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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学祭酒李闻甫露面。
照理日常教习,他无须事事监管,可事出突然,离太学补试不过一日,窃卷性质又极其恶劣。
一派凝重的李祭酒,愁眉紧锁,站定在堂内正厅,他代替章司业面向众位太学弟子们。考场上那些荒唐事,他也是看得多了。
沈暮白看着李祭酒,不悦之色浮现在他的脸上。面孔沟壑纵横,峥嵘岁月种种,像是铺陈在他宽阔的额头上,每一条纹路都承载着洞悉世事的沧桑。
李祭酒的眼部纹路长长地延伸开来,属于长者的沉稳与睿智,给人安详踏实的感觉。
虽说历朝历代的舞弊屡见不鲜,可近些年把控严密,三令五申考场条例要求,对监考官等预先敲响警钟,已经甚少有这样偷考题的下流招数。
如此窃卷的行为,严重玷污了太学在外的声誉,对内部弟子们也有轩然大波的震动。更是对他李闻甫治学的挑战,他还未来得及沉思片刻,清了清喉咙,用沉重而嘹亮的语气发话。
“本应设在明日的太学补试,无法如期进行。考卷被盗,兹事体大,不容忽视。窃卷者一待查实,即刻押入大狱!”
底下的世子们都在猜忌着,到底谁那么大胆还敢明着偷。
令皇登基时,即遇到科考大兴作弊,枪替、冒籍、夹带层出不穷。龙颜震怒,一道极其强硬的旨意下放:选取令国人才的科考场所,岂容乱臣贼子胡作非为,扰乱秩序!立即查办捉拿上奏提到各犯,无论命官、考生,即行革职、流放,罪行严重者,应拟斩立决!
而李闻甫正是当年的闱官。除了监临一职,李闻甫也做过包括印卷、受卷、弥封、誊录、搜检等大大小小的科考事务。
那年,是他向朝廷疏奏。虽罪证确凿依律当处斩,但是鉴于首犯,对主动投案者,望从轻发落,以宽免减刑。
尽管有着严刑峻法的威慑,总有人不惜铤而走险,使得原本纯粹的选拔制度整个乌烟瘴气。
“为确保公平公正,特决定推迟一日考学,重设试题!此外,所有太学弟子这两日都须宿在长谦堂,不准外宿、不准告假。”
一时间,堂内哗然,众世子们议论纷纷,嘟囔不已,全然不解的表情。
“听令执行,是作为太学弟子、也是为人臣子,一大重要的品格!绝无讨价还价的可能!”李祭酒挥了挥手,平息了底下的喧哗,“赶紧的都去温书罢。”
世子们还在啰啰嗦嗦没个消停。李祭酒、章司业携着学官们也顾不得再训斥他们一顿,来不及耽搁片刻,就要两手抓!一边准备连夜全新的补试考卷,一边彻查出窃卷的案犯。
待李祭酒走后,还在讲堂内的沈暮白,心有戚戚,分神地苦恼着。
生怕有来自那几个令国所忌惮的藩属国世子,卷入此事。
秉公执法,清除余孽是没错,可若对世子处以极刑,那还了得!
质子宿卫本就是招安之策,让这些四方蠢蠢欲动的势力,成为匡扶令国的支持。
世子有个好歹,这些个诸国的王,虽不一定真心怜惜这些被送来的儿子,但无疑又给了他们负隅顽抗、揭竿而起的借口。
显然,保世子们安稳是最优解。
讲堂内不剩几人,只留下几个独处惯的世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几句,再看看手边的书卷。
一本又一本的古籍经典摆放在书案上,沈暮白轻轻地翻动着面前的书卷,思绪万千,看不进去半个字。
困在长谦堂也出不去,不如自己好好利用这段辰光,向谢勉请教功课?
一来,她能多了一个合情合理又不突兀,亲近谢勉的由头。
二来,补试对她来说实在棘手得很,亟需一位愿意点拨又耐心的师傅。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沈暮白将手头的那几份籍典摞在一起,随即在书案上轻敲几下,井然有序的书卷被自己掌握在手中,她站起身来,举步离开,去寻谢勉的身影。
走出讲堂,穿过长谦堂那长长的走廊,沈暮白东张西望地走着。
在长廊的左手拐角处,听到了谢勉的声音,虽然听不清他具体所言。
就是这里了!
在房间外的沈暮白,轻轻地叩响了门,独一份的期待与忐忑相连交织着。
很快,门被打开,微笑迎接她的不是谢勉,而是蔺阅!
可恶的是,里面还坐着陈曦和顺国世子梁辛。
“……大家,都在啊?”
谢勉坐在中间,匆匆才向她打了个照面,就继续投身教导之中。他一脸专注地向大家讲解着补试会涉及的古籍,用精简而生动的语言阐述晦涩难懂的要点,一下子厘清答题思路。
宁静得让人心醉。他的侧影显得格外挺拔与如春风般和煦。
沈暮白的心情一时波动不已,她原本以为这将是一次与谢勉独处的绝好珍贵时刻。完全没料到,这些人一早就缠住了谢勉,也要他帮忙温习!
特别是蔺阅,她和谢勉很熟吗?又是什么时候她和陈曦、梁辛也混成了小团体?
合着就她皇太女,是外人了!
他们如此这般,就是在孤立自己!
蔺阅还是如常地将沈暮白往里头迎,让她赶紧入坐,像是以女主人自居般,“暮白,快坐快坐!我们都为了补试苦心焦思呢!赶上了谢世子教学,说的太好了,感觉都会了。临时抱个佛教也好呀,你说是不是?”
沈暮白内心醋海翻波,皮相上却不见破绽,假装揶揄道,“我说你们啊!这么好的事情都不叫上我,我可生气了!”
实则,蔺阅、谢勉都有想过拉沈暮白一齐温习,转念考虑到陈曦。
两人水深火热之势传遍了,不想让本该和谐的组团温习,变得针锋相对,火药味十足。
“殿下……”
梁辛战战兢兢地从座位上起身。
“别生气,别生气。这不正是要去叫你吗?”蔺阅打着圆场。
认识到自己所做确实太不周全的谢勉,顿下讲解,向沈暮白挥手,示意他的交好。
他察觉到沈暮白漫不经心中的失落,他明明是希望她感到被他重视的。
“方才开始没一会儿,正要说到中庸,殿下来了正是时候!快快与大家一起讨论。”
唯独陈曦没有开口,紧盯着面前的书卷,视沈暮白为空气。
都是些冠冕堂皇之说,他们私下抱团着实寒了自己的心。目光牢牢定格在谢勉身上的沈暮白,不带犹豫地径直走向了谢勉身旁的位置,并且毫不客气地要求原本坐在这里的陈曦让位。
“麻烦!让让!”沈暮白眼皮都不朝陈曦翻上一翻,颐指气使道。
陈曦单手将书卷一甩,刻意发出声响,就是不让。
好像她沈暮白的任性,他陈曦就非得统统吃下,还不得有任何异议。
其余三人陷入尴尬之中,谢勉先行开口欲要化解,“殿下,你若喜欢这个位置,我再往旁边坐些,这样正好。”
谢勉主动挪开位置,给沈暮白腾出了空间,既然目的已达,沈暮白也不再喋喋不休。
话题转到了中庸的内容上。谢勉关注着所有人的理解程度,不厌其烦地解答着傻乎乎的各类问题,温和而详尽地知无不言。
沈暮白她心中的失望,渐渐被一股淡淡的释然所取代,她喜欢这样的氛围,而且她挨着他这样近。
陈曦将专注力放在中庸上,但即使这样,他的余光也总能瞥见沈暮白向谢勉投去的炙热。
两个适合形容沈暮白的字,在他心中隐隐展露:放、荡。
他对她的厌恶,来自无法释怀的不齿。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谢勉要大家就这段,进行自己的一些想法的探讨,沈暮白、蔺阅、梁辛不免都是些中规中矩、大差不差的阐述。
注意到陈曦情绪低落不佳的谢勉,提出让他说说。
“为人坚守诚信善良,才是符合天道、人道的行为准则。往往秉持,达到中和……谢兄,那你说,若九五至尊恣情放纵、满口胡言,那还能算是圣人吗?”
沈暮白自然能听懂陈曦的话里有话,怒从中起。
“那当然不作算。圣人不以地位而定,即使地位低下能守道者也能奉为圣人;可悖道而行者,尊贵荣华终究湮灭。”不知道内情的谢勉,完全沉浸在问题当中,这样回答道。
一旁的蔺阅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有直觉,陈曦和沈暮白之间并不简单。
趁着心直口快的沈暮白就要憋不住,蔺阅悄声走近,假意帮暮白整理掉落在鬓边的毛絮,低到旁人听不见耳语道,“暮白,不要在这里这样……谢世子还看着呢。”
蔺阅是为她好。沈暮白欲要扬起的手掌,不得不放下。
本以为悬着的心总算放下,蔺阅亦没料到沈暮白还有接着的后手。
“谢卿,这段话我也有了新的构想。”
“殿下但说无妨。”谢勉欣慰着气氛,逐渐融洽热络了起来。
“譬如,有人在外谦恭仁厚,树立圣人的形象,内里鸡鸣狗盗,如若一直不被发现,是否就可以一直享着圣人的美誉?”沈暮白先抑后扬,掩不住的恶毒之言就要喷薄而出。
“我是说譬如,譬如啊我们的世子中就有一位窃卷的小人,可他还腰杆挺直在这里和我们谈天说地呢。”沈暮白故意地在其他人面前转向陈曦,用眼神指证他就是那个贼人。
不带丝毫犹豫,陈曦破口大骂。
“你在胡乱说些什么?搁这里指桑骂槐?你敢再污蔑一个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