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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到大,小姐才是我最亲的亲人。
是她把我从董鄂府浣衣处,提拔到她的屋里做丫头,因为我老实勤恳,逐渐成了小姐的心腹,所以,当小姐入宫的时候,理所当然地就把我带进宫里来了。
宫里的生活是寂寞而又热闹的,寂寞的是长日无聊,只好闲来无事做做针线,打发日子,都说大户人家的丫头,比小门小户的小姐更懂人情世故,我却是个例外,别的不说,我就连个账本子看着都觉得烦难。至于诗词歌赋,更是一窍不通,所以,就连这一点点雅趣都没有了。
宫里的女人多,能人更多,小主娘娘不算,单是与我同龄的宫人里头,便是人才济济。太后宫里培养的“珠”字辈的宫人,更是了不得。
若金珠一般稳重大方的有之,若云珠一般缜密变通的有之,或银珠一般心有七窍的有之,再不济,也如绣珠一般,能在环境险恶的延禧宫里活得游刃有余。
在这样的一群人里头,真是里三层外三层的挑上多少遍,也显不了我来。正因为如此,我对自己承乾宫大宫女的身份,很是知足,尽管后来不知为什么,小姐渐渐地更倚重云珠一些,我也毫无怨言,毕竟有些事,云珠能做得来的,我确实做不来。
但是,老实有老实的好处,宫人们在讲八卦新闻,闲言碎语时,从来不大避着我,他们都觉得我呆呆笨笨又糊涂,自是不会乱说出去的——事实上,我也的确是不会乱说出去,只不过悉数告诉小姐而已。
我平静地过着自己每一天的日子,不管宫里的其他人如何风起云涌地争斗,我只记着小姐的话,待过得几年,可以求了皇上的恩典,不必等到我二十五岁出宫,小姐便会做主,给我寻一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地嫁了。
小姐从来待我都是极好的。
可是,平静的生活,终于还是有被打破的那一日。
那一日,小姐捧着绣花绷子在绣几朵杜鹃花儿,我和云珠坐在小杌子上,为小姐拣选合适颜色的珠儿线,小姐突然说道:“阿玛说,以后往宫里递送东西,就不必再去求出宫办差的小太监了,陈名夏大人的儿子陈掖臣,新近在顺贞门做了侍卫,托他带信带东西,倒比旁人更稳妥些。”
陈名夏大人我是知道的,是鄂硕大人的同僚,耿介爽直,鄂硕大人与他表面上虽然淡淡的,实则私交甚好。
小姐的眼风划过我和云珠,忖了忖,对我温言道:“皎月,云珠还要教导承乾宫新进来的那些小宫女,差事多一些,往后这差事就交给你吧!”
我老实地答应了,小姐又嘱咐道:“阿玛不计送什么来,只在陈掖臣手里,你若见他在当值,就去行个礼,说你是承乾宫来的,若他不在顺贞门,你就再去庑房找找他,他们做侍卫的许多时候也在庑房里住着的。”小姐无论吩咐我做什么,总要左嘱咐了右嘱咐,不像云珠,小姐只简短的嘱咐一句,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不过我也明白了,小姐不叫云珠去当这个差事,是因为她机灵聪慧,模样也好,小姐怕出什么闪失,而我这样的笨笨的,就保险得多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浓密地柳荫下,身着银亮的铠甲,一身戎装,却掩不住他的儒雅气,不愧是书香门第出来的。
我缓步走到他面前,福了福,笑道:“我慢承乾宫的大宫女,我家娘娘命我来取东西的。”
他看了看我,顿了一下,笑容如三春时节渐渐散发出的暖意,“哦……我把东西放在庑房里了,你随我去取吧。”
我低眉温文地笑了一下,无声地点点头。
一个厉声的斥骂在不远处响起,“你个死丫头,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这是承乾宫娘娘的雪绫缎苏绣衣裳,今年年下才从江南贡上来的,把你卖上十八回也不够赔的!”
听人说起“承乾宫”三个字,我就自然而然地顺着眼睛向那边看去,只见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嬷嬷,着暗青宫衣,梳着圆髻,在训斥一个小宫女。
那嬷嬷看装扮干净爽利,高颧骨,尖下巴,一脸刻薄相,小宫女穿着石青茧绸镶黑绒边的宫衣,显是才入宫没多久的小宫女,身材瘦弱,如一根豆芽菜,连连磕头求饶。
我顾不得跟陈掖臣去取东西,这个嬷嬷口口声声抬出“承乾宫娘娘”如何,虽然是想以此威慑小宫女,但长此以往,娘娘的声誉必然受损。
“嬷嬷因何生气,怎么青天白日之下,我听着嬷嬷好像是在说我家娘娘如何如何?”我走不过,心平气和地问道。
因着我们娘娘宠冠六宫,我跟云珠在宫里也算是混得风生水起的,没几个人不认得我们,那个嬷嬷一见是我,立时换了一副神情,堆下满脸的笑来,作揖道:“没想到姑娘下降,奴婢哪里敢说娘娘半句话,只是这小妮子也忒不成材,老奴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千万不能把深浅两色的衣裳放在一只盆里洗,可她倒好,竟然当做耳旁风,把娘娘这样金贵的衣裳染坏了,这……这……老奴可怎么交待呢?”嬷嬷脸上也露出为难的神色。
“不过是一件衣裳,回头我去跟娘娘说一声就成了!娘娘素来宽厚,不会因为这点子小事计较的,不过你们往后也仔细着,既然是才入宫的小宫女,为何叫她洗这样贵重的衣裳?”我的语气依旧不缓不急。
那小宫女仍在抽抽答答,道:“姑姑明鉴,是秋菊姐姐只给我这一只盆,我没办法,才把衣裳都泡在一起了!”
我暗暗地叹了口气,辛者库的宫女虽是宫女中更为卑贱者,但里面年长的宫女欺负起人来,比其它地方更厉害,也许是因为她们更压抑吧。
我从衣襟里掏出几块散碎银子,递给那个嬷嬷,吩咐道:“这小宫女才来,莫要难为了她,这些钱嬷嬷拿去打酒买点心吧!”
辛者库一年到头难得半点额外的油水,那嬷嬷见了银子,眉花眼笑,连声称谢,又对那小宫女道:“还不快谢谢月姑姑!”
我一挥手,道:“罢了。”
嬷嬷才领着小宫女,一前一后地走了。
陈掖臣看了我一眼,目光竟变得柔和起来,我很少被一个男子这样看着,脸不由地发烧,言辞上又没有云珠的机变,只绞着辫梢笑道:“陈侍卫,您……”
陈掖臣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怪道人人都说贤妃娘娘宽厚,今儿只看姐姐的品格儿,就知道了。”
我不知该怎么把话说得圆滑漂亮,只一味讷讷道:“陈大哥谬赞了!”
后来,我便与陈掖臣时常见面了,渐渐地,我也觉察出来,他对我的确有些异样,每次去与他接洽,即使是一封信,他也会说放在庑房里了,叫我跟着她去取,到了庑房,却又不急着给我,偏要先寒喧几句。一开始只是寒暄,后来慢慢熟识之后,所说的话题也就渐渐多了起来。
那是一个草长莺飞的午后,陈掖臣教我读《赤壁赋》,其中有两句“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手,好像鼓足了所有的勇气,才羞赧地对我道:“皎月,你…...你就是我的清风明月......”
我心慌意乱,忙不迭地要抽回手来,他却紧紧握住,怎么也不松开,他对我说,定然不会负我,一定会打寻机会,跟小姐求情,三媒六证的来聘我。
我知道这样不对,宫女与侍卫苟且,是犯大忌讳的,小姐绝不会容得这样的事,所以,在最初的意乱情迷之后,我开始借故推托,尽量少往顺贞门那里去。后来我只要算计着董鄂府要有东西送来了,总是会事先寻件别的差事去做,躲避陈掖臣。
小姐无法,只得遣云珠去,后来有一次,云珠从顺贞门拿了东西,晚上高高兴兴地回到房里,一路哼着小曲儿,在乌木妆镜前,向鬓边比试着几朵堆纱花。
我笑道:“今儿怎么就这么爱美起来了?”
云珠和我向来无话不谈,这时却滞了滞神色,眼皮一低,羞涩道:“咱们宫女是不许打扮得艳丽的,只是前儿娘娘赏得这几枝堆纱花儿,我看着花样新鲜,放得久了,颜色也就旧了,岂不可惜,横竖明儿不该我的班儿,纵然拿出来戴戴,也无妨。”
宫女是不许穿戴鲜艳,以免不好生当差,或发生妖媚惑主之事,但云珠何曾因此而沮丧过?她这样必有缘故。
云珠却没有发现我的沉默,继续说道:“今儿你去内务府领月银去了,娘娘叫我去顺贞门走了一趟,没想到那个陈侍卫......竟然那样和气!”大概连云珠自己都没觉得,她提起陈掖臣的时候,霞生两靥,彤如红云。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与云珠相处,向来都是她说得头头是道,我却如木桩子一根,我看得出她对陈掖臣的好感,她却没有发现我的秘密。
云珠是我的好姐妹,如果陈掖臣真的更喜欢她,我也会无怨无悔地退出。可是我又不能对他说,云珠对他的情意。只能旁敲侧击地去询问。
然而我的旁敲侧击,在陈掖臣那里,变成了对他的不信任,他立刻赌咒发誓道:“我心里只有你,怎么你还是不肯信我么?”
我明明是欢喜地,却只别过脸去,不看他,问道:“我到底哪里好,竟能博得你这样一个人的青眼?”
他紧紧地搂着我,深情款款道:“你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如一株玉树,日子愈久,愈是葳蕤繁茂,此生不可移去。若是强行移去,我这颗心,也必要牵丝攀藤随你去,必是要残缺不全的了!”
我更加羞涩,说:“也只是你觉得我好罢了,旁人却未必会觉得我好!”
他吻着我的凉凉地发丝,细语道:“就算这世上只有我觉得你好,难道还不够么?”
我抬起头,笑道:“够了……”
宁古塔的秋月总是格外地大,格外的圆,荒芜的原野中,一丝繁华热闹也无,人也就总是喜欢沉浸在无休无止的回忆中,才觉得日子好打发些。
“娘子,夜深了,回去吧!”只觉肩上一暖,一领兔子皮的披肩,搭在我身上,这是我攒下卖针线绣品的散碎银子,给陈掖臣买的,可一到冬日里冷了,他却总是叫我穿。
“你一个人坐在那儿,想什么呢?”陈掖臣缓声问道。
我照实回答:“小姐又来信了,看了一会书信。”
陈掖臣摸着略带胡茬的下巴,笑道:“不错,你如今读信,已是毫无阻碍的了!”
我笑着刮他的鼻子:“‘近朱者赤’罢了。”
他又问:“那信上说什么?”
我微笑:“小姐他们都很好,云珠......许配了一位书香子弟,听说还是位举人,如今在家里当了少奶奶了呢——到底是个有福的!”
陈掖臣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对我盈盈地笑道:“她是有福的,有你在我身边,我也是个有福的。”
我看着她,融融地笑了,无论风吹雨打,有他的地方,就是我的天堂。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发完,感谢亲们一路以来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