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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福宫与地牢相隔甚远,作为阶下囚的尤许不能坐轿子或者步辇,等她从如福宫出来,已是深夜星空。
她微微出神跟着侍卫走,经过一大片花田时愣了下,这花田白日没引起她的注意,夜晚倒是让人心怵。
白日看,它仅是一片红花,可到了夜晚更是红艳得出奇,没有烛火照耀,处于暗处的花瓣红得似一簇簇火团。
更重要的是她感觉到这土地之下的怨气,竟与她心口的怨气产生了共鸣。
这片花田下,埋了不少死人。
“愣什么呢?还不快走!”侍卫见她没跟上来,没好气地掉回头,用剑鞘推了她一把。
尤许只好收回视线,跟着他们继续行走。
她回到地牢时,已是三更半夜,凭借些许月光,看到朦胧的轮廓,于祀靠着墙,并没有躺下。
她知道他受伤后要恢复伤口很疲乏,大多会选择闭眼歇息,此时未睡,想必是在忧心她。
果然,听到牢门的动静,于祀朝她靠近,身上的锁链因为牵动而发出响声,“可有事?”
尤许摆摆手,在他旁边坐下来,“没事,别担心。”
没看到她有新伤,也没感觉到她身上有血腥味,再听到她这般说,于祀稍稍松了口气。
“累不累?”尤许说,“时辰也不早了,不如先歇息吧。”
鲛人听话地躺下,尤许两手展开,腿也岔开,努力扩大占地面积,以此压缩心里面的燥意。
“你这样很像海星。”他说。
你这样说话好冷,尤许心想。
不知过去多久,尤许感觉身体很累,但脑子很乱,想法纷杂,以至于意识清晰,难以入眠,于是她像锅上的煎饼,翻来覆去。
“有心事?”于祀问。
尤许闷闷地嗯了声。
“想说吗,”于祀说,“我会认真听。”
静默片刻。
“不想说的话,”他又说,“我唱支歌给你听。”
尤许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那你唱支歌吧。”
片刻后,空荡的地牢里回荡着一段曲调,如晒暖过的浪花徐徐涌向沙滩,泠泠温柔。
月光透过铁窗落在他的鱼尾上,浅蓝色的鱼鳞微微有了细碎的光。
尤许闭上了眼,自动联想到了画面,她不再身处阴暗的地牢,而是躺在阳光下,身下的沙滩被阳光烘焙得微微发热,她听着海浪声,些许咸腥味的海风拂面。
这一个画面,让她心头滞留的那股躁动的怨气平静下来。
良久之后,余音散去,他轻声说道:“心情好些了吗?”
尤许不由得心房悸动一瞬,因为这如月光般温柔,又如海水般清澈的鲛人。
“听说鲛人落泪会化作珍珠,”尤许问他,“是真的?”
于祀:“应该是。”
尤许反问:“应该?”
“我没落过泪,也没见其他鲛人落过,只是听说会化作珍珠。”他说。
尤许被他认真且严谨的样子逗得最后一点郁气也没了,长长地呼出心口的闷气。
“听闻世间有三种极悲,杜鹃啼血,猿猴哀鸣,鲛人泣泪,”尤许一字一顿缓缓道,“愿无世事让你悲怆。”
“也愿你无忧常乐。”于祀垂眸看她,眼眸里是他自己也未曾注意到温柔。
心情放松了些,不多时,尤许闭眼睡去。
于祀看了眼窗外的月光,也慢慢地闭上了眼。
——
尤许紧张了好几日,担心秦聂烛和妙菱萱又来找事,但好在他们最近似乎很忙,已经无暇顾及地牢中的于祀。
他们确实有很多事要做,待孝尤帝彻底闭上了眼,便血洗朝堂,留下自己的势力和心腹,把有其他皇子给除掉,特别是有真龙之气征兆的二皇子。
扶持妙菱萱之子上位,仅有六岁的孩子自然依仗母亲,成为太后的妙菱萱垂帘听政,而幕后集所有权势的操控手便是秦聂烛。
两妖玩弄权术竟如此像模像样,尤许唏嘘不已,当然外面的消息传不进来,是她花积分从七八那打听的。
有积分是大佬,没积分是坨泥,她深有体会,但她永远也成不了积分大佬,每次脱离世界回去都是穷光蛋,开始新世界,便由任务对象的信任值增加而积累积分。
见挺长一段时间那两妖顾不上他们,尤许稍放下心,当务之急便是先让于祀养好伤,找机会冲出牢笼。
为了最大程度限制于祀的力量,秦聂烛在地牢内设下了一种法阵,尤许不知道这种法阵是什么,能让地牢里面的空气变得极其干燥,以至于本该阴冷的地牢,到了夏天极其闷热。
比起冷,尤许更不耐热,感觉自己时时刻刻处在没有水汽的蒸笼里。
而冷血物种于祀成为地牢里面的天然冰袋,于是乎——
“大鱼儿,让我摸摸你好不好。”尤许友善地笑。
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于祀脸红了。
他轻咳一声,耳根的红有向脸颊蔓延的红晕,“不行。”
尤许更没想到的是一向好说话的于祀拒绝了她,她疑惑道:“为何?”
“不能摸一下尾巴吗?”看起来好凉快的样子,比凉席还诱人。
于祀摇头道:“鲛人一生只认定一个伴侣。”认定了便是随死随生,若是伴侣选择背叛或者离开,鲛人可以选择死去,也可以选择孤独,却不能再有一个伴侣。
尤许明白了,所以他是为了还未出现,也不知道会不会出现,什么时候出现的伴侣,与其他异性保持距离。
她艳羡鲛人族这般的专情,认定了便是永远。
永远不变。
尤许试探性一问:“头发呢?”
那一头好看的银发,她肖想已久,想给他辫一头麻花辫。
于祀果断拒绝:“也不行。”
尤许瘫在地上,不动了。
她抬眼,视线随意扫动,而后定格在铁窗上,窗角缝隙长了一株蒲公英,生命力极其顽强,硬是从铁栅栏间,挤进一个脑袋。
尤许一直盯着它看,数它有多少颗种子,没数两下,便见一根冰针飞去,球状的蒲公英团掉落下来。
于祀伸手一接,把它凝成小冰球,递给尤许,温和道:“这样它能留很久。”
像做了个小玩意,哄着闹脾气的小孩。
尤许伸手接过,打量了下,微微亮光的冰球里,蒲公英种子伞状的细丝都能看清楚,故事书里的魔法球还好看。
于祀见她眉眼舒展,感觉她挺喜欢,不由得弯了弯唇,谁知下一秒便看到她拿着小冰球在脸上滚了一圈,然后往衣裳里一塞,肚子鼓起,接着又见她要往裤子里面塞。
“”
于祀扯过木桶,把里面的水冻给碎冰,给她。
“你现在用法术没关系?”尤许放下冰球,接过木桶。
“小法术不影响。”
尤许点头,拿起冰块咔嚓咔嚓地咀嚼,于祀在旁边静看,翘起了唇角。
凉过一番后,尤许拍了拍手,说道:“闲来无事,不如下棋吧?”
“下什么棋?”
“五子棋。”
尤许让于祀凝出小指粗细的冰棍,一人一根,她在地上画了歪歪斜斜的棋盘,比划道:“我用叉,你用圆圈,不管是直线还是斜线,连成五颗就赢。”
冰棍稍融,在地面上画出水痕,因为于祀的法术而自动凝成白霜,清晰度堪比粉笔。
几盘下来,两人的胜率对半平分。
作为五子棋打赢老妹,输给老爸的棋坛选手尤许,企图分散于祀的注意力,随口给他讲小故事。
“从前有个和你一样白的公主叫白雪公主,她有个像妙菱萱那样的后妈”
“小红帽她妈出去了,她妈叫她别开门,但有个像秦聂烛那样的狗贼大灰狼来敲门”
将现实的作料添加进入童话故事,通俗易懂,于祀听得有滋有味,但依旧专注下棋,没下错一个地方。
尤许讲得口干,闭嘴歇息了一会儿,抬眼看到他澄澈浅蓝眸子里的期待,看样子挺想继续听。
尤许心头一动,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闪过,她想起了美人鱼的故事。
她捏紧冰棍,垂下眼睫,语气寻常地道完美人鱼的故事,然后说:“美人鱼相当于鲛人,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个故事。”
于祀:“没听说过。”
“鲛人也会化成泡沫吗?”尤许另一只手,无声攥住了衣袂。
“会。”于祀说。
尤许知道鲛人从不撒谎,心头一紧:“真的?”
“确实是会,”于祀垂眸,在格子里画了个圈,“但不会有鲛人选择那样做。”
因为不值得。
尤许愣了下神,再画下一个叉的时候,没注意右上角斜线的四个圈。
于祀再画上一个圈,五子连成,他捏着冰棍轻敲两下,微微一笑,“我赢了。”
旁边蒲公英小冰球洁白亮泽,在这阴暗的地牢中,尤显干净纯洁。
——
相处两个月以来,尤许不时会查询信任值,发现信任值每日都稳定增长,增幅一致,感觉像温和的溪水一样,缓缓汇入湖中,一点点积累着。
也同他这个温润的鲛人一样,春风化雨,细雨无声。
就这样,信任值稳步增长到了70
于祀身上的伤早就痊愈,只是解除身上的禁术还需要时间,他可以打破地牢法阵,但如何让尤许毫发无损的离开,还是个问题。
他在陆地上不能行,妖力也被极大的削弱,这便有些棘手。
若是引水呢,引水得话得要
而这边忙完事的妙菱萱自然没忘他们,又派人把尤许抓来。
尤许安抚于祀说没事,只是去看看,但她心里知道这次阳奉阴违,怕是瞒不过去了。
“鲛人泪呢?”妙菱萱边将一种嫣红的脂膏抹在手上,边对不远处跪着的尤许说。
尤许没吭声。
妙菱萱轻轻一笑:“看来这段时日你过得太舒服了?”
她一勾唇,旁边四位给她扇蒲扇的宫女立刻哆嗦了下,有的面色木然,有的面色煞白。
“既然你拿不到鲛人泪,”妙菱萱目光发寒,“想必你的眼睛也没什么用。”
一位宫女放下蒲扇,拿起小刀走向被两个太监摁住的尤许。
头发被抓起,尤许被迫扬起头,眼见那把小刀无限放大,她闭紧了眼。
“啊——”
尤许一愣,睁开了眼,看见落在繁复花纹地毯上的小刀,再抬头,只见宫女脸色惨白,右手被生生折断,弯成诡异的角度。
“国师,”妙菱萱也不恼,媚着眼睛看去,“你这是何意?”
秦聂烛缓步走入,收回拂尘,垂眸看了眼尤许,眼底闪过精光:“先放她回去。”
——
尤许回到地牢,已是傍晚时分,她连忙走近于祀,认真道:“想必地牢已困不住你,今晚你便离开。”
若是再不走,怕是来不及了。
于祀只说:“你呢?”
尤许知道他想带她离开,但哪能事事都得偿所愿?带着她,说不定会连累他。
“你逃离地牢往皇宫东南方向行,有一片明泽湖,此湖湖底与东海相通,只要你尽力入了水,便再也没人能抓到你。”
于祀定定地看她,没说话。
“我生是皇宫的人,死也是皇宫的鬼,”尤许硬声说道,“哪怕是被关在地牢,这辈子也不会离开这里。”
于祀一怔:“可你说,想和我去看海。”
他们不是约定好了吗?
“你真傻,什么都信,”尤许无声地捏紧手,移开了视线,“我当然是骗你的,又怎么会跟你离开。”
不容他拒绝,尤许背对着他,艰难地喝了两口粥,便不再吃了。
于祀微微垂下头,视线落在自己干燥的鱼尾上,半张脸隐匿在黑暗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气氛有些凝结,两人的关系第一次降到冰点。
谁知,夜幕刚刚降临,尤许便感觉到腹内绞痛,灼痛感绵延至肺腑,喉间俱是血腥味。
她捂着肚子缩成一团,视线定格在那半碗粥上——
有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