刻,道:“你传我的话,叫人骑了马给李权送信,他留在原处,我们一会儿就到。”
张宗垂手应了个是,也不多话,何泰看他走到前边和同伴小声说了几句,那人点点头,牵了坐骑翻身上马,打了个唿哨打马便走,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正巧碰上李永仲一脸满意,他笑着打趣:“仲哥儿这是笑什么呢?”难得用了幼年极亲密的称呼。
李永仲看着自己的奶兄弟,倒也爽快大方地说:“我这是高兴总算手里有了可用的人。”
何泰笑笑,他看看左右,人人忙着自己的事,没有一个闲着到处乱走说话的,这才压低了声音对李永仲道:“别说烂泥一样的卫所军,这些年我行走云贵,连两广都在内,便是号称精锐的营兵,又哪里能比得上咱们精心练出的……?”
李永仲仿佛赞许似的拍拍他的肩膀,面上带笑,从嘴里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慎言。”
拍在肩上的手臂仿佛千斤重,何泰眼皮一跳,深悔自己竟然得意忘形,险些失言。当下收敛了神情低头道:“主人翁,我失态了。”
“不打紧,我知道你这是为我心里高兴。”宽慰了奶兄弟一句,李永仲翻身下马,跟在身边的梧桐立刻机灵地接过马缰,将马匹牵至一边。
在山路附近有好大一片空地,这是往来的马队一点一点挖出填平,用作歇脚休息,某些时候万一错过宿头也可在此地露宿。车夫将马车赶至一处,虽然不敢松开缰绳,让马好好放松,但还是在马脖子套上料袋,西南马匹金贵,半点不敢疏忽。
训练有素的护卫抓紧时间喝水休息,也有人拿出干粮默默吃了起来——他们已经知道了前方的诡异之处,若是真有埋伏,他们再如何善战也只得二十个人,那就是一场恶仗。
“我们步步为营过这么多年,辛苦劳累,不就是为了现在的局面?”李永仲悠然说道:“但现在还不到放松的时候。阿泰,你知道我的志向,但是我却不知道,这天下,还能不能容下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