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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谦堂内钟鼓之音回荡,这是开课的前奏。
看到一只脚踏入堂内,矫健有力的步伐,振衣而起,腋下捎着书卷,自带的威严不可忽视。虽是发丝已斑驳,但挡不住这浩然沉稳的磅礴气度。
长者啪地一声将书卷拍向自己的书案,声音响彻堂内,底下世子们的喧嚣一下子熄灭。他甚至生气,神色凝重,如刀削般冷厉的嘴角。
“无法无天了!一个个的。肃静!肃静!入学不过一日,便叽叽喳喳、乱作一团,成何体统?若如此,如何学得为人,更莫谈功名!”
章培文时任太学司业,担教务训导、辅佐祭酒之责,下头有资历深厚的学官们专掌具体教导,但要二把手亲自上阵授课督学。
此次的重要性,可窥一斑!
太学,以师为官。所有太学所属的朝廷命官,都有分经教授,考校程文,以德行道艺训导弟子们的职守所在。
章司业素有严谨之名,闻得这些太学弟子们,养尊处优又不乏纨绔卑劣之辈,今日在堂外听得污言浊语的,颇感不悦,铿锵有力继续道。
他带着教诲之意,傲睨万物般看向底下这些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非谐声充耳,便可臻成大道。吾辈当以严谨之心,刻苦自励,不可贪玩耍,误学之机。”
这些大多顽劣惯的世子们,将章司业所言视为陈词滥调,左耳进右耳出。
而沈暮白却低下了头,她身为皇太女,未在太学做出表率,清不正之风,心生惭愧。
可帮蔺阅破格入学,沈暮白也是迫不得已!她本就不愿与蔺阅在太学“同台竞技”,完全是因为父皇开口要蔺阅进太学,那她还能怎么办?须得办妥。
只为获得父皇的欢心和倚重。
沈暮白笃定父皇想将权柄完完全全授予自己。思虑到世道复杂、朝堂纷繁,现今的自己还不足以控制掌权。她不是不懂父皇的一片苦心。
父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从步军营新兵实操、到太学习业,父皇自有他的道理与筹谋。放在平常人家,也多得是苦心的父亲为女儿前程所奔劳,每一步的打算,都是希望自己未来一日能稳固地继承令国的天下江河
父皇是要护她,教她,怎么样在群臣的质疑与挑战中,迎难而上,坐稳储君之位直到正式登基。
而不是让她在世外桃源的假象中,浑浑噩噩沉浸在自己的绮梦中。
至尊之位,不是一生荣华,转眼就是血光灭顶之灾,多少人觊觎的宝座。
一有疏忽,就当万劫不复。
试问自己是否有把控全局的能力?沈暮白也不想自己骗了自己。
想到自己才在日前,在父皇面前忍不住质询逼问,急召回宫入太学一事,恨不得剐自己两耳光。蠢钝如猪!
听罢章司业的话,众人面面相觑,即使未存真心敬畏,也不好再放肆。
大家都假模假式地翻动着书页,又不时再看向授业解惑的章司业。
章司业在前头,走来走去地讲解着诗经,他的课上不允许任何人插科打诨,扫视着每一个人。
“载驱薄薄,簟茀朱鞹。鲁道有荡,齐子发夕。四骊济济,垂辔濔濔。鲁道有荡,齐子岂弟。汶水汤汤,行人彭彭。鲁道有荡,齐子翱翔。汶水滔滔,行人儦儦。鲁道有荡,齐子游遨。”
太学习业初始,她已栽了几个跟头,为了重洗形象,沈暮白正字酌句地在听,有机会就积极应答,全面表现。她在太学内的行止与表现,都会滴水不漏地传入父皇的耳朵。
“出自齐风。”
虽然章司业没有提问,但是皇太女好学深思,还活跃课堂,他没有煞风景的必要。
他那原本严肃且饱经风霜的面容不由自主地绽开了赞许,多了几分宽厚和慈祥,“殿下答得极好。”
章司业转而继续往下讲学。沈暮白在自己的座位上,原先还专注在诗经上的脑筋,搭错在了前方座位的谢勉和蔺阅上头,他们中间隔着宁国世子图子邕,图子邕的后脑勺挺得直直的,没有转来弯去的。
可蔺阅头上戴着一顶轻盈的玉簪,还时不时取下握在手中把玩,指尖轻轻摩挲着,在簪子上轻轻游走,像在品味着簪子上的花纹。她的动作缓慢而娴熟。她在后排也瞧得分明,这这这!蔺阅这分明就是在勾引谢勉!
虽说这是,蔺阅幼时一紧张,就会被动做出的下意识小动作。可沈暮白忍不住多想,还是主观臆断两人有在眉来眼去。
怒不可遏下,沈暮白一把取下自己头上的,点翠东珠嵌凤纹钿花,做工繁复又华丽异常的一款凤簪。
她右手用力地仿佛要把那簪子摧毁一般,簪子在她手中变得逐渐脆弱起来,最终,发出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她的丹指攥紧了簪子的残余部分,指甲深深地刺进了凤簪的表面。
这一记,似乎不仅是朝向簪子的发泄,更像是对蔺阅破格入太学以来,堆积怒火的释放。
誓要将这份情绪传达给周围的每一个人。
章司业一边讲学、探讨句与句之间蕴藏的内里,一边还牢牢地掌握底下弟子们的动静,他不知缘由,只看到沈暮白的举措失态。
“於论鼓钟,於乐辟雍”,章司业没有提高声量,如常的音调说道,就将这句话抛给沈暮白,他认为皇太女热忱又爱表现,他要将她的注意力全然抓回课堂中来,“殿下,就由你来诠释一下你对这句话的理解与看法罢。”
这一问,太学内众人都聚焦在沈暮白身上,沈暮白被章司业这一问惊起。
她的心思都在谢勉与蔺阅身上,章司业说的前半句她没听全,只得稍显慌乱地起身,“好的,司业。司业需要吾来解释具体哪一句呢?”
沈暮白向来尚武,四书五经都是半瓶子水勉强晃荡的水准,本想预先就深入研究太学所习的,却因为时日匆忙,对于诗经的理解也是不甚浅显,此时是怕答不好的紧张慌乱。
座位上的世子们,压低声音悄声提醒沈暮白是哪一句。听到后的沈暮白头脑发胀,她怎的之前没有看到过!
宁国世子图子邕转过身来,嘴巴一张一合,她看不懂唇语啊。
好了,她就揣摸下,直译出这句传递的风雅的感觉呗。
沈暮白以一种极其淡定且临危不惧的气度,回答着章司业,“……钟鼓声、礼仪音乐齐聚的辟雍。渲染、烘托热闹的氛围。”
说的也是没有大错,可堂堂皇太女的诠释却干巴巴的足像是放了一年的窝窝,连关于周文王的《灵台》都未曾读过,众世子们都对沈暮白的无知,忍不住轻笑出声。
这诚然是沈暮白的短板,短处被揭,自己都能感到一股尴尬而至的灼热从胸膛升起,染上双颊绯红,她文武双全的招牌立不住了,恨不能挖个坑把自己就地掩埋!
陈曦不动声色地坐在一旁,透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殿下的阐述难道不准确吗?一字一译,本就是信、达、雅中的根本。”看不过去的谢勉为沈暮白出言辩护。
沈暮白顾不得向谢勉投去感激的眼神,在无地自容中缩回自己的座位。
谢勉不杀我,我却因谢勉而死。
若非蔺阅看似无意的撩拨,她好端端会被章司业点名吗!
章司业在自己心里摇了摇头,他将皇太女视作最有潜力的弟子,但看来她并非如表面那样强劲,文学素养不尽如人意啊。但他在太学里头,势必要维护皇太女的尊严。
“笑什么笑!都以为自己舞文弄墨的能手了?几个时辰上下来,我看也只有皇太女在积极求学,有问必答。不要以为进了太学就万事大吉了。五日后,举行入学补试!往后每周私试、每月舍试、每年公试。经义策论,统统都考!优异者留,其余人滚!”
太学是入住朝堂的捷径,历来年轻有为的重臣皆出自此处。
而这个看似保全沈暮白的发声,虽然成功为沈暮白转移了视线,但是让她再次落入另一个更加苦痛的担忧当中——考试。
若她在补试中,就名列后矛,她不知道除了自戕还能怎么样谢罪。
章司业啊章司业,你能不能放句话,让皇太女破格免试。
沈暮白欲哭无泪!
太学补试前一日。
考试在即,平日不听课不温书的,也一个个都在紧锣密鼓地临时抱佛脚,不求成绩斐然,但求平行飞过,不能失了背后家国的颜面。
然而,在一片明面祥和中,实际暗流涌动着各显神通、大行其道的复习大军。
白天,章司业正跨步迈入他在长谦堂旁休憩备学的房间。年纪上去了,步伐不再轻巧,想着晌午前将书卷再筛选整理,还来得及与弟子们提炼分享,补试可能会涉及的精华部分。
他还没在自己的书案前站稳,眼前景象令人心惊,吓掉了下巴!
书案上的纸张散落一地,文柜被撬开,要命的是里头补试的卷宗不翼而飞,整个房间被暴虐无道地洗礼摧残。
“天杀的!竟然有混账东西,敢偷太学考卷!”
章司业就快喊破了喉咙,弟子和太学众学官们闻声而去,好奇道怎么了怎么了。
太学,如此神圣的地方。
千秋历史上,都没有这样胆大包天的孽畜。
太学,已经是比举国五年一次的科考,能通向仕途,更为迅速、也更无公平可言的捷径了。
窃卷可是重罪!不仅会被剥夺终身入朝的资格,在某些情况下,作弊者将被处以流放、极刑!
章司业怒骂着要找祭酒商讨,揪出这背后的罪魁祸首,绝不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