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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灵山巅之上,晚风轻轻吹拂,青草摇头晃脑,星星低垂,皎月遥挂。
银辉洒落大地,点点星光似细白砂糖,洁白月光像一地白霜。
尤许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伸了个懒腰,看向身旁的殷洵。
不管是怎样的景色,他只看她。
失而复得之后便是无穷的仓惶不安,他的视线再也没离开过她,夜晚也如影随形,他打通了两间房,一抬眼便要看见她。
便是如此,他也不得安眠,顺着尤许的意思闭眼休息,可等她睡下后,他会默不作声地站在床边,静静地看她,好似要把这二十年的空缺都看回来。
尤许知晓,只是没戳破,有些后遗症须得慢慢抚平。
对视片刻。
尤许看了眼他手边的酒壶,有点馋了,太久没喝酒,可她如今的身子饮不了酒,因为这身子没有五脏六腑。
“殷洵,茶好喝还是酒好喝?”
“茶。”
因为只喝茶的那段时光里,何事都还未发生,他只需将情感掩藏,最大的心愿也只是和她永远在梨花院内师徒相伴。
看到他暗下的眸光,尤许坐起身子,倏然靠近他,一手抚上他的脖子,感受指尖触及的温热,她红唇一勾“可我有些想饮酒。”
感觉到唇上的微凉,殷洵眼眸微颤,呼吸瞬间止住,喉结上下滑动,他两手猛地攥紧地上的翠草。
尤许触及则退,强行佯装正常操作,面不改色的表情实则心头狂跳,她轻咳一声“那个”
她还未说完话,注意到殷洵微弯着腰,低着头,耳根红了,连带着脸侧和颈脖都有红晕蔓延的趋势。
尤许忍不住地有点想笑,但是怕笑了,殷洵更加不好意思。
她忽然想起当年把那个满身是伤的少年捡回来,要给他上药,他一手抓着被子,一手揪着裤头,低着脑袋直脸红。
尤许想,他有许多地方还真是经年不变。
见时辰已晚,尤许说“我们回去吧。”
殷洵“好。”
行至山林间,光影错落,视线昏暗,尤许余光注意到他朝她手边伸来的手,在碰到她之前停顿住,而后默默地收了回去。
从少年时期养成的内敛克制,让他习惯性地把所有炽热的感情都藏于心底,只想着不要影响到她,不要给她带来任何困扰和麻烦,也不想让她有任何话柄落他人口舌。
尤许抬手牵住他,十指相扣,感觉到他掌心的潮热,她停下脚步,看向他,一字一顿地说“殷洵,只是我们。”
只是我们,我们该如何,与任何人无关。
林间枝叶簌簌作响,掩饰住他神魂俱颤的心跳声,他垂下眼,看着他们紧扣的手,他克制不住地伸出另一只手抱紧她。
“师父。”
“嗯。”
“师父。”
“我在。”
“师父”
“殷洵,我在呢。”
他脸埋在她的肩窝,低哑着嗓音声声唤她,道出了一切的所思,所想,所念,所妄。
颈肩的气息温热,尤许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看着从树梢渗漏的斑驳月光,她轻缓地说道“殷洵,你信么。”
“其实我们已经相爱了好几辈子。”
——
回到梨花院,两人进了屋。
殷洵仍牵着她的手,舍不得放开,看着她的眸光温柔得不像话,像外面的星辉月光都融入其中。
“不松手也可以,”看他这样子,尤许就忍不住要逗他,“你也可以帮我换衣。”
说着,她就把他的手带到她腰封上。
殷洵就像碰到火堆似的,瞬间松开了手,连忙转过身去,忍着脸上的热意说“不行的。”
他本是一身肮脏血脉,莽愣又低微,如今还入魔坠道。
他配不上。
当初在收徒大典的高台之上,她一身白裙圣洁美好,这个画面刻进他的骨髓里。
她是他心中的神明,他愿做卑微如尘埃的信徒。
今生今世只跪在她的脚下。
只虔诚期许她的回眸一眼便好。
信徒不能得到神明,也不配。
见他背着身,尤许没猜到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便开始解衣宽带,想换身轻薄的寝衣。
她将里衣脱下,发现有些细碎的粉末,衣裳一抖,掉落更多。
暖黄的灯火下,尤许看向自己的身体,不由得僵在原地,睁大了眼。
全身玉脂皓白的皮肤上出现了大大小小的裂缝,像瓷器被砸裂出现的缝隙,还能从大一点的裂缝中看见身体里的空洞漆黑。
风从缝隙间灌入,发出的声音便像风灌入裂开的瓷壶。
这个身体
“师父?”
尤许回过神来,连忙道“别转过来,还没换好。”
锁骨处有个一指宽的缝隙,她不能再穿寝衣,锁骨会被看见。
过了会儿,尤许说“好了。”
殷洵转过来,看见她还是穿着白日的衣裙,没说什么,只当尤许方才又在故意逗他。
尤许一夜难眠,虽然平躺着一动不动,但殷洵很快发现她的不对劲,远远地轻问道“师父,怎么了?”
她张了张口,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话头在口中转了又转,最后化作无声的叹息,“不知为何,就是有些睡不着,不如你给我念念剑谱罢。”
那本她曾经常给他念的地摊剑谱一直被他带在身边,他时常会翻开那本书,书的边页都磨得毛边了。
殷洵拿起放在床头的那本书,缓缓地念了起来。
尤许眼眶涩得生疼,她太害怕离别,也不敢面对,特别是对他。
她拔下头上的梨花玉簪,看向床的墙边。
屋内回荡低沉清润的声音未曾断绝,她努力地想听清每个字音,却越来越听不清,身体越发沉重,视线也变得模糊。
天光破晓之时,晨曦落入院子,屋内的蜡烛燃尽熄灭,一缕青烟似断了的命线。
“师父?”殷洵坐在自己床边念了一夜书,嗓子微微发哑。
没听见回音,他以为尤许睡着了,想着趁她睡时,再去看她一眼,便起身,轻声行至她的床边。
“师父!”
殷洵蓦然睁大了眼,眼眸一缩,指尖发颤地触及她的脸颊。
她没了气息,整张脸上都布满了裂痕。
浑身血液瞬间冰冷凝固,殷洵顿在原地好半晌,发现她脸上落了水滴,他小心地抬手帮她擦拭,却发现越来越多的水滴落在她的脸上。
他后知后觉地抬手碰到自己眼下,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殷洵跪在地上,俯身将她搂入怀中,一支玉簪从她手间滑落,他愣了愣,伸手捡起,刚好抬眼看到床头的墙角边刻着几句话——
殷洵,我一直喜欢你
每一次,我都是为你而来
下一次,我也一定会来寻你
所以别怕,也别——
到最后一句话,她的力气用尽,字愈发模糊,也没能刻完。
冷寂的屋内响起诡异突兀的笑声,似哭似笑,嘶哑声哽碎于喉间。
“滴答,滴答。”
他抵在眉骨的指间渗出了血,道道鲜红流过脸庞,滴落于地。
世间极苦,却少有人悲极泣血。
——
钟灵山上出了一个无人不知的疯子,白日会疯疯癫癫地跑下山,见到穿白裙的女子,便会跟其身后,不断念念着“师父,师父”
到了傍晚,他会换上一身白衣,回到山上,魔怔般地对着一具瓷碎的身体声声呢喃。
众人打不过他,只见他远远跟在白衣女子身后,又未做出格之事,便不再管他,只把他当做疯子看待,以及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谈之话。
“啧啧,威风震慑两道的大魔王却是疯了,当真可笑。”
“还不是手下冤魂太多,遭了报应。”
听着他人的议论声,有个弟子看向旁边坐在轮椅上的樊言之,低声问“谷主料事如神,殷洵当真如你所言,彻底崩溃了。”
经过数次失败,樊言之等人发现以正道之力,不足以除掉殷洵,于是他们联合了魔渊的人,毕竟不是所有的魔都愿意承认殷洵为王,他身上可有一半正道的血。
非正非邪,非人非魔,这样的残次品死不足惜。
魔渊深处有一只八足大妖擅长塑身,人身魔身皆可塑,但是要想能寄放魂魄,须得魔釉来塑,魔釉稀罕,千百年来仅寻到一块,便用此魔釉塑造了尤许之身。
魔釉塑造出来的人,可以完美的复制一切,包括外貌声音以及神态,但它有两个极大的不足,一是烧魂,要想躯体行动,会消耗魂魄,二是躯体容器有损耗殆尽的时候。
其实尤许的躯体早已做好,只是难寻与尤许像似的魂魄,樊言之通过推演测算,用了十余年才找到一具勉强匹配得上的,也刚好那人想找殷洵报仇,哪怕只有十日,哪怕会魂飞魄散,她依旧答应下来。
樊言之当然没有指望她借着尤许的模样杀死殷洵,他是等躯体损耗废掉。
失而复得再失去,足以作为最后一根被压倒的稻草,让殷洵崩溃。
樊言之看向殷洵疯癫离去的背影,说道“时机到了,傍晚到钟灵山山脚下等他。”
殷洵晨时疯魔,傍晚清醒,待日头落下,他换上白衣,束好散发,往钟灵山走去。
直至山脚下,他掌心涌出黑色魔气,凝成一把长剑,朝前方杀去。
“你可想救她?”剑架颈脖,樊言之面不改色,轻描淡写地说。
剑刃顿住,殷洵果然停住了手,阴鸷的眼底藏不住希冀,“如何救?”
樊言之身旁的弟子不由得面露惊愕,因为殷洵问的不是“我为何信你?”,“凭你便能救她?”,“你拿什么救她?”之类的话。
他只问如何救。
说明他明知是陷阱,为了那零星的期许,哪怕下面满是钢铁荆棘,他也毫不犹豫往下跳。
那个弟子都忍不住叹了叹,世上竟有如此疯痴之人。
一切皆在预料之内,樊言之说道“一命换一命,冥界有通阳井,也有彼岸花,你可带她去寻生机,我为你打开通往冥界的路。”
通天命者,亦能通地狱,以寿命为祭,身损魂散,不入轮回。
这是他们家族的责任和结局,他是最后一个,从此再无天机者。
殷洵上山将尤许的身躯抱下山,对樊言之说“开始。”
樊言之隔空画了一个门阵,而后对自己下了诅咒,化成一滩血水融入门阵中,霎时间血光冲天,空间发生扭曲,出现一个漆黑的空洞。
殷洵抱着尤许,片刻未停,直接踏入漆黑的空洞中。
不多时,空洞消失。
冥界满地黄沙,阴风呼啸,天空昏暗低沉,到处是无声的死寂。
前面有一条如墨暗黑的冥河,无波无澜,平面如镜。
殷洵行至河边,河面上没有倒影,水底浮现无数个漆黑阴气的鬼脸,对着他张牙舞爪,兴奋至极。
恰在此时,不知从哪里飘来几个神情木然的鬼魂,河边忽然出现一条木船,船上坐着一个佝偻着背,瘦骨嶙峋的老婆子。
那些鬼魂坐上了船,垂着头的老婆子注意到了什么,转过头看向殷洵,她无眼无鼻无嘴,却能发出声音“活人不得渡船,你从哪来便从哪回,否则死路一条”
她的声音逐渐飘远,船也消失了。
殷洵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人,将她抱得高些,便抬脚迈入河里,顿时间脚下发出“呲呲”皮肉被烧焦的声音。
他附近的水愈发浓黑,河里的鬼怪皆向他涌去,贪婪的撕扯他的皮肉,吮吸他的血骨。
行至河中,他膝盖以下没了血肉,过到岸边,他的大腿以下只有森寒白骨。
他用法力强撑身体,抱紧她,执着前行。
死气沉沉的地方搜刮着一切活物的气息,一丝一毫都不放过。
呼啸的阴风卷起黄沙,无形地扭曲成利刃,剐在他的身上,很快,他的脸上和身上都出现道道血痕,鲜红的血花,血色的足迹皆被黄沙覆盖。
冥界是前世今生相通之地,从他渡过冥河之后,无数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现出来。
为了一人走向世界,他是段珉;
为了一人剖开心脏,他是申玦;
为了一人挣扎苦海,他是闻术;
为了一人割尾化沫,他是于祀;
为了一人圈地为牢,他是殷洵。
这些人都是他,为的这一人,爱的这一人也都是尤许。
原来,他们已经相爱了这么久。
而此刻,怀中的她如陶瓷般裂出更多的缝隙,从指尖开始化成细沙往下落。
殷洵颤着手,慌乱无措地想要接住那些沙。
与此同时,出现了一位黑衣男子,他右手腕上挂着锁链,左手上拿着一块阴牌。
殷洵抬眼看向他,连忙出声问“通阳井和彼岸花在何处?”
黑无常淡淡看他“此处没有三生石奈何桥,更没有通阳井和彼岸花。”
殷洵跪地垂首,祈求道“求您救她。”
“活人不该来此。”
“我救不了她,”黑无常冷淡道,“也救不了你。”
更多细沙从她衣裳里滑落,殷洵面色煞白,浑身发颤,眼眶通红。
很快,尤许已不成人形,化作流沙往下坠入黄沙中,衣料迅速干瘪。
殷洵疯狂地抓住那些流沙,细沙从指间滑落,一切仅是徒劳,他哑声艰涩道“尤许,你说下一次再来寻我。”
“别忘了。”
“别再骗我”
话音未落,他身形粉碎,化作齑粉随风消散。
一切归于黄沙,仿佛那二人从未出现过。
有无数的故事都葬在这无边的黄沙之下,有何稀奇。
黑无常无甚表情,指尖一抬,手腕上的锁链飞了出去,而锁链像是寻不到方向,打了两个弯,又回到了他的手上。
黑无常不会救人,也没闲心欣赏生死悲事,他不过公事公办来此索魂,不过此次为何不行?
他点了下阴牌,再次确定是这里没错,只好掐指算了算。
过了片刻。
“呵,原来如此。”
“是二位天神渡劫罢了。”
黑色身形消失于阴风中,冥界死寂,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