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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乾清宫西侧的台阶下来,和珅感觉腹部隐隐胀痛。和府太监呼什图知道相爷的疝气又犯了,急忙倒水,掏出茴香无花果煨制的药丸给和珅服下。
“奴才去把二人抬叫来。”呼什图请主子示下。和珅让呼什图扶他去月华门北侧的批本处歇息,一边交待他说:“你顺道去趟内务府,告诉他们有军务上的奏报送到府里。”
批本处当差的全是六品满中书,乍见首辅降临并且贵体不适,磕头,端茶,着急,屁滚尿流。和珅没有理会他们,太上皇时日无多,他心里失落,忧伤;皇上阴沉的脸孔又使他惴惴不安。
十一月底惠龄来信说,青观山山势险峻,其实是罗其清的一处隐秘基地,他和德楞泰已经形成合围,等山上断了粮再一举歼灭。
后来赶到的额勒登保却坚持主张急攻,并不等惠龄答复,先带军队开始攻打山寨。激战七昼夜,最终罗部四散溃逃。
在信里他还夸赞额勒登保的黑龙江,吉林士兵英勇凶悍,果然名不虚传。
粮道都被罗匪截断了,还能围困多久呢?和珅看出了惠龄胆怯避战,推诿扯皮。等邪匪主力化整为零突围,只打下一座空寨报捷,将领们屡屡这样蒙蔽朝廷。
和珅不顾情面也不管惠龄兼任着理藩院尚书,回信严斥了他,要他放下军事主官身架全力配合额勒登保。
因临近年底,太上皇要祥瑞,他让惠龄告知额勒登保抓住罗其清本人就可向朝廷报捷。
一切都按照他的设想,太上皇龙颜大悦。和珅心里刚放下一块石头,不料皇上一反常态,又一块巨石压在了他心上。
“刚才,如果是军机处的两位新晋,皇上或许是另外的神情。”和珅心里升起了一股妒意。
一位阿桂的嫡孙那彦成,稚气未脱的满洲贵公子;另一位是乾隆四十三年的状元戴衢亨。前年,一次太上皇深夜召唤,军机章京戴衢亨恰巧当值,就此破格进了军机处学习行走。
想起木兰秋狝这位状元射杀一只狍子进献,太上皇作诗称赞,和珅打心里反感:“文状元以骑射取媚……太上皇用人越来越随意……”
他揉压着肚子正等得不耐烦,呼什图跑进来。人臣肩舆不得进大内,几位中书战栗着不知如何是好。呼什图盛气凌人,不等他们伸手帮忙,自己背起了相爷就走。
宗室们都进了乾清宫,广场上空无一人。一行人匆忙从月华门溜出来。出了隆宗门,和府的老管家刘全迎上来接着。
和珅换乘暖轿,叫刘全:“你去都察院吴大人府上,请他到府里一叙。”
他心里隐隐感到不安,都察院稽查朝廷百官,掌参劾事,左都御史吴省钦受他举荐,吴的兄弟吴省兰在南书房当值,也是他安插在皇上身边的耳目。吴省钦对刘全有恩,让他去请更亲近些。
从慈宁宫、养心殿中间的夹道尽头向西,再沿寿安宫、雨华阁夹道一直往北,出夹道转向东不远就是神武门。乾隆四十二年崇庆皇太后去世以后这条路上极为冷清,于是成了和珅出入禁城的便道。
神武门由内务府镶黄、正黄、正白上三旗的护军守卫,和珅任步军统领又增添了步军衙门的兵士。后妃们从这里进出禁城,乾隆晚年后宫主位大都过世,嘉庆的喜塔腊皇后也在前年薨逝,门禁逐渐松懈下来。
暖轿出神武门,人声嘈杂。护军、步军衙门兵士以外新添了两队鸟枪兵士,景山前街上又新搭建了几顶军帐。和珅跺脚停轿让呼什图去问怎回事。
“相爷,是,咳咳,是定亲王爷带的火器营!”呼什图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
“皇上调火器营做什么?”和珅顿时紧张起来。他忍着胀痛挪步出了轿,迎面扑来的寒风呛得他几乎窒息。
穿着青狐端罩的定亲王绵恩高大魁梧,像狗熊一样腆着肚子走过来,身后跟了四名王府侍卫。
和珅在暖轿旁边侧身站定,等绵恩走到面前,他笑眯眯地施了一礼:“定王爷新年纳喜!”
“和相新年吉祥!”绵恩呆着脸点了点斗大的脑袋。他是乾隆长房长子的第二个儿子,比嘉庆还年长十四岁。定安亲王永璜早逝,乾隆对这位武艺超群的皇孙恩宠非常,将京师最精锐的火器营交给他统领。
前年九月间火器营在卢沟桥演练火炮,绵恩无故旷班,和珅指使值班赞礼郎参了绵恩一本。没想到太上皇只是略加薄惩,罚半年俸禄了事,为这件事和珅后悔不已。
“没去乾清宫赴宴,定王爷?”看绵恩没有开口的意思,和珅先问道。
“二月里调拨火器营两千兵去四川,皇上要先调出来守卫大内一个月。省得安逸惯了,误了国事——怎么,和相不知道么?”绵恩不想同他啰嗦,反问道。
和珅记起来有调兵这回事。川楚陕三省交界犬牙交错,山势绵延几千里,教匪东剿西窜,南追北驰,数十路官兵追得筋疲力尽。
陕甘总督宜绵主张一边防御州县,一边在山里堵剿。总统军队的湖广总督勒保则主张拉起大网,层层逼剿,把教匪全部逼进川省境内。
无论堵御还是逼剿,都需要增添兵力,年前已经从云南、贵州各调五千兵士给勒保充实各路人马,现在又调火器营入川,想是皇上倾向勒保的逼剿方略。
“王爷劳苦功高!”看绵恩转身要走,和珅急忙叫住了他,说,“听说王爷府上修葺园子。去年修乾清宫,通州盐政厅购置的楠木,柏木还剩了不少——”
听是大内剩的木材,绵恩摸着修剪得整齐的胡子,将脑袋转向了和珅。
前年冬天守殿太监看护炉火不慎,乾清宫、交泰殿发生了火灾。和珅为钦命大臣,督率户部、工部、内务府不到一年的工夫重修了两座宫殿。太上皇、皇上对此大为赞赏,绵恩等众人也不得不暗中佩服。
和珅请绵恩进了旁边的值房。年前内务府将值房门窗漆刷一新,里面却依旧寒酸,靠北墙一张通炕,坐垫已经破败不堪,东西墙靠窗摆着几把黝黑的椅子。
和珅也不落座,命当值的护军领班退出去,房里只剩了他们两人。
“臣记得楠木两根径长二尺八,长两丈七。三丈长上等柏木一根,两丈的两根,径长都足有二尺八。”和珅如数家珍。
“户部,工部都已经核销了的——”他向前一步,凑到绵恩耳边说,“王爷要是用得上,臣让内务府送去!”
“呃,要官价,官价,我府上出银子。”绵恩犹豫着说。他明知道和珅就要坏事,可如此巨大的木材天下难求,何况楠木价比黄金;他实在抵不住诱惑。
“嗻!臣自然照办!不用王爷府上出一分银子。”和珅预先告诉了绵恩,免得他被下人蒙蔽。
绵恩略一思忖,仰起脸笑道:“嗬嗬,咱先谢过和相了!太上皇今日气色可好?”他的嗓音尖利,笑声像夜猫子叫。
“该当孝敬王爷!”和珅罕见地谦恭,“老样子,今儿前线有捷报,倒是心情大好。门上护军、步兵统一归王爷调度,还是——”
“我只管火器营,驻扎在神武门、东华门、西华门三门外,准备皇上随时调阅。”绵恩仍旧不忘揶揄和珅,“兵士们进驻皇城,我得亲自约束,免得再出乱子。”
“王爷调教有方,调教有方。”和珅点头讪笑。街上传来零星的爆竹声。想起府里公主,儿子还在等他举行家宴,他躬身和定亲王告别。
和珅的暖轿在地安门大街上行进。见是当朝宰辅的仪仗,路人纷纷避让。
照勒保的方略几十路人马奔袭堵截,朝廷要承担巨额军费。剿匪已经消耗了七千万两,和朝廷三年的钱粮收入几乎持平。户部连续三年入不敷出,国库存银今年收支相抵,亏空不会少于五百万。
和珅心里有了一本账:捐纳,盐务,河工,亏欠,议罪银。官员们望而生畏的利薮之地,他越明白其中底细;他敢火中取栗。和当年操办太上皇南巡一样,不动用国库一两银子,皇上对自己该如何看待呢?
据川省粮道密报,总统勒保在前线开支无度;另外,参赞德楞泰有四万两军费要赔补,总督宜绵在前线纳娶小妾,领队大臣明亮十万军费要核销,还有惠龄……
像对首任总统永保那样将他们革职,查办,治罪,自己一言而决之;要他们涤虑洗心,振奋王事,使战局一新也不是难事。
他明白,从去年三月湖北的教匪首领齐王氏,姚之富战败自尽,白莲教其实已经大势已去;将领们也才敢这样营私肥橐。
这会儿身上暖和,腹痛也消失了,和珅神色轻松起来。令他高兴的另一件事是与绵恩缓和了矛盾。
所谓“乾清宫木材”还是建造自家府邸时剩下的。这些东西本来逾制,送给他正是两全其美。在这帮龙子龙孙眼里,总归只有恩仇利害没有是非曲直的。
回想这件事,当时军机首辅阿桂去世,本想借太上皇之手震慑绵恩,既讨好了皇上又为自己在朝中立威,孰料这位皇上主子谦冲恭顺过了头,建议太上皇稍加拂拭而已,自己倒落得尴尬境地。
“生在深宫之中,长在妇人之手,加上一位食古不化的帝师……”和珅摇头苦笑。
在他看来,太上皇考语“以朕心为己心”的嘉庆皇上材质中平而已。乾隆一朝长达六十年,几位皇子辞世;盛世踵华,元子贤良也消耗得所剩无几,最了解太上皇这种无奈的也只有他和珅了。
“没什么可怀疑的,只有我来辅佐皇上!”捋了军政,财政,朝政离开自己寸步难行之后,他在心里又坚定地念叨了一遍。
方才在乾清宫西暖阁,皇上明明是责怪他对军报的错谬视而不见,有负太上皇托膺之重。
“太上皇白帝城托孤,皇上待我以诸葛武侯”——自己没能体会到皇上的良苦用心,他深感惭愧。
“往后,以皇上之心为己心才好。”他告诫自己。
钟楼上响着沉闷的钟声,已经起更了。他撩开暖轿的窗帷,停在路边的轿子车马罩了一层黑影,行人们提着灯笼站在街边观望。
沿街店铺都上了门板,昏黄的灯笼在风雪里摇晃。雪簌簌地落着,门板上红纸黑字的春联给他带来了一股暖意。
风裹着一团雪花冲进轿里,和珅把轿帷放下来。他想起了军机处的两位新人,应该让他们接手一些军务了——或许这也正是皇上所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