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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林家长公子、二公子和贺长公子上路,都没有小厮,只身仗剑,颇有江湖行的味道。他们和五舅老爷又岔开路,和萧老帅又追不上,就在最后面。
出江南,白雪压不住草长,又无人居住,幽雅出尘。五舅老爷精神一振,念了几句烟淡雪霁的诗,兴致勃勃走了两天。
就见路边儿房子败落得厉害,瓦下柴草散开在地上,有妇人哭声传来。五舅老爷喊苏云鹤:“去看看。”苏云鹤躬身:“是。”住马而下,走到院子里见一个衣不遮体的妇人抱着一个小小孩子在哭:“孩子,你快醒醒。”
苏云鹤看看,道:“大嫂不必伤心,这是饿的。”回去马上包袱里取一块吃给她,又指点回首路程,笑道:“到江南去吧,去了找萧家,就说苏表公子让去的,那里可以温饱。”
又取一件衣服给她,道:“我们只有男人衣服,大嫂先挡挡寒。”
五舅老爷看在眼中,暗暗点头,又为妇人伤心,接下来竟然不再念诗。
当晚歇在一处无人小院中,下得马来,苏云鹤有条不紊吩咐家人:“灶下生火,热水把炕擦干净,马上取我被卧,我去前后院看看。”
四个人中间,只有公子云鹤带了一条薄丝绵被。苏云鹤前后检查回来,见父亲笑:“不想你想得这么周到,我们竟然忘记。”
五舅老爷以为路上再乱,总会有个客栈什么的,江南往京里,以前是繁华官道。没有想到走上几天不见一人都有。苏云鹤见炕已擦干净,亲手把被子铺上,又对父亲道:“我又想表哥了,跟着表哥才知道出门和家里不一样。”
他再笑笑:“我这被子是特特为父亲带的,我自己,披风一裹就能睡。”五舅老爷为儿子长大欣喜,可又打趣他:“你跟表哥上京里路上,可还没有乱,京里乱,听说也有住处,怎么就学了这么些东西?”
当父亲的很是开心,不住抚着胡须微笑。
苏云鹤笑道:“跟表哥在去京里路上时,表哥就要事事自己动手,灶下我也生过火。后来京里乱,表哥占下一块安静地方,可我时有出去,就在破屋子里睡,一件披风就得。”想到这里,苏表弟倒喜欢了:“回父亲,表哥什么都能,定然要住在好地方,没准儿还在想我们,拿我们下酒。”
“哈哈,”五舅老爷走这几天虽然苦,见儿子懂事,时时是欢喜的。这就开怀笑了几声:“拿我们下酒这话说得好,护哥想着我们,再喝酒,可不是拿思乡情来下酒。”
苏云鹤含笑:“正是这话。”家人们弄上饭来,煮的肉干,热水,烤热的面饼,吃过去睡。天气还冷,主仆六个挤在一处睡,倒也暖和。
半夜里,来了几个残兵,也许是残匪。打了一架赶跑,五舅老爷受惊吓,虽然儿子功夫高强,也提不起来精神,到晚上,又寻到一处无人院子住时,五舅老爷病了。
他一生安逸,诗酒平生。出来顶风雪行路,吃的也不如家里如意,这一病当夜就起高热,嘴里有说胡话的样子。
两个家人是害怕了,和苏云鹤道:“我们回去吧,不然不好对五舅太太交待。”苏云鹤凑到父亲面前,见他半昏半迷中,喃喃:“护哥,舅父来看你,你喜欢吧?你再吃一杯,这是我的好酒,我放到里衣里,要是让云鹤看到,路上一定要吃的……”
苏云鹤扑簌簌流下泪水,父亲见不到表哥,回去只怕也不甘心。来的路上见到有几味草药,怀里又备的有药,取出来给五舅老爷服下,到天明竟然好了许多。
这一天在这里歇息,苏云鹤雪里又找出来几味草药,给五舅老爷又煎一碗,晚上用自己背贴住父亲睡,他年青火力强,五舅老爷出一身大汗,又休息了一天,竟然好了。
重新上路,五舅老爷不时微笑看儿子。一直这个小子是自己儿子,当父亲的理当教导。可这几天行路上,露的一手又一手,当父亲的自觉得不如他。
五舅老爷到第二天才问,是含笑许许:“云鹤呀,你功夫得表哥指点,进益也有情理。这医生这一手,你是几时学会的?”
世家子女们,会念书的都看几本医书在肚子里,以后生病请医生也不会看不懂方子。五舅老爷也会几味中药,可他未必敢随便下药,不过是看得懂哪些药治什么罢了。至于药中君臣相辅,就不是随便看看就懂的。
他自己病得重,自己最知道。可儿子药一下,好得很快,五舅老爷这当父亲的也佩服的很。
苏云鹤得到夸奖,开心地道:“父亲和姑丈不让我离家,我想,既然这几天走不了,不如把医书攻攻,以后到表哥身边也能帮他。我去了我们那名医张家里,重金求了几张方子,又狠认了几味得用的草药,怎么配,他全告诉了我。名医张说,有老帅在,江南才安宁,看在姑丈面子上,家传秘方也教给我。”
五舅老爷听得悠然神往:“是啊,全是知道感恩的人。”他又开始想萧老帅,笑道:“我们赶路吧。”
当下穿过郡王们的封地,见到王城附近,旗帜鲜明,秩序也好得多。王城以外出百里,就败墙灰房,几近人烟绝。
有几处问一问,说几天前才打过仗,是为着抢什么大车。问那车上是什么,说可能是粮草。五舅老爷道:“这必然是你姑丈押粮草车才走。”父子家人拍马再追,直追到京外才寻到萧老帅。
他三路粮草分开而行,各有一万人押车。五舅老爷父子先找到粮草车,才找到萧家老帅。那天,天色初打明媚,二月里正打杨花时候。廖明堂先手一指绿杨深处:“那不是老帅。”见几个人,两辆车,辘辘而来。
萧老帅精神不错,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声惊呼:“莫不是舅兄?”五舅老爷对吓他一跳很满意,得意的哈哈:“可不是我,妹夫,你来晚了。”
舅爷和妹夫见面,在马上就笑得很响。各自下马,先激动的互看一眼,再就各伸出手臂,用力抱在一处。
他们平时处得就很好,萧老帅感激五舅老爷在自己不在家时照顾萧护,而五舅老爷为妹妹一生体面,再就是妹夫行事有很多可取之处,和萧老帅最好。
绿杨树下,草长还有几只黄莺啭声,又亲戚相逢,知已相见在这陌生地方上,两个中年人都流下几点热泪。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又带泪而笑,互相埋怨:“你呀?”
五舅老爷道:“你呀,生生让我们追了一路子。”
萧老帅也道:“你呀,不是让我担心。”
可担心也来了。
在这春花要放的季节,老帅又得到亲戚的助力,他的泪水,是忍住又落,落几点后又忍。最后忍无可忍,和五舅老爷抱住狠狠落了几点泪水。五舅老爷则是忍不住时,就干脆号啕大哭,跟个孩子似的:“我再见不到护哥,这日子也就没了意思。”
“舅兄,”老帅哽咽过,把五舅老爷再次重新打量,见他面有征尘,原有一把总和自己比的胡须,也乱了不少。行路的人,面上是瘦的,不过精神也好上许多。老帅心想自己不能再哭了,故意打趣:“你出来动动,看上去筋骨倒健。”
五舅老爷提到这个,他更有得意:“看看我,”他嘿地笑一声,再把老帅从头看到脚,对着他面上的灰尘笑:“你要见孙子,得先洗把脸,不然你孙子说你这祖父生得不好,他只要我抱。”
五舅老爷生得斯文,女相上比老帅强,一向是他得意的事。
旁边的人见到他们拥抱落泪,都滚烫了眼窝子。而廖明堂也和苏云鹤紧紧抱在一起,廖明堂道:“你来了!”
“我来了!”苏云鹤这样回答。
只这几个字,就把双方感情表露无遗。说什么为兄弟生死相依,说什么亲戚情不离不弃,唯有今天绿柳花中相见,最是真感情。
当晚歇在一处客栈里,粮草大车不能过来,在客栈不远野地里扎营。这地方,离京里不远,离大帅萧护进山的地方也不远,恰好在中间。野店里居然还有酒,自己带的也有,五舅老爷还是不肯把自己为萧护私放的酒拿出来,只喝店里的酒,尝一口居然不酸,五舅老爷喊店主来问:“你们这店居然好酒?看来没经战乱?”
店主笑道:“战乱谁不经?不过我们离入山口子近,京里让乱民占了,这里还有官兵。上个月他们还和乱民打一仗,几处将军一起出兵,把攻山的乱民们打跑。我们呐,也受益。有兵乱时,扔下店就走,酒往地里一埋就行,回来不耽误再取用。唉,要是萧帅在时,这酒还要厚些。”
一个小店主也知道大帅名,老帅先问:“你可知道萧帅行踪?”店主叹气:“都说他进了山,要是进山倒好,我要知道地方,我也去找他了,至少有吃有喝吧。”又展颜一笑:“这天气水面破冰,才打的有鱼,我去给你们弄鱼去,客官们慢用。”
萧老帅和五舅老爷面上都有光彩,他们越往京里来,就越能听到对萧护的赞扬话。苏云鹤早就忍不住,开心地道:“姑丈,是我说的吧,表哥在京里人心所向……”
萧老帅忙对内侄使个眼色,这野店里另外还有人,角落里坐着两个人,一个高而健壮,一个瘦而个小,都低头早就在这店里。
那饭慢慢地吃着,不像行路人匆匆忙忙,不知道是不是奸细?
苏云鹤才看过去,见那高个子的站起来,微微一笑:“云鹤表公子,多时不见?”再走过来在萧老帅和五舅老爷面上看看,笑道:“这一位斯文卷气浓,这一位却是英雄干戈起相貌,又和大帅极是相像,定然是老帅无疑!”
他含笑施礼:“老帅莫怪我还要认一认,实在是几年不见,只有从大帅面容上认出是您了。”
他生得面白浓重,白得似一块才出锅的软和宫点。三分含笑,三分亲切,余下的全是斯文飞扬。
苏云鹤惊呼一声:“平江侯?”他瞪圆眼睛:“你怎么在这里?”
平江侯梁源吉也是大喜过望,用力抱住苏云鹤,眸子也红了。眸子才红,又丢下苏云鹤给老帅见礼,再打听五舅老爷身份,也见过礼,回身喊另一个人:“夫人,这就是名动天下的老帅和五舅老爷,苏表公子的父亲,快来相见。”
另一个人虽然男装,却袅袅婷婷起身,露出一张芙蓉娇面,是小孙氏。
梁源吉虽然得老帅助力,也没见过他几面,后来和萧护交好,脑子里只有萧大帅一个人面容,这才见到老帅,反而要认上一认。
萧老帅又见故人,又知道平江侯在京里很能帮到萧护,欣喜万分。大家重新见礼相见,老帅不禁怀疑:“你怎么在这里呢?”
平江侯夫妻也是一身行装,各有包袱,平江侯佩剑。
梁源吉见问,差一点儿滴泪下来,他强忍住:“我们去找萧大帅,我是听宋将军指点,在这里候山上来人接我,不想又见老帅你们,真是幸事幸事。”
平江侯在二月初,被迫出京。
那一天发生的事,梁源吉一直记得,当下说出来,小孙氏也泪湿衣襟。
那是过年后的一天,顾公公又来相见,梁源吉把长公主躲避地方告诉他,顾公公当夜接走大成长公主母子。长公主是个弱女子,程侯爷也功夫一般,进宫时让人发现,顾孝慈也算厉害,打伤十几个,硬是把长公主母子接入暗道。
可这一闹,惊动陆顺德,认为有人背着自己与宫中勾结,又认为宫中必有暗道,藏着什么人才对,就把在京官员们一一拷问。
可怜宁江侯有伤在身,也让他们强拖来丢在大狱里;又有张阁老和儿子们全抓来,正要动刑时,梁源吉走上公堂,面对审讯地人承认:“是我干的,我想到宫里接走光复皇帝,不想没有找到,是我伤的人!”
这就把平江侯动刑,平江侯快不支时,听公堂外喧闹起来。外面的人挡不住,且退且走,被外面的人逼迫进来。
老孙氏为首,她冷若冰霜手扶拐杖昂然走到堂上,小孙氏扶着她,红着眼睛。在她们身后,是孙家大大小小所有的人。有几个孩子只有几岁,也手持一把木剑上了公堂。
来的人手中都有东西,女人们手中还有持金簪的。
梁源吉见到,心都快碎了,嘶声大呼:“走,与你们无关,这事情是我做的!”
老孙氏没有说话,别的人也没有说话。他们一步一步走着,直到把梁源吉围在中间,审讯的人对着这一群沉默无言,又散发着慑人愤怒的人,也害怕的得后退,边退边问:“你们要干什么?”
撞到后面墙上。
他们中有人把梁源吉扶起来,给他上药喂食水,梁源吉因此清醒不少,把老孙氏的话一字一句听在心头。
老孙氏冷笑一声:“我们干什么?是我们要问你们干什么!”她怒声指责:“你们打着为大帅报仇的名声?这京里的百姓才为你们内应!你们打着为大帅平反的名声,才会有人对你们占据宫中不说什么!你们打着为大帅的名声,才能在这京中占住脚根!我们今天来,是告诉你们一件事,大帅要在,是不会这样对官员们的!他杀贪官,不杀无罪之官!大帅还在,是不会这样滥用刑法的!大帅若在……”
一气话滔滔如江水,骂得公堂上人抱头逃窜,进宫去告诉陆顺德。这些话对陆顺德是有杀伤力的,他兵力不多,全是乌合之众,能在京里由过年呆到现在,占的就是“民心”这两个字。
他这才知道公堂上对梁源吉动刑,当即大骂:“都知道他是萧大帅提起来的人,你们怎么还动他?”
骂的别人不服气,不是你让把宫中进人这事追查到底。
而公堂上还有一些人没有走,这些人骨头硬,贫苦惯了,对富人一腔无端仇恨,见审讯的人走了,他们还不走。
不仅不走,反而打着审讯的名义,有一个酸秀才一板一眼:“大帅若在,难道由着你们乱闯公堂?”
从外面又找进来上百人,不让孙家带走梁源吉。
老孙氏和他们争辩不过,怒目圆睁,手扶拐杖道:“青天白日下,你们敢冤枉人,我就敢血溅当场!”
她闭目对着一个柱子就撞,高呼:“皇天在上,看清谁是不得人心之人!”这一手,才吓到那酸秀才,急忙扑上来就救,老孙氏撞偏了,头破血流晕过去。
这已经足够让这些打着“民心所向”的人吃惊,旁边又出来一个小孙氏,她以袖遮面,也惊呼:“不放我的丈夫,我和你们拼了!”
也对着一个柱子撞去。
这下子撞中了,不过她力弱,步子踉跄的,没死,也晕了。
梁源吉惊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过来,抚着老孙氏大哭:“老夫人,”对小孙氏心理障碍小得多,又去看她,大呼道:“夫人醒来!……”
孙家就此哗闹,不少男人挥手臂大呼:“这样的人,还能有民心?”呼声一直喊到街上去。而女眷们,则衣袖纷指,怒目而视:“和他们拼了,他们不把人性命放在眼里!”
酸秀才吓得一骨碌就跑了,孙家的人抬起梁源吉、老孙氏和小孙氏,在街上打算走一圈,边走边呼:“大帅若在,怎会如此?”
“大帅还在,不会冤枉!”
等到陆顺德发现不对,让人急忙来安抚时,孙家的人已经京里转了两条长街,后面还跟着不少人,都流泪痛哭:“大帅在哪里,天天说是为大帅,大帅怎么还不来?”
陆顺德恨之入骨,可他的几万人,不足以和京里的百姓们对抗,就是百姓们都不对抗,大家集体出逃,他也就没什么意思。
梁源吉回到家中养伤,陆顺德不敢再对宁江侯等人动刑,也不放宁江侯,另外把张阁老等前朝重臣看守在家中,不许出门。
梁源吉稍好一些,就守在老孙氏和小孙氏房中,她们两个人一起受到撞伤,全在一个房里养伤。
又过几天,一夜忽然京里到处无头贴子,写着:“大帅还在,小人安敢猖狂?”雪白的如下大雪般,陆顺德又气又怒,更不敢对官员们怎么样,只压在心里。
正月出去以后,天气渐暖,顾孝慈才得出从宫中紧密搜查中出来,送给梁源吉一个紧闭的盒子,要他再一次发誓:“把这东西直交到大帅手上,生死之前,这东西为重!”宫中出来的,自然是要紧东西。
平江侯把东西紧紧捆在腰间,穿上宽衣服,只以为怀里鼓囊囊。走的那一天,老孙氏道:“你丢下一封信,我把你媳妇送去江南。”
看的虽然紧,还是能找到机会出去一个人的。梁源吉默然半晌,才道:“我送吧。”江南谣言也传到京里,听说老帅专门有一批人接引去江南的人,熟人更有便利。梁源吉还有一句话没有说,他早就联系上宋冲之,保证可以出京。
既然自己有路出去,那就把小孙氏带上,免得孙家送她出不去,反而有危险。因受人看管,全是宋冲之和顾公公找到平江侯,平江侯就不能通知张阁老,让张公子们同行。
就这样,平江侯揣着自己的满腔抱负,顾公公的重要东西,还有一个小孙氏,出了京城。
出京门后,送的人就回头,只丢下一句话:“可去哪里等候,自有人来寻你。”平江侯就在这店里已住了三天。
把事情说完,萧老帅等人反而大喜,拍着平江侯肩膀笑道:“幸亏遇到你,我们正愁找不到路。”
老帅告诉梁源吉:“我让人去联系宋冲之,到这里反而找不到他了。”梁源吉苦笑:“他洒的无头贴子,也许正在避风头。”
店外,又停下几匹马。萧老帅和五舅老爷一看,反而皱眉:“怎么是他们?”苏云鹤又要当促狭鬼儿了,悄笑道:“咱们低头,吓他们一跳。”头一个把头低下来。
进来三个人,林长公子、林二公子和贺二公子。三个人面上有风霜苦,还是活泼少年状。坐下来要酒,又嘻嘻哈哈:“我打赌,表哥就是这附近上的山。”
“我们找小路吧,不走关口,他们不让进,我们还不进呢。”
三个人就呼店主:“打酒来,再告诉我们这里有什么小路可上山?”
冷不防有人大笑:“哈哈哈哈,只问我就行了。”
苏云鹤坐在最外面,又有梁源吉在旁边挡住里面坐着的萧老帅和五舅老爷身形,那三个粗心鬼儿也就没看出来。
见跳出来一个人,大笑却是苏云鹤,再一看,舅舅却在。三个粗心公子喜欢得大叫着过来,重逢上分外喜欢,抱老帅手臂的,搂他脖子的,贴他背脊的,都有了。
萧老帅本来是想教训他们的,又见他们热情洋溢,也心花怒放地笑:“好了好了,不要闹,快来让舅父看看瘦了没有?”
见林长公子神采奕奕,二公子神采飞扬,贺二公子满面春风,只除了衣服脏些,别的都好。萧老帅再也骂不出来,只呵呵笑着,而五舅老爷则笑得面上硬生生挤出皱纹来,白面书生豪情大作:“我有诗一首……”
他在寻思着说绿杨好,还是那断墙下压的野花好,不然就看青空一碧如洗,白云深处自有人家样,也是赏心悦目的。
谭直进来时,就见到这里十几个人在欢笑。谭直傻了眼,大帅让接一个人,说是京里出来的,这哪一个人才是的?
这一帮子人都互相认识,看来都不是的。
虽然认为都不是,可谭直还是认真地把他们面容一个一个看过来。
他初进来,就拿眼睛盯人家面上,别人自然不再说笑,也回看他。
这一看,谭直愣住。
目光在萧老帅面上看了又看,不敢相信的,又用手揉搓眼睛。
老帅微笑,能这么看自己的,只能是见过大帅,又对大帅面容放在心上的人。
见他只来几个人,只他一个人走进来,外面的人和他官兵衣服,又衣服整洁,和自己一行人衣上全有风尘不一样,应该是附近出来的。
看他面相上不带恶意,老帅也大胆猜上一猜,更把面容在他眼前晃一晃,谭直啊地叫一声,紧张地问:“老先生贵姓?”
“不敢称贵,老夫姓萧。”老帅笑容满面。
谭直反而警惕起来,往后让一步,微笑抱拳拱手:“可有证据?”
萧老帅呵呵笑出了声,站起身子来。
他这一起身,不敢说比梁源吉多高,比苏云鹤高,却鹤立鸡群气势出来。
走出桌后,手一招:“枪来!”负手大步不慌不忙地走到外面杨树下站定,脚下一丛小野花,开得肆意。
跟他的家人从包袱中抽出几个枪杆,一个枪头。
为路上方便好带,这枪是上好钢铁制,古代钢铁少,好工匠少,这就很难得。一出包袱,先就微闪光泽,抓人眼珠。
只看到这枪,谭直先信了几分。见他们拼起枪来,微一拧就紧上,双手呈给老帅。
春风杨树下,老帅一拧腰身,就在当地使开三枪。枪风威猛,力可拔山。
这不是传给慧娘的那三枪,只是萧家枪法中常用的。
三枪一过,谭直哈哈大笑着,一步一步,目不转睛地过来,他不再是抱拳,而是一把握住老帅的手,好似找到家人般,谭直也红了眼圈:“老帅哇,原来是您亲自到了。”
野店里的人笑逐颜开,店主送菜出来,在后面也听了一个八八九九,忙问:“这位是萧家的什么人?”
“大帅萧护的亲生父亲!”众人一起回答他。
店主吓得身子一歪,几乎没把菜丢出去。他把菜急忙放下,往后面跑:“我还有好酒,我去挖……”
等他挖出来,见到店中空空如也,桌子上摆着一锭大银。追出去,见春风轻送的官道上,一行人已经走远。
他们迫不及待的想见到大帅萧护,一刻也不能等待。
官道上,店主遥遥呼喊:“老帅,下山来记得我这里喝一碗酒……”见一行人中,不知是哪一个回身挥手,再就打马而去。很快,成为官道上的一个小黑点子。
只有春风中野花,慢慢摇曳着。
谭直简单介绍一下山里情况,老帅听说车不好走,让奶妈们下车,车丢在关口。又怕奶妈们不能走山路,有意让她们留下,奶妈们不肯,说自己跟得上。老帅早让人不要对大帅说,要给他一个惊喜。
忍不住要问孙子,谭直只见过一回,当下说生得好,老帅不满意,还是自己去看的好。一行人当天就动身,牵着马往山里去。谭直亲自送他们走一程,三天后才回。
……
山中春天,桃花无数,溪流溅碧。头一批山鸡早就长大,谨哥儿有一周岁多,会下地走,手拿张家给他摘的桃花骨朵枝子在撵山鸡。
有几只是陪着谨哥儿长大的,不啄他,只陪着他玩。旁边,还有一只肥胖小老虎,这是幼崽养了几个月,谨哥儿骑它,它也肯伏地。
自从有了这只小老虎,张家是寸步不离开谨哥儿。他坐在旁边嘿嘿笑着,手下拍着那只小老虎。
谨哥儿撵鸡累了,才嘟着嘴儿回到张家身边,看碧桃花树下,有刀光起来,母亲正在习武。谨哥儿拿上花枝子也舞起来,张家给他配音:“嗨!”
“嗨!”谨哥儿也叫。
奶妈们在屋檐下面笑,继续做着谨哥儿和大帅、夫人的衣服。
萧护大步出来,谨哥儿过来,说话已渐多,最会说的:“父亲抱抱,”不然就是:“母亲要要,”还会说一句:“张家叔叔驮。”
小鬼因此吃醋,常讽刺张家。
大帅只把儿子抱在手上颠一下,就放下来哄他:“父亲接客人,你自己在这里玩。”谨哥儿不依,小胖腿有力的夹住父亲腰身,小脸儿沉着,手中桃花枝子要打父亲:“父亲抱抱。”慧娘从桃花下面回来,对儿子沉下脸:“怎么打父亲?”
萧护笑着,抬手在儿子小手上打一下道:“你小子是我惯的太狠。”谨哥儿就对着自己小胖手看,又有一句会说的话:“父亲打人。”
萧护把他给十三,笑道:“父亲就回来,给你摘果子,你可别闹母亲。”谨哥儿到了母亲怀里,就对父亲一个大鬼脸儿,慧娘就怪张家:“这是和谁学的?”张家嘿嘿看小鬼,小鬼嘿嘿看张家。
“我去接平江侯,才说他到了前面山头。”萧护往外走,再交待慧娘:“准备饭菜,给他尝尝我们的山珍野味。把过年没喝完的酒打开,请将军们都来饮酒。”
慧娘答应着,把谨哥儿抱着去伙夫那里,让他们准备饭菜。
萧护带十几个人,很快就到前面山脚下。在半山腰里,可以见到树林下行过一行人,看着就熟悉感上来。
大帅还没多想,想着就要见到梁源吉,心情舒畅,更加快步子要过去。见小路现出来时,那行人容貌也可以看得出来。
大帅如遭雷击般,定定的傻住!
那个人,是父亲!
那个人,是五舅父!
那个人……兄弟们……
公子们已经扬手:“表哥,是表哥,”林大公子当先跑着过来,欢喜大叫:“表哥,我们来了……”
山林中有回声:“我们来了……”
萧护让惊喜同时击中,一时间手酸足软,竟然寸步也动弹不得。他如大病的人一般,无力行动,只是痴痴看着父亲,看着舅父,看着家人……
兄弟们先跑过来,林大公子在他面前怔了一下,满面泪水,上来抱住萧护腰身,哭了:“表哥,我们都想你。”
林二公子和贺二公子也泪流满面,萧护更是泪水止不住的往外面去,瞬间模糊双眼。他哽咽地抱抱这个兄弟,再搂搂那个兄弟,最后才来到那一对长辈面前。
绿野山林,把一对长辈身形衬得更加高大。萧老帅稳住自己,负手含笑,只泪水含在眼中。五舅老爷却是再也忍不住,冲上前一步,张开手臂:“护哥,我可算见到你了。”萧护就地跪下,在黄土地上膝行几步扑到五舅父怀中,泪水这个时候开始往肚子里忍,只有深情流露:“舅父!”
萧老帅在旁边满意的叹了一口气。
儿子身上是布衣,却精神不错,像是长了个头儿,不然就是他稳重加多。老帅这一年里心悬一线,虽然知道儿子没事,可是想到他担个冤枉名声,一个人不在家人身边,就心疼得不行。
今天见到了,老帅满意了,舒畅了,这泪水还在……他用手拭干净眼中的泪,更把笑容如春风般扬起。
五舅老爷抱着萧护一顿大哭:“我的护哥呀,你把舅父心疼得不行,没有一天我不想你,你这一年里是怎么过来的,我的好外甥呀……”
哭得人人垂泪,苏云鹤劝道:“父亲,请放开表哥,容他和姑丈父子相见。”五舅老爷这才松开手,扶着苏云鹤的手哭个不停。
萧护泪如雨下,对父亲面上看看,双膝在地上,膝行到了父亲面前,再次一把扑到父亲怀中,哭得肩头抽动,似个孩子。
萧老帅抱着儿子,劝他:“见到你是喜欢事情,你不要哭。”自己面上起劲儿扬着笑,泪水也糊了双眼。
好在萧护很快止住,骤然见到父亲,才有痛泪出来。大帅马上忍泪,欢喜重新上来:“父亲脸面儿还好,这路远,论理父亲不该亲自来才是……”
他絮絮叨叨的,萧老帅马上回到严父位置上,对着他板起脸厉声喝道:“你该教训我吗?”萧大帅一怔,马上回到儿子身份上,赔笑:“是是,我这不是担心。”
“哼!我还有一笔帐要和你算呢,快带路,我的孙子在哪里?”萧老帅板起脸。萧护忙起来,不敢拍身上土,带着他们走,边走边道:“父亲,谨哥儿小呢,让儿子惯坏了,你看到不如意,可别生气。”
兄弟们见到大哥衣上有土,一一弯身为他拂去。
萧老帅一听到谨哥儿三个字,眉开眼笑,又鼻子里哼一声:“不要你说,我的孙子,我自己知道。”
见儿子笑得眼睛里全是得色,想来这孙子不会错。
萧护走上两步,又赔笑:“父亲,谨哥儿可不是个听话的孩子,这不他陪着我在山里,我舍不得打他。”
萧老帅皱眉头:“我知道我知道,不用你罗嗦。”
过了这个山头,往山谷中下时。萧护一一指点房屋,见碧花丛中,房屋高大,隐草暗树后,也有哨兵。
又有飞碧流泉,穷花异草。只看风水,是个绝好的所在。
五舅老爷又放声吟道:“山路原无雨,空翠湿人衣呀,好地方也。”老帅则点头,手指半山腰道:“你这屋子盖得好,看这山花随意,竟然是一个养老的所在,我也来着了。”
萧护赔笑:“儿子不敢在这里养老。”老帅这才想到自己竟然影射到他,一笑抛下:“我不是说你,说我喜欢这地方,你收拾的不错。”
从见面到现在,才夸了儿子一句。对他身上布衣看看,却干净整洁,老帅提了一年的心更放下来,只催问:“媳妇和孙子在哪里?”
“那里!”林大公子手一指,老帅也看到了。见山谷下野花夹道后,三间大木屋前,一头小老虎!
真的是只小老虎!
老虎旁边站着一个大汉,前面一个肥胖娃娃,穿一身绸衣服,一手拿着个桃花枝子乱舞,一手揪住小老虎顶皮,小嘴儿里念叨着,不知在说什么。
“天啊!”都有一声惊呼。
萧护笑道:“不妨事,那虎是养熟的,谨哥儿常骑它。”正说着,见谨哥儿往老虎身上爬,坐上去,身后张家扶着,拿花枝子抽老虎。
萧老帅的心又提到嗓子眼里,大步快赶地过去。没到屋前,见人声沸腾了。慧娘头一个冲出来,大叫一声:“父亲!”
她一把抱下谨哥儿,谨哥儿正玩得好,乱踢乱打的不依从。可母亲抱着不松手,把自己送到一个陌生人面前,母亲跪下来高举自己,涕泪下来:“父亲,这是您的孙子!”
萧老帅笑逐颜开俯身来看:“谨哥儿?”
谨哥儿对他大眼瞪小眼,瞪得眼珠子多大。你是谁?
“这是祖父,”萧护在旁边道。谨哥儿看看他,再看看父亲,忽然一伸手:“父亲抱抱。”萧护听到就开心,接过儿子在手里,见老帅不悦地沉下脸:“嗯?”
怎么你抱上了。
萧护忙送给父亲:“您抱。”
谨哥儿对把自己送来送去的待遇很不喜欢,手中花枝子一打,对着祖父面上就是一下子。萧护一手抱他,一手就要打他。
还没有打到谨哥儿,自己面上着了一下。萧老帅给了儿子一巴掌,怒目而视:“几时轮到你打他!”
再对孙子笑容满面:“哥儿啊,来来,祖父抱抱。”
被父亲举在手里的谨哥儿,看着这一巴掌到了父亲面上,打得“啪”一声,他小胖腿微张,小鸡鸡露出开裆裤,一泡童子尿,对着老帅衣服激过去。
等老帅看到,衣上已湿了一片。
老帅看看自己衣服,再看看瞪着眼睛的孙子,再看萧护:“这小子是故意的吧?”萧护挨一巴掌,再赔笑:“哪能呢,”心想,只怕是故意的。
慧娘忍笑,忙道:“请父亲五舅父兄弟们进去,平江侯和夫人也请,我为父亲取衣服来。”伸手抱过谨哥儿来,谨哥儿保持原瞪眼姿势不变,在母亲肩头,还转小脖子,和祖父继续大眼瞪小眼。
把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珠子瞪得分外漂亮。
萧老帅怎么能示弱,也对孙子瞪眼睛,再看自己衣上湿的地方。谨哥儿嘿嘿笑了,手摇着花枝子得意洋洋。
小脸儿上,分明是一片得意色。
初次见面,谨哥儿给祖父一泡尿做见面礼儿。
听说老帅到来,都想来见一见。大帅屋子不够大,老帅就站在外面,又看这山谷景色,还是一派怡人。
奶妈们先来见过,老帅让她们不要行礼,见到她们就笑口常开:“没有你们在,哥儿可带不了这样的好。”谨哥儿在旁边分明听到,以为是说自己不好的意思。把小身子猫起来,两只胖手往前伸,张开如虎爪,胖脑袋不怀好意地盯着这祖父胸膛。
小嘴儿里还有“呜呜”地声音。
萧老帅装生气:“你这是做什么!”萧护忍住笑:“他在学老虎。”谨哥儿见父亲说破,嘿嘿一笑,又在母亲身前小胖身子肩头晃动,前后晃动手臂,慧娘忍住笑:“父亲,这是学黑熊,全是张家教他的。”
张家也嘿嘿笑,肩头前后晃动,学出一个熊样子来。老帅好笑:“这倒不错,这孩子虽小,身子倒敏捷,你们养得不错。”谨哥儿听出来这叫好,这才得意了,对父亲伸出手去到他怀里,在父亲面上响亮的亲了一口。
当着父亲在,萧护心花怒放,抱去再对父亲献宝:“您孙子会认字了,先学的字,才学的说话。”萧老帅对儿子这得意劲儿总不是滋味儿,沉下脸道:“我还没有打你呢!你一个人受委屈,是你在京里吃了别人暗亏!怎么我孙子你不送回来,害得我着急!”
萧护就知道父亲在算这笔帐,这话让他嗓音一沉,心里话出来了,黯然道:“回父亲,如果不是十三和哥儿在身边,儿子真是熬不下去。”
老帅也心头一痛,忙道:“我就说说,你不必着急。”谨哥儿又以为他对父亲不好,在父亲怀里胖脑袋再次对着老帅,小胖手往前不住的伸,随时要搔人。
老帅忍俊不禁,对萧护道:“抱你儿子那边去,看这小子,不知道尊重祖父,以后给他苦头吃。”萧护笑嘻嘻,把谨哥儿还给十三,笑道:“看好了,别让他捣蛋。”慧娘也笑,摸着儿子头笑:“那是祖父呀,你怎么也不客气。”谨哥儿咧开小嘴儿,又清晰地道:“祖父打父亲,不好。”
慧娘忙看公公和丈夫都没有听到,才在儿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小坏蛋,你找打呢。”
老帅一一会人,见到伍家兄弟,对伍思德笑道:“如今你是我的亲戚了,”伍思德赔笑:“不敢。”舅爷见到老帅来,还是跪下来叩头。而十一公主姗然过来,萧老帅倒规规矩矩地要来行礼。让伍思德拦住,十一公主叩了头,反正这里也无人弹劾。
唯一的一个御史平江侯,正和将军们叙旧。
跟随来的官员们,也和老帅一一相见,把大帅夸了一通。接下来蒋公子和谢公子夫妻到,萧老帅满面堆笑,把他们一一夸了一通,见谢少夫人最难为情,她小腹隆起,已经有孕好几个月。
翠姑也有了。
老帅开怀大笑,当众调侃儿子:“你这里倒是人丁兴旺。”
别人倒还罢了,独姚将军见到老帅,离得老远先怔住!再狂奔过来。老帅听到脚步在泥土上声音,也一看,笑逐颜开:“兴献啊,你可是没怎么变。”姚兴献热泪盈眶,抱住萧老帅小腿,脸贴他衣衫上就开始哭。
哭得声音不小。
萧护对父亲悄声道:“儿子着实嫉妒您,将军们全心里只有您。”萧老帅明明得意,却瞪眼睛:“那是你小子没能耐。”萧护笑容满面:“和父亲比,那是当然的没能耐。”
姚将军足哭了一顿饭,才把老帅放开。萧老帅不肯放他走,让他站在身边。这是当年老帅走时,交待过的人:“少帅在,全仗你多扶持。”姚将军也说到做到,一直是萧护的得力助手,从不变心。
接下来老帅念家信。他带来的家人留守走到一个石头上,怀里取出一叠子纸,先念头一个:“张栓,”
张栓走上来,留守道:“你爹妈给你的口信儿,”接下来念:“我们到了江南,老帅对待得好,三间大屋,前面有井,后面有树,让带信给你,就是一句,你小时候偷吃你二婶家的桃子,你还记得不?”
张栓满面通红:“怎么说这一句。”不过道:“这是我爹娘。”他小时候偷吃人家桃子的事,别人也不知道。
又上来一个人,留守看一看,先自己笑起来:“二虎子呀,你表姐嫁人了,你不用再想着了。”二虎子也羞得涨红脸,也笑:“这是我爹娘。”
姚兴献就长了一个心眼,知道老帅为让士兵们相信确定是他们父母家人的话,说的全是隐私。他怕自己家里也带出来什么话,和老帅商议:“我家人的话,我偷偷地听行吗?”萧老帅瞄他一眼:“你的话,我倒是自己听来着。”姚兴献感激,又心痒痒的:“是什么?”
“你儿子让你少喝酒,你女儿让你想她母亲,你妻子说,”老帅皱眉:“我一路上也没想明白你妻子说的话,她说,好大月亮。”
姚兴献的脸“腾”地红了。这是他和罗氏洞房那天说的话,当时揭开盖头见到原来是罗氏,姚将军想到自己追求邹家小姐不遂全落在罗氏眼睛里,难为情半天。丫头从外面关上门,姚将军半天不肯上床去睡,罗氏就在床上对着窗户悠悠道:“从这里看,好大月亮。”
姚兴献就此道:“我也来看看。”
就此圆房。
这的的确确是自己妻子说的话,除了她再没有别人知道。
姚兴献羞惭退开,一个人站旁边喜欢。萧老帅把他面上红色看在眼中,知道这必是夫妻亲昵的话,也会心一笑。
老帅带来的消息,让不少士兵自觉得丢人,又笑逐颜开。八万多人在这里,带来的不仅有京中士兵们的家信,还有一些人是后来老帅或接或让他们来的,当天就没有念完。到中间时,只看前面听话的士兵情况,后面的士兵全越哄:“你只念名字吧,明天再慢慢的把话说给我们听。”
只看那一大叠子纸张,就知道念到明天早上也不会完。
留守就笑,和几个家人分开,大声念名字。
老帅回到屋中,和人说话。将军们官员们知趣,人家父子祖孙一定要亲热亲热,就有些走开去安排饮食,有些在屋外站着。
慧娘这才认认真真的重新来见礼,跪在公公面前羞惭惭:“父亲在上,儿媳时时想着您和母亲。再请公公您多多原谅儿媳才是。”
萧老帅还是看孙子,闻言道:“为什么原谅你?你又不曾做错。”他把十三看看,有以前两个胖,圆滚滚的秀色失去好些,想来孙子胖与母亲胖有关。老帅和萧护一样,就对着十三的胖满面春风:“你是个好孩子,才生下来这样的好孙子。”
慧娘滴下泪水,心里一直想说的话,总算可以对公公说出来,她泣道:“自大帅出京,儿媳就一直自责,又不敢对大帅说。如今回公公,寿昌郡主是想置儿媳于死地,才祸及到大帅。”萧护默然,十三对有些事情还是不太明白。
萧老帅也就知道儿子有些事出于体贴,瞒住了十三娘。见儿子垂头,老帅打起笑容,唤一声:“慧娘,好孩子,过去的事不用再说。你们夫妻患难与共,我和你母亲收到你们消息,都感激你生个好孙子,又陪着你丈夫。快起来,听我告诉你一件事。”
慧娘就起来,侍立一旁,听公公道:“我想伍家你母亲不知怎样,让人去伍家村接她到江南避难,她却不肯来,说要来找你们,我劝住了。那里离边城近,我致信给他们,让他们就便照顾,不让战事过去就是。”
慧娘心中再一回感激,公公什么都想到了,又叩了一个头感谢他。
老帅把儿子的痛苦,和媳妇的为难想上一想,怀里就有一个东西热腾腾起来,只是烙人。他先不提怀里的东西,看着梁源吉在和萧护说话。慧娘出去,看着妯娌们把小孙氏安置得如何。萧家兄弟全在屋里,是老帅夸了又夸,就是媳妇们,也是赞赏备至。
梁源吉大概把京里情况说了一遍,萧护沉思,阁老也有难?他准备晚上和父亲商议过再定。见平江侯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箱子,又是一把钥匙:“这是顾公公千交待万交待给大帅的,逼着我发誓再发誓,就怕我不交给大帅,或弄丢了。总算幸不辱命,这差使我有始有终。”又好奇地怂恿:“是什么,打开来看看。”
十一公主的信,早就给她。
萧护接钥匙在手,想到顾公公说的最重要的东西,那就只有一件了。他本不想开,可见梁源吉瞪着眼睛。想他辛苦一路上送来,瞒着他倒让他小瞧了,就取钥匙开锁。
钥匙根本插不进去。
再看一看,只肉眼看钥匙和锁孔就对不上。
梁源吉呆若木鸡,就差指天发誓:“我就没动过,也不给别人碰!”萧护就更明白,微笑安慰他:“这一定是顾公公弄的鬼儿,他只想让我保管,不想让我打开。”梁源吉才放宽心:“也是。”
由此猜测顾公公的为人性格,见小鬼站一旁,问他:“给你的信里是什么?”小鬼一本正经:“他最爱胡说八道,不用管他。”
信在小鬼袖子里,里面是:“等你回来见不到咱家,记得过继一个儿子给咱家上坟烧香。”小鬼正心里不好受,只装着这信里是胡扯。
当晚大家尽欢,饭后,老帅暗示:“有一间空屋子我和你说话。”因屋子不多,老帅是和五舅老爷睡一处。
少帅见父亲要说的话,还要避开五舅父,就道:“让我想想。”萧老帅道:“马明武和谁住?”萧护道:“和小孟先生。”老帅道:“让孟轩生去别处避上一避,等我们说完话再来。”
就这样,萧老帅又叫上马明武又有两个家人,五个人往屋子里来。
夜已深,十三带着谨哥儿睡下,深谷里,嗅一口是花香,让人由心底舒畅起来。老帅在这舒畅中,却紧锁眉头,又似有心不在蔫,心中像有为难事。
山中月亮又大又明,萧护借月色无意中看到,以为父亲为自己担一个造反名声难过。
屋子为防野兽,建在一处。萧老帅让家人:“外面守着。”只带马明武和萧护到房里,坐在兽油灯下,老帅面色更阴晴不定,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对马明武道:“你可以把那旧事说给大帅听了。”
萧护正要把这一年多的委屈说给父亲听,告诉他自己还是忠心不二,没有违背祖训,听这话,一愣。
马明武正关门,失手把门重重一推,回身失魂落魄,结巴道:“旧事?”随即一愣,却欢喜起来:“是是,我这一年多也在想这件事,不得老帅的话,不敢说给大帅听。”
再去看门关得紧闭。
萧护愣一愣,有什么事是马明武知道,而自己不知道?
老帅手指椅子:“坐下慢慢说。”大帅和马明武都坐下,马明武回忆一下,开口道:“老帅指的,是我父亲在世办的那件事……”
二十二年前,马明武的父亲老马先生跟随大帅在军中。有一天家里来信,说夫人生了,是个儿子。老帅欣喜若狂,知道马明武的父亲上知天文素晓卦象,把萧护的八字拿去给老马先生批。
老马先生正来道喜,因人人都知道他懂这些,正要讨萧护的八字看。八字一到手,老马先生变了脸色。
当时帐篷幸好无人,老马先生走去对守帐篷的人道:“我和大帅有要紧事说。”沉浸于有儿子的老帅正奇怪,听老马先生压低嗓音道:“请速去信家中,大帅这八字不能对外言说。”
稍有家底子的人家,八字都不会轻易对外人说。八字,是古人巫盅案中最容易作祟用来治人的一个道具,不是成亲换贴子,一般是不说自己八字。
老帅问原因。老马先生深吸一口气,对老帅道:“我不知道该恭喜还是说别的,看小少帅这八字,贵不可言,是天下第一人!”
当时老帅就呆住。
萧家久有军功,历朝历代都受猜忌。本朝皇帝又说过不会再有异姓王爷,又无国公爵位。按公侯伯子男来算,萧家是世袭一等侯,位置已经封顶,无可再贵下去。
小少帅是萧大帅嫡长子,生下来就稳稳是以后的一等侯,再贵,就只有当皇帝了。
老帅让老马先生再算再算,用了罗盘、蓍草、龟壳等,凡能找得到卜卦用的,当场再算,是一模一样。
老帅呆若木鸡!
马上就修书一封,本来想让别人去。当时是夜里,过上一夜老马先生自己来了:“还是我回去,我受老帅恩典多矣,现在泄露天机,不如泄露到底,如果有一天我横死,请老帅照顾我的家人。”
老马先生就自己回去,和萧夫人细谈了一番。这是杀头的事情,老马先生就说大帅时辰应该改一改,以后顺风顺水,自有神助。
萧夫人成亲数年,才有一子,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又知道老马先生卜卦,自己丈夫也是说好的,就把儿子八字改了一个钟点儿。
八字本来就至亲们才看看,萧夫人说想必当时慌乱,看多一刻钟也有,她这样说,又给请来的稳婆赏赐重,萧家在江南久有地位,稳婆也只说自己看错。
老马先生还不放心,带时问过,如果稳婆敢多口,是可以杀的。不想那稳婆上了年纪,吃多了酒晚上过桥,自己摔下去。另一个稳婆,又莫明得了中风,话都说不出来,又不会写字,老马先生当时还以为是有人暗害,查了半年直到那那稳婆去世才放下心。
马明武到这里停下来,萧护已惊得魂不如去了哪里?他颤声问父亲:“这是真的吗?”老帅对儿子深深看一眼,道:“老马去世前,给我留下好几封信,他说的必有大乱,帝星重现,又说血流成河,江南无忧。”
萧护脑子里一片空白,有思绪时,又混乱得如塞满乱麻。他在迷迷糊糊中,想到十三,又想到幼年自己对和封家定亲不满,官儿又不大,又以前从不认识,和他们家定的是什么亲。曾对父亲道:“封家的女儿离此千里,长大了人品没处打听,要是不好,我可不要。”
父亲在别的事情上严厉,对这件事是微微而笑:“你不喜欢,再娶好了。”
而后来十三是钦犯身份,父母亲也一下子认下她。大帅屏住呼吸:“父亲,那十三……”老帅点一点头,他说下面的。
老马先生自此不回军中,看星相卜卦象,为大帅寻一门压得住的亲事。压不住大帅八字的,嫁给他也活不久。
又怕影响大帅八字。
他以星相为准,一路寻找到京中,这已经是三年后。在京里一住一年多,才打听得到封大人的妻子生下十二胎,胎胎皆亡,这又新生一个女儿,像是命硬些能留住。
老马先生花了不少钱,才买通接生的稳婆,拿到封氏女儿的八字,两下里一对,就是她了!当年的萧大帅夫妻为此特地进京,怕无圣旨进京不合规矩,事先买通宫中太监,对皇帝进了一言:“许久不见外臣,今年可以见见。”
又有御史们也送了珠宝,说久不见天子,心中想念。当年有圣旨下,萧大帅夫妻一同进京定下亲事。
萧老帅缓缓道:“也就是这一年,平江侯求我照顾他的儿子,当时梁源吉还不大。”老帅叹气:“老侯不是不能接梁源吉的母亲进府,他是自知对不住孙氏,又怕孙家人多,接母子俩进府怕防备上不周。”
老帅长叹:“梁源吉几回有信问我,我都没有回复。你有机会,告诉他吧。我听说你安排他和老侯夫人和好,这件事办得好,老侯地下有知,也会感激的。”
萧护哪里听得进去这些话,人还晕头转向。只随便一记,以后再说。他呆呆的想着,自己是皇帝命?十三又是皇后命,那谨哥儿?
想到儿子,大帅才喜欢了,从纷乱的思绪中理出一丝笑容:“父亲,那谨哥儿可不就是太子?”老帅用手指点点他:“你母亲我又交待了,她才在京里看着你们生孩子,论理她也该看。再有两个奶妈陈氏和冯氏,我早早交待过,我们家大富,孙子八字千万不能泄露出去。”
“是是是,”萧护也想起来:“生下谨哥儿那天我在宫里,回去后问母亲八字,后来十三对我说,像是钟点儿不对,我说母亲怎么会看错,要看错也是她看错。”
萧老帅沉声道:“就是这个话了,这孙子,我是要带走的。”再对儿子语重心长:“你的心结,可以不必对我说了吧。”
萧护叹一口气。如果他有皇帝份,那干脆就反了。一直纠结的,不就是为自己平白担了造反名声,为家里数代忠良名声上抹了黑。
他面色一阵一阵的变,把心里的不安宁全在面上。想不通时,对父亲求救地看去。萧老帅也叹气:“我却帮不了你,这是你的事情了。”
老帅嘘唏:“本来那一年你要成亲,忽然亲家有罪,我就对自己说,这事情真的来了。后来,果然如老马所说的,天下大乱了。我早有防备,才及时把江南一方占住。不然,我也是个措手不及啊。”
他慈爱又怜悯地看一眼马明武,对萧护道:“你要对马明武视如兄长,老马先生为你寻找亲事,在我到京里以前,染病在京外去世。他临终遗言托人带给我,说他泄露天机,不得好死早有预料。只小马,是我们家人了。”
马明武伏地痛哭:“老帅和大帅都不曾亏待过我。”
萧护不说话了。
少帅入军中的时候,萧老帅的人全跟着走了。只除了姚兴献等人家不在江南,也不会携家去江南留在军中给萧护使用,再来就是一个马明武,他少年是在萧家长大,后来父亲去世一直跟老帅,也不回江南,留给萧护。
老帅走时,交待给萧护的一些名字中,马明武在头一个。
这就可以解释十三对马先生给母亲供上香花的疑心,还有马先生自己说的:“我并没有见过亲家夫人,是我父亲见过。”
马明武面对封夫人灵位时,就想到自己父亲。他知道大帅和夫人是天定姻缘,才会不时鼓励夫人十三,因为他心里知道,这是天定下来的,别人不可以阻止。
油灯下,萧护把和十三见面的事情回想,自己从没动摇过心思。以前少年,还有过鄙视封家的想法。后来到军中,越发稳重,收起轻薄少年言语,把父母亲定的亲事放在头一位,才会在封家出事后一心救助。
又知道事情由自己而起,对十三算百般谦就。至于他打十三,大帅不认为这叫不谦就。
油灯下的大帅忽而迷茫,忽而有明了一闪而过。不过他深深的感激父亲,大帅现在已经不为担造反的名声纠结,只为这新出来的消息迷糊。
老帅住了几天,见萧护不算缺粮,把一千车粮草,三百车送给谭直,三百车送给房安国,余下四百车寄放在谭直处,由萧护随时取用。
把谨哥儿带走。
跟来的两个奶妈和谨哥儿已熟悉不少,谨哥儿奶吃得少了,也哄着他玩耍喜欢。
走的那天,萧护让十三不要送:“你哭,儿子更要哭。”慧娘知道父亲远来就是带谨哥儿走的,已给儿子收拾好东西。
好神气的山鸡,装笼子里。小老虎老帅不让带:“大了自有野性。”命放归山林。姚将军给刻的玩意儿全带上,老帅还嫌多,他为孙子买了一箱子玩的,从生下来就开始买,直到动身,全在山下马车里。
衣服,还不是绣娘们做的。是萧老夫人、五舅太太、家里最亲近的姑奶奶姑娘们所做,丫头们都不让上手。
一扣一带全是长辈们亲手而成。
来到第二天就给谨哥儿全换上,穿一件碧青色绣鲤鱼上衣,水红色小裤子,戴一把祖父亲自看着打的金锁,富贵气象登时出来。
五舅老爷等全留下,萧老帅最后一句话是对吕氏说的,吕氏和谢少夫人一样,腹部微起。老帅看着喜欢:“你一定是个儿子。”呵呵笑着。
大帅舍不得儿子和父亲,抱着儿子一路相送到关口内,好好地交待他:“听祖父的话,不要想父母亲……”
和萧护小时候老帅不在不一样,这儿子是萧护一天也没离开过,一年来抱在怀里睡,让儿子坐在胸膛上嬉戏,也亲他,也让儿子亲,喂他吃饭,也给他洗澡穿衣,萧护一想到今天晚上再见不到小面团子,心都揪得疼。
谨哥儿懵懂着,双手搂住父亲脖子,看到他眸子里有水光,受惊吓到。老帅不耐烦,把谨哥儿抱到怀里,他早就想抱这肉乎乎的人儿,就是心疼儿子才让他抱一路子,老帅道:“你走吧,看不到你,他就好了。”
萧护应声:“是。”给父亲恭恭敬敬叩头,起来再对愣住的谨哥儿狠看看,转身就走。没走三步,身后传来谨哥儿大哭大闹声:“父亲,我要父亲!父亲……”他哭得撕心裂肺般,萧护泪水马上下来,不忍再听,怕回头看一眼就不让儿子走,走得飞快,直到听不到这哭声。
张家和小鬼见天儿陪谨哥儿玩,他们舍不得,又怕谨哥儿路上闹,就陪着一起送回家。
当晚五舅老爷为安慰萧护离子之情,把自己贴肉而放的酒给他:“我要早给了你,现在拿什么哄你。”硬生生把沮丧的萧护逗笑,舅甥喝了一回。
接下来的几天,房里没有了谨哥儿格格笑声、哇哇哭声,大帅夫妻都没有精神。慧娘半夜里醒来,总是见到自己夫君坐在炕沿儿上,出神的想着心事。
萧护在想的,是自己的八字。
而他身后一手臂之远的十三,也在深深的悔恨中。她恨自己没有早看出来郡王们的诡谲,虽然当时她在坐月子。
又恨自己不能提醒萧护。
她这才想到自己在军中的时候,就军情上还能和萧护说上几句。自从成亲后,父母大仇得报,夫君也数次明示暗示:“当女眷最好。”
十三就一心一意当女眷。
这是她从小就受到的教育,对于每一个人来说,是根深蒂固的。
她又想到逃难那会儿,草木皆兵,也是不能忘记的。
见丈夫背影,总有几分沉重。十三虽然没有想过自己是皇后命,也在心中暗暗道,以前是你保护我,如今儿子也不在身边,十三有精力,也有时间保护夫君。
大帅在想,如果自己是皇帝命,那出山后再不用理会什么罪名,直接斥责郡王们罪名,对了,要取得名正言顺。
还有一件小事,这山里的土匪,得先剿了。以前是怕土匪们泄露自己行踪,不犯上门来的不惹他们。现在不一样了,出山前要先办这一件事。
接下来,他又想儿子了。
谨哥儿今晚和老帅睡,老帅喜形于色,拿出最好的笑容对孙子:“呵呵,以后全是祖父和你睡,你是个好孙子……”
谨哥儿哭了半天,睡了半天,闹也无用,又认为是这个陌生祖父让自己见不到父母亲,他小心眼儿很有主意。
见祖父要上床来,站起来,哗啦啦,又是一泡尿撒在床上。
张家在窗户外面捂着嘴笑,和小鬼在窗户下面听动静。
老帅是无奈:“你呀,你这个小坏蛋,你怎么不尿你枕头上,看你把祖父枕头尿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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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