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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李家并不是道地的四川富顺人。
嘉靖年间,陕西李姓商人见川盐有利可图,举家离族入川,至如今已有百多年光景,当初的四子繁衍生息下来,就是如今李家四大房,各房又不断增减人丁,到得天启年间,已是富顺镇上声名远扬的大族。李家太爷的父亲是大房顶门立户的长子,隔房同辈兄弟数十个,自己倒只有一个嫡亲的弟弟,他在不惑之年早早撒手西去,止留下李齐一个独丁,到此时大房的处境便是艰难到了十分。
不过李齐到底是撑起了李家大房的脸面,当家的数十年中,族人们无不仰他鼻息,所谓的族老宗亲见了他更是大气都不敢出,腰杆子软得跟没有骨头一样。早些年李齐身子骨尚康健时,每天上门来打秋风的族人能堵得下人们出不了角门。
但现下不同啦,大少爷李永伯带着虽然强装镇定,却仍然能看出满脸喜色的族老们从廊下一路匆匆而来,仆役们脸上带着错愕的神情躲到边上,相互间悄悄交换着晦涩莫测的眼神。放在往日若被李永伯发现,轻则劈头盖脸一通骂,重则拖下去一顿板子,但如今李永伯面无表情脚步匆匆,根本无暇注意下人们的脸色。
“大哥。”李永仲平淡地跟李永伯打了个招呼。他安抚似地拍了拍因为暴怒而嗬嗬有声的父亲手背,眼光往李大少爷背后的几个人身上一扫——有些人顿时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躲到了李永伯身后去。
“现在你倒知道到爹跟前当孝子了?”李永伯阴阳怪气地说,施施然地撩起直裰袍角在雕花圆凳上支了个二郎腿,他眼含讥讽地看着一脸沉静的异母弟弟,心里头的那把虚火越烧越旺,非得说出点什么才得安稳:“以往满府里看不到你的影子,现在倒晓得巴巴地往老头子的床跟前钻!”
李永仲收回落在族老们的视线,他定定地看了兄长一眼,“我确实经常不在府里。”他坦然地回答,然后平平淡淡地看了李永伯一眼,李府大少爷顿时觉得自己身上像被针刺了一下,让他周身上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遍体生凉。
“我要是经常呆在府里,怕是大嫂还得谢我一场——家里的营生少了,大哥给春妆楼的梳头钱能少费两个。”李永仲哈哈一笑,眼神里藏着某些戏谑的意思。他这话的意思好懂得很,在场的都不是外人,哪怕是这些年被“荣养”起来的族老宗长,也很是听了不少李永伯荒唐的故事,更别说里头还有王焕之,一个二个的脸色就都微妙了起来。
李永伯难堪地面皮紫涨,他死死地瞪着李永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得把这个异母弟弟寝皮吮骨,攥得死紧的拳头看着下一刻就要往李永仲的头上落下去,但他终究还是把这口气咽了下去,亲生父亲还躺在床上喘气的时候他就公然殴打亲弟弟的消息一旦传出去,纵然他自傲狂妄,也晓得这可不是什么能随便平息下去的事。
另一层,李永伯心里,对这个比他小上一轮多的弟弟,总是有些莫名的惧怕。
也许和年纪大有关系,年不过十六七的李家二少爷,体格单薄,个头将将五尺,年轻人并不像兄长那样长得高高大大,但他面色沉静,举止稳重,并不像一个寻常的少年人,许是早早跟着盐师爷王焕之下盐井,跑盐道,浮躁冲动的李永伯在这个异母弟弟面前,实在是不太直得起腰杆子。
李永伯冷哼一声,终于想起此行的目的,他往桌上猛地一拍,惊得茶杯碗碟一跳,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李永仲,你别扯那些乱七八糟的!现在族老都在这儿,你图谋家产的事,以为还能瞒得住几个?!”
他面色忽然又恭敬起来,从圆凳上急急起身走到几个族老身前,躬身做了个请。
被突然顶到台面上的族老万没料到李永伯如此愚蠢莽撞。几个族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心下焦急,恨不得扯着李永伯耳朵喊:你老子可还没死,你实在是太着急了些!一面埋怨李永伯,一面又恨自己被富贵迷花了眼——李永伯向他们许诺事成之后分一成盐水生意的红利——可惜到了这里,才晓得厉害:除了整日花天胡地混闹以为自己才是李家继承人的李永伯之外,其他人都是老白了毛的狐狸,看着李永仲几岁大就跟着王焕之下盐井,打算盘,十一二岁上和商队一起顶风冒雨地走盐道,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是个好相与的。
辈分最高的那个不得已出来应个声——“仲哥儿啊,你哥哥就是气性大。”他慢条斯理地和着稀泥,对李永仲道:“你们爹起不来了,他心里着急,你多担待。”又说李永伯:“现在你父亲还没落气,先不要说这些,大房这一辈只得你们弟兄两个,要和睦。”拼命暗示他有什么事等到李齐死了之后再说。
李永仲当没听懂族老话里的暗示,他略欠欠身,直起腰淡淡地说:“劳长辈挂心了。”然后就当门口挤成一堆的那几个人不存在一般,径直在李齐身边坐下,细心地捞了铜水盆里的帕子扭干了给他擦脸擦手。
李永伯气得脸都歪了,他眼光里就似藏了把淬毒的刀子,先是轻飘飘地往说话的长辈身上一落,让那老头子吓得浑身一个哆嗦,然后就飞到了李永仲身上。“你这个做派倒是个孝子。”既然已经撕破脸,李永伯倒也不找那个冠冕堂皇的大理由,恶毒一笑,李家大少爷把话从牙缝里挤出来:“可惜啊,杂种就是杂种,等老头子一咽气,别说我这个当哥哥的不大方,乡头百亩水浇良田,青砖大院,一分不少你。”
李齐又惊又怒地一把攥住幼子的手,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喉头连续发出粗重而骇人的赫赫声,李永仲握着父亲的手,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李永伯红了眼睛,这时候也顾不上和弟弟打擂台,他一把薅开挡在前面的族老,忙不迭地喊:“爹,你可不能死啊!”屋子里乱作一团,倒是进了屋子之后一直没说话的王焕之顿足,朝身后的仆役咆哮道:“还不快点把大夫叫过来!”
“来了来了!”陈医生原是一直候在左近的厢房,早有机灵的仆役赶去将他请了来。他按着帽子一路小跑进来,扑到床边上给李齐把了脉,又叫他的书童:“把我的药箱提过来!”这才端正了脸色有功夫冲李家两个少爷说:“令尊这是最后功夫了,不要让老人家走得不安心。刚才有人给老人家用了参片?这倒很是,不然绝撑不至现下。我一会儿用针,你们和老人家说说话。”
李永仲垂下眼帘,只对着陈医生长长地躬身一礼,道:“大夫只管去做,我承你的情。”
李永伯脸色阴晴不定,他不知在想什么,最后草草拱拱手道:“是极是极。”胡乱地说了一句,八成连他自己也不晓得到底在说什么是极。
陈医生用针很快,一炷香的时辰就起针收手,将手在手巾把子上擦了几把,对李家的两个儿子点点头,让出床头的位置。
李永伯迫不及待地挤了过去,扑到李齐跟前哀哀挤了两滴马尿,脸上却是再挤不出什么哀色来,偏又要努力,最后似哭非哭诡异得厉害,只好嚎丧:“爹呀,你怎么就要去了呀……爹呀,你不在,你儿子我没有活路啊!”一声高似一声,最后尖利地简直要刺破听众的耳膜:“爹呀!”
李家的当家人喘着气靠在靠枕上,看着长子的丑态心中百味陈杂,最后混作黄连一般的苦意。他有心要再骂他几句,又悲哀地发现此时对李永伯已无话可说。李齐的眼神落在了李永伯身后的幼子身上,他脸色平静,微垂着头,看似谦恭有礼,但作为父亲,李齐还是轻易在李永仲身上发现了冷淡和不耐烦。
他张了张嘴,最后长叹一声,咳嗽两声,气喘连连地对李永仲招招手:“仲官儿,你过来,跪下。”又低头对乍然色变的长子说:“你也跪下,听着。”
李永仲毫不犹豫地在父亲的床边跪下,李永伯犹豫了片刻,咬咬牙一撩衣摆也跪了下去。
“我只说两件事。”
“一,按理说,家业该传给我的长子,但我李齐一生奔波辛劳,最后却愧为人父,伯官儿,担不起李家这副担子,他担不起李家百十丁口的生计,”李齐看也不看李永伯已经涨得通红的脸,只对着几位族老道:“今天,你们忝为族中长辈,就给我做个见证。”
他硬撑着不要倒下,只对李永仲道:“你要照顾你的哥哥,要挑起家里的担子!”
李永仲神色不变,硬邦邦地磕了一个头,直起腰干脆地应道:“是。”
李永伯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脸色阴沉地滴水:“老头子,你真是那杂种的好爹!”一指仲官儿,“他算什么?一个奶娃娃!你就舍了你的亲儿子!”他在屋子里来回走,脚步越来越重,声音越来越大,越说越气,最后竟是转身朝床上的李齐扑了过去!
屋子里的人万没想到如此变故,便是王焕之,也是一声惊呼。
未曾想李家大少爷没挨着父亲的被褥,就已经被二少爷仲官儿一脚踢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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