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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如晦的所有权限已经打开,如今他看起来是个吊儿郎当的青年,实际上是这个世界的主宰。他拥有所有已知秘术,什么天眼神目读心暴雪……甚至还能自创秘术,比如无限猫粮。这个秘术主要是因为他懒,最近不太愿意给桑宝宝做猫饭。苏如晦和桑宝宝送澹台净回了离州,这期间苏如晦还谎称弄来神药,帮澹台净恢复了暴雪秘术。药是桑宝宝配的,配方里最主要的成分是罗浮王的蛇胆和半斤黄连。
澹台净面不改色地喝完了药,苏如晦不由自主向他竖起大拇指,阿舅果然是真男人。
“她死了么?”澹台净问。
苏如晦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他”是谁。
一旁的桑宝宝回答:“死了。”
苏如晦后知后觉地明白,澹台净问的是师姐。
澹台净听见她的死讯,纵然早有猜测,也不免怔忡。
苏如晦添油加醋地补充:“何止是死了,简直是死无全尸。罗浮王杀她娘杀她妹,还骗她她们全部死于风雪。她去复仇,身子炸得只剩下半截儿。我本来想捡她的尸体回来安葬,但一想到她骗您身子骗您心,我就没管,后来听说被边都饿疯了的妖怪分食了。阿舅,您说我做得解不解气?”
澹台净没有回复苏如晦的问题,沉默良久。他低垂着眼眸,望着摇曳的灯火。他与那个女人之间隔着种族大义,他知道他不应该怜悯她的下场。然而面对萤黄的烛光,视野模糊间,那日她步入滂沱大雨的孤绝背影总是不自觉出现在眼前。
死无全尸。她素来果断决绝,为自己选的死法也如此决绝。
苏如晦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阿舅?”
澹台净漠然瞥了他一眼,又蹙起眉心,偏头看桑宝宝。
澹台净问:“你为何不化人?”
这次换桑宝宝不说话了,苏如晦也不知道怎么向澹台净解释。
苏如晦总不能说因为一夜七次,肥猫变成了废猫,藏不住耳朵也藏不住尾巴,这厮脸皮薄,宁愿变成猫。
澹台净同桑宝宝对视着,彼此的眼睛都很冷。
不知道怎的澹台净竟然猜出来了,他冷声道:“不知节制,令孤蒙羞。”
没过多久,苏如晦和桑宝宝被赶出了房门。那天晚上,澹台净寝居的灯火亮了一夜。
第二日,离州众家臣拜迎澹台净。人间四方诸侯齐聚离州,结盟讨伐边都妖族。澹台净归来,人间重整旗鼓,妖族那边没了罗浮王,又失去了白若耶,剩下一帮目光短浅的妖族臣工,相信不久就会有捷报传来。
苏如晦抱着桑宝宝眺望高台上的澹台净,说:“桑哥,我们该走了。”
师姐死了,所有事都结束了,天门随时可以打开,他们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同这里的亲人朋友说一句再见。
桑宝宝仰起毛绒绒的脸,冰蓝色的眸子里倒映出苏如晦惆怅的神情。
它没说话,它知道,苏如晦舍不得这里。
不苦关外,雪境长城。
“真的要远行?”周小粟泪眼汪汪地抱住苏如晦的手臂,“师哥,雪境那么冷,连肃武公主都一无所得,何况你呢?”
黑街极乐坊和大悲殿的人都来了,全都在劝苏如晦三思而后行。一个个锃亮的光头和五颜六色的油彩在苏如晦眼前晃,晃得他头晕目眩。
韩野也不赞同,“你脑子又进水了?成日想一出是一出,你相公怎么也不管管你?”
桑持玉背着包袱出现,道:“放心,我会照顾他。”
连桑持玉都这般说了,韩野再劝也没啥意思,只好道:“当心着点儿,你们死得太远,我可不去给你们收尸。”
阿难抹着眼泪,“桑公子,你走了,谁来管我们大悲殿?”
桑持玉淡淡道:“你。”
“我能行么?”阿难犹豫着。
“月俸五百钱。”桑持玉道。
阿难的神情忽然变得坚定,“我能行!”
神荼汪汪大哭,“不能带我一起走吗?我不想和韩野待在一起,他每天给我投毒。”
韩野怒了,“爷愿意给你做饭就不错了,还挑这挑那,说爷的饭菜有毒。怎么没毒死你?自己上秤量量,你胖了多少斤?”
周小粟声讨他,“韩野你虐狗。”
韩野翻了个白眼,“我不光虐狗,我还要杀狗。”
苏如晦噙着笑,看他们吵来吵去。桑持玉望着他笑得温柔的侧颜,想说些什么,却见他踮起脚,用力招了招手。顺着苏如晦的目光看过去,一辆青帷马车轧着灿烂春光辚辚驶来,卫队为其开路,军士们个个骑着高头黑马,气势汹汹。
那辆马车一来,黑街众人的气势登时紧张了几分。苏如晦跑过去,布帘子掀开一角,里头是敛膝危坐的澹台净。
“要走了?”他问。
苏如晦点了点头。
“带卫队。”他道。
“不用了,阿舅,谁能打得过桑哥?”
苏如晦从挎包里取出一卷地图,递给澹台净。澹台净打开地图,上面用朱砂标注了三个红点,一个在雪境天极,剩下两个在江南。
苏如晦道:“罗浮王死之前跟我说了些秘密,您亲自带着卫队去雪境王城走一遭,兴许会发现一些东西。”
澹台净皱眉。
“等去了第一个地方,再决定要不要去第二个地方。至于这第三个地方,”苏如晦犹豫了一阵,把地图上的一处朱砂给抹了,“算了别去了。”
“不要故弄玄虚。”澹台净眉眼冷淡。
“您去看看吧,我保证您不会后悔。”苏如晦往桑持玉那边跑,还回身冲他挥手,“走了,阿舅,保重啊!”
桑持玉打开法门,法门之后是雪境的冰天雪地,不知那儿具体是何处,位于雪境的哪一处地方,也不必知晓。韩野他们不再吵闹了,黑街众人也都安静了下来,秘宗的军士沉默着注视苏如晦和桑持玉。不苦关外,经过一场妖族入侵的大劫难,黑街和秘宗神奇地没有起争端,虽然苏如晦知道,他们将来迟早会打起来。
“我们走了,”苏如晦朝他们作揖,“来日方长,诸位请多珍重!”
他们齐声道:“苏老板珍重,桑公子珍重!”
军士那边亦高呼:“二位珍重!”
桑持玉点了点头,拉着苏如晦的手踏进了法门。法门在他们身后闭合,故人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入目是永不停息的萧萧风雪,广阔的天空和雪原在远方交合。
“舍得么?”桑持玉摸了摸苏如晦的脸庞,“你在这里有很多朋友,你在现实或许只有我。”
苏如晦忍着心中酸涩,笑道:“我说我舍不得,你愿意陪我留下来么?”
桑持玉沉默许久,皱眉道:“可有两全之法?”
“你是说在现实住几天,再到这儿住几天?”苏如晦摇摇头道,“意识进了超元域,现实中的躯体就会腐败。把肉身冰冻起来,在这里可行,因为这是个不讲究科学的世界。在现实那边,恐怕还得再过好些年才能实现。而且我也不得不走,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桑持玉了解他,一猜便知他要做什么事,“你要改变超元域么?”
“对,我要把21号超元域乐园迭代成22号超元域乐园。”苏如晦站在雪风里张开双臂,“我要让风雪停歇,帮他们打造一片真正的乐土。到时候不管人还是妖,都会有自己的家园。我希望,所有人和妖都得到圆满的结局。”
桑持玉望着他的背影,素来冷冽平淡的眸光不自觉变得温和。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即便遭遇背叛、杀戮,他的心依旧温暖。他并非神佛,却有包容万苦的心。他无耻下流,也坚韧温柔。他是桑持玉的流氓,也是桑持玉独一无二的太阳。
桑持玉喜欢苏如晦,很喜欢很喜欢,似乎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喜欢。
“所以我得回去,还有啊,桑哥,你得赔我你欠我的那五千万,给我造一间新的实验室。”苏如晦转过身,朝他伸出手,“走吧。”
桑持玉:“……”
他不断加深的喜欢程度忽然中止了一瞬。
苏如晦望着这厮有些凝重的神色,惊讶地说道:“哇,不是吧,你该不会要赖账吧?”
桑持玉朝他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说真的,你有没有钱赔我?”
“我需要时间筹钱。”
他们手牵着手,朝雪境深处走去。前方,一朵六角雪花无声地升起。光影开始扭曲,天门通道缓缓打开。
“那就是没有咯。”苏如晦颇有些担心,“你资产有多少啊,我这个人挺能花钱的,嫁给你我不会要吃糠咽菜吧?”
“给我时间。”
“话说我是个通缉犯欸,你是打算跟我一起浪迹天涯吗?”
“我有办法。”
桑持玉说有办法就有办法,苏如晦不再深究,转而问:“你的工资会上缴给我管吧桑哥,存款也要,房子要加我的名字。我不接受婚前财产保护协议,除非你还给我五千万。”
他唧唧呱呱没个停,桑持玉终于露出无奈的神色。
“上缴,署名,五千万,都给你。”
风雪遮住他们的声音,下一刻,一切归于静寂。待风雪散开之时,他们已经不见了,白皑皑的雪地里只剩下四列向远处延伸的脚印。
***
现实世界。
返回现实,苏如晦果然还是被抓了起来。超元域的时间流速和外头不一样,苏如晦当初启动rebirth程序的时候,用的是15:1的速率。也就是说,超元域15年,外面只过1年。苏如晦和桑持玉在里头度过了三十二年的时光,外头过去了两年多。两年时间,足够秘术者宗族联盟搜寻整片孤岛海底,苏如晦的海底服务器基地暴露了。然而苏如晦毕竟是苏如晦,没有人能突破他的安全冰墙。秘宗政府的技术人员组成一百人的专门团队,抓秃头发破解了两年,也没能进入超元域。
但是苏如晦返回基地,有了实体,自然就落入了他们的掌控。
苏如晦坐在昏暗的审讯室里,前后左右五个摄像头对着他,眼前是强光灯,粲白的光让他睁不开眼,也看不清楚灯后正襟危坐的秘宗警察。他被审讯了两天,从超元域的爱恨情仇说到他昨天吃的臭豆腐。
秘宗政府想要苏如晦的雪花密钥,这项技术包含数字意识、虚拟现实等多项技术。故而苏如晦的通缉级别非常高,什么军队啦、调查局啦,都想要带走苏如晦,甚至连航天局也来插一脚,表示苏如晦的数字意识可能可以帮助他们远征太空。这帮疯狂的科学家在审讯室外说的唾沫横飞,隔着厚厚的钢板,苏如晦依然能听见他们的声音。据他们说,如果能够摆脱肉体的局限,飞船就能达到人体无法承受的最大加速度,去往更加广阔的空间。秘宗警察面无表情听了五分钟,彬彬有礼地请他们离开。
“不要再愚弄我们,”审讯员的声音隐隐有忿怒的预兆,“监狱从来不提供臭豆腐。”
“哦,抱歉,”苏如晦吊儿郎当地笑,“我忘了,我在梦里吃的。话说我真的很想念那个味道,今天晚上的牢饭能不能提供一次?”
审讯员神情严肃,“苏先生,请你明白,你不仅涉嫌网络犯罪,还面临贩卖军火、杀人罪、恐怖袭击罪的多项指控。这里面每一条罪名,单拎出来都足以你在监狱里蹲一辈子。如果你不配合调查,上交你所有违法研究成果,下个月审判法庭开庭,我担保你获得的刑期将延续到下个世纪。”
“那就开庭吧,”苏如晦微笑,“我拭目以待。”
审讯员握着拳道:“你太嚣张了,多少士兵死在你的孤岛乐园。苏先生,杀人犯逃脱不了制裁。”
苏如晦摇头,“我在我自己的岛上做我自己想干的事,是你们闯进我的家,把我的乐园弄得稀巴烂。看在桑持玉卖身给我的面儿上,不跟你们计较,”苏如晦闲闲一笑,“要不然,把你们这个狗屁基地炸上天。”
“桑上校铁面无私,是我们最为廉洁刚正的军官,绝不会和你这种人同流合污。”审讯员冷笑。
“你们桑上校不仅和我同流合污,还和我同床共枕。他每天晚上管我叫亲爱的小甜心大宝贝,早上不想起床。”苏如晦说。
这话一听就没人信,审讯员气得掀桌,“撒谎,你竟敢污蔑桑上校,败坏他的名誉!”
他冲过来要打人,别的警察忙过来把他拦住,其他人将苏如晦押回了牢房。
苏如晦的牢房变成了单间,据说是那个审讯员给他调的。孤岛乐园给秘宗的阴影太过深刻,秘宗把一整层楼的电子设备都撤走了,生怕苏如晦利用什么电子元件越狱。新牢房没有窗户,没有灯,关上铁门,外面上三把锁,咔咔咔三声响,整间牢房陷入了黑暗。
苏如晦抱着膝盖坐在铁床上,脑袋靠着冷冰冰的墙。
好黑啊,好孤单。桑持玉,你个不靠谱的,跑去哪儿了?
苏如晦敲了敲墙壁,试图和隔壁的囚犯说说话。可惜能达到S级的囚犯只有苏如晦,他一枝独秀,周围的牢房都是空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牢房里无论何时都是漆黑一片,苏如晦辨不清楚时间。监狱是故意这样设计的,黑暗给人的压力太大,生活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地方,许多犯人撑不了多久,很快会痛哭流涕地吐露审讯员想要他交代的一切。
苏如晦茫然地想,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
外面的门锁忽然有了动静,咔咔咔三声,厚重的铁门开了一条缝儿。似乎有个圆滚滚的东西从外面踱进来,还带进来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苏如晦眯起眼,试图看清楚是什么玩意儿。忽然有毛绒绒软绵绵的物事蹭过他的脚尖,接着怀里一沉,苏如晦感觉到了,是桑宝宝。
“桑哥,你怎么来了?”苏如晦讶然问。
“陪你。”桑宝宝在他怀里趴下,舔了舔他的手心。
太黑了,苏如晦看不见,只能靠摸。先是摸到它的耳朵,接着是它的圆脸,往下是软软的肚皮,还有毛掸子似的大尾巴。
苏如晦紧紧抱着它,“幸好你来了,这里好黑。你怎么能进来?”
“特权。”桑宝宝说,“再忍耐一会儿,下个月带你出去。”
苏如晦知道,为了解决他的事,桑持玉这几天定然是多方奔走。大概没好好休息,桑宝宝的毛都拧巴了,苏如晦摸到好几个结。苏如晦揉了揉它的肚皮,轻声问:“桑哥,解决我的事儿,你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么?”
桑宝宝摸了摸他的脸,“回家继承家业。”
苏如晦:“……这代价真大。”
“我的家族很大,同族也十分高傲,将来你或许要和我一起住在老宅。”桑宝宝说,“抱歉,你可能会忍受一段时间的冷言冷语,我会想办法带你搬出去。”
“你家里全都是猫吗?”苏如晦问。
“嗯。”
“他们高傲是指……?”
“看不起人类。”桑宝宝回答。
苏如晦懂了,十分贤惠地说道:“桑哥我觉得搬家就不必了,你回家理事还得通勤,多麻烦啊。我这人很懂事,你知道的,我一定伺候好你家的长辈,什么梳毛做猫饭铲粑粑马杀鸡我很在行的。”
“……”桑宝宝说,“不行,我要搬家。”
苏如晦又劝了一阵,桑宝宝打定了主意要搬家。苏如晦没法子,正想躺下休息,一低头又闻到那股臭味。苏如晦犹豫了一会儿,问:“桑哥,你这几天是不是特忙,来不及洗澡啊?”
桑宝宝:“……”
桑宝宝用肉垫推他的手,指引他摸到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沉甸甸的饭盒。
“欸?”苏如晦小心翼翼打开饭盒,一股热腾腾的臭气扑鼻而来。
“你说你想吃臭豆腐,”桑宝宝说,“我带来了。”
苏如晦感动得鼻子发酸,把桑宝宝抱起来亲。
桑宝宝用肉垫抵开他,问:“明天想吃什么?”
“螺狮粉。”苏如晦说。
桑宝宝:“……”
它的嗅觉比人灵敏很多,这臭豆腐已经让它难以忍受,没想到苏如晦的要求越来越可怖。
但它还是答应了:“好。”
苏如晦一手抱着猫,一手夹着滂滂臭的臭豆腐,感动得直想哭。有猫抱有臭豆腐吃,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好的日子吗?
“你希望我叫你大宝贝吗?”桑宝宝忽然说。
苏如晦刚吃进嘴里的臭豆腐喷了出来。
“或者……”桑宝宝面无表情地说道,“小甜心。”
苏如晦在监狱里说的所有话这家伙都知道,苏如晦有些感叹于他的势力。
“不要不要。”苏如晦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桑哥你能不能不要把我瞎说的垃圾话当真?”
“但你说的话大多是这个风格。”桑宝宝有些无奈。
苏如晦决定转移这个话题,举起臭豆腐凑到桑宝宝跟前,“你要不要来一块儿?我嘴对嘴喂给你。”
“……不要。”
***
超元域。
澹台净的马车辚辚驶在林间,此处就是晦儿在地图上标注的第二个地点,他做了寻常人装扮,染黑了发,特地过来看看。卫队护送着马车前行,斑驳树影打在布帘上,忽然一只白净的手掀开了帘,一张熟悉的明媚脸庞映入眼帘。
“兄长,好巧。”澹台薰笑嘻嘻道。
澹台净蹙眉,“你为何在此处?”
六个月前,澹台净亲自率领兵马越过四道法门,去了雪境天极。晦儿说那里有一个秘密,他穿越王城废墟,在圣庙里找到一具冰雪砌成的棺椁,里面睡的正是澹台薰。人们把这奇迹归结于妖族不为人知的秘术,秘宗星官翻出宗卷,说当年澹台薰被挖走了心脏,澹台薰重生,必然和那被挖走的心脏有关。
只有澹台净知道,或许这一切都是晦儿所为。
晦儿刚降生时,苏观雨常常疯言疯语,说晦儿不是寻常人。事到如今,澹台净心里也有了猜测,恐怕真正洞悉真相的人恰恰是那疯子。不过,澹台净都无所谓了,就算世界之外还有世界,又与他何干?
“这话应该我问你,”澹台薰策马同马车并行,“最近一个月,你来了这儿三回。你妹妹我失陷雪境三十余年,丈夫成了疯子死无全尸,亲儿子不要娘跟个猫崽子跑了,你不好好同我叙旧,赐我百八十个面首安慰安慰我,跑来江州这犄角旮旯地儿。”
澹台净淡淡道:“面首之事,绝无可能。”
马车行驶到前方,眼看就要到江州城门了,前方突然响起喧闹声,察子拦停马车,跪在车下,道:“前面有山匪拦住劫车,有一个公子被山匪堵住了。”
澹台净蹙眉,如今四海升平,竟然还会有山匪么?
有说话声遥遥传来,听着十分温吞随和,“在下身无长物,只想北上去边都,劳烦诸位行个方便。”
“不给钱,休想走!”山匪挥着刀大喊。
澹台净听着这声音,偏头看,果然见澹台薰怔忡的侧脸。
“去吧。”他说。
澹台薰屏退左右,独自策马前行,拐过弯道。一辆青帷马车被凶神恶煞的山匪团团围住,风吹过,帘子掀开一角,露出里头端坐的公子一角白皙的下颌。
山匪瞧见策马而来的澹台薰,刚想说“又来一个倒霉蛋”,却见那女人掌心凝结着雪花,纷纷露出惊恐的神色。
“秘术者,别以为你有秘术我们就怕你。”山匪拿刀指着她,“我们人多,未必胜不过你,休要多管闲事!”
澹台薰没搭理他们,驱马来到马车跟前,笑问:“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儿,去边都做什么?”
“听闻肃武公主好色,驸马苏观雨死于二十年前,”车中人道,“在下恐公主身侧无人,特去自荐枕席。”
“还挺自信,”澹台薰笑道,“打开帘子让我看看,你生得何种殊色?比之苏观雨何如?”
一只素白的手挑开布帘,车中人抬起清隽的脸庞。底下的山匪登时摒住了呼吸,无人见过这般模样的男人,端坐不动时像画壁上雕刻的白昙,等他动了,白昙绽放,万丈红尘胜不过他眉间绝色。
“还行。”澹台薰矜持地评判。
“若在下以身相许,”他轻笑,“可否换娘子拔刀相助?”
澹台薰朗声大笑,策马向前。车中那公子弯腰出了车厢,在澹台薰经过马车的刹那间握住了她伸出来的手,借着她的力,稳稳跳上了她的马。等周围的山匪反应过来,这俩人已经跑出去老远。
“我以为你死了。”澹台薰说,“我为你守了二十年的寡,最近才打算纳新人。”
“阿薰,你在哪里守的寡?雪花的数据垃圾站里吗?”苏观雨低叹,“晦儿能令你复生,自然能令我复生。你我俱是他亲手写就的代码,死亡相当于删除代码。他已经得到了超元域所有的权限,随时可以访问服务器数据库,一个简单的还原操作,你我就能回归此间。”
“完了完了,你是不是又疯了?”澹台薰听不懂他的话,“唉……要不我还是当你死了吧。”
苏观雨微笑着说:“你当真忍心吗?”
“那现在怎么的呢?你不是说这个世界是假的,不愿意待在这儿么?”澹台薰问。
苏观雨搂着她的腰,极目眺望远方的夕阳。
“不走了,”他轻声说,“你在的世界,就是我要去的世界。”
他们二人显然把等候在林中的澹台净抛之脑后,澹台净在马车里等了许久,派侍卫去探,侍卫说那里已经空无一人,薰公主不知去向。
澹台净:“……”
人不应当有妹妹。他想。
眼见天色渐晚,澹台净的马车驶入江州城。夕阳西下,城中市集已歇,人影散乱。
风吹开布帘,车外似有一个熟悉的绛衣身影与马车擦肩而过。澹台净蹙眉,撩开帘幕,却只见来来往往的行人与收摊的小贩。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放下帘幕,任车马继续前行。
车马后方不远处的街角,一个戴着斗笠的女人驻足注视着那辚辚而去的马车。
“雪芽阿姐,你在看什么呀?”她身旁,一个缺了手臂的小女孩而用仅存的右手拉拉她的衣襟。
小女孩叫宝妞,被父母抛弃,若非雪芽阿姐捡到她,她早已饿死街头。
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嘴里口水直流,“阿姐,今天咱们吃什么呀?”
江雪芽回过神来,粲然一笑,拉起宝妞的手,朝家走去。
“今儿吃糖醋里脊,阿姐亲自给宝妞下厨。”
“好耶!”
夏末,周遭的风带着一股熏人的暖意。天那么高那么淡,她们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夕阳里,朝着与那马车相反的方向,走出去的距离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晚霞氤氲的光晕里。
马车停在市集尽头,澹台净望着那一高一矮的背影,沉默不语。
晦儿终究是个心软的孩子,他给了所有人圆满的结局。
“大掌宗,我们去那个方向吗?”侍卫恭敬地询问。
“不,”他放下车帘,阖目静坐,“回北辰殿。”
这是晦儿临走前的心愿与期盼,他何必再去干涉?
“是。”
马车驶入法门,一去不返。澹台净坐在车中,抬起手,触摸透过布帘的斑驳夕阳。
江雪芽,希望重来的这一次,你可以拥有你自己的圆满人生。
***
现实世界。
在监狱里的一个月,苏如晦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昼夜对他来说意义不大了,反正他睁开眼就是在吃桑宝宝叼着送来的东西。一个月后开庭,苏如晦被带离监狱,坐上悬浮囚车。数十名荷枪实弹的士兵护送他的队伍。苏如晦看到许多老虎狮子大灰狼模样的妖怪,似乎是掠食者突击队的队员。苏如晦由衷地佩服桑持玉,老虎豹子竟然认桑持玉这只小猫咪当老大,果然桑哥就是桑哥。
开庭之前,审讯员走到苏如晦面前,这回苏如晦终于看清楚他的模样,原来他是个兔妖。他的长耳朵压在军绿色的制服帽子底下,石榴石似的红眼睛十分严肃,“苏先生,我很遗憾,法律不会让你这样的人逍遥法外,希望你在监狱里仔细反省。”
苏如晦说:“兔子老哥,你是个尽忠职守的好兔子,就是脑子有点儿蠢。可能你们兔子都这样吧,我以前养过一只兔子,愣是学不会说人话。”
审讯员脸色发青,一言不发走上听众席。
审判开始,检察官一条条罗列苏如晦的罪状。冗长的举证和辩护之后,陪审团得出裁决结论:
“判处被告苏如晦,社区服务三千两百个小时。服务地点:猫山三号养老院。”
听众席上的审讯员瞪大眼睛,大喊裁决不公。
没人搭理他,士兵给苏如晦解了手铐,苏如晦走出审判庭,桑持玉在外头等他。好久没有看见人形的桑持玉,苏如晦不自觉有些怀念。他剪了头利落的短发,穿了一身黑夹克,跨坐在黑色的大摩托上。霓虹灯的彩光映着他冷白的脸庞,他冰蓝色的眼眸倒映着绚烂的光。
那光里有苏如晦。
苏如晦走过去,桑持玉递给他一个沉重的头盔。
“这摩托赔给我的?”苏如晦问。语希。
桑持玉还没回答,苏如晦的余光忽然瞥见从审判庭走出来的兔子审讯员。他眼睛红红的,愤愤然盯着苏如晦。
苏如晦起了坏心,抓住桑持玉的衣领,把他往自己这儿一拉,在众目睽睽,尤其是兔子审讯员的注视下,吻住了桑持玉的唇。
桑持玉右手扣住他的腰,低头加深这个吻。桑持玉知道他故意的,他陪他演。
“桑上校,我以为您秉持正义,坚守原则,没想到您也被苏如晦腐化了!!”兔子崩溃地大叫。
苏如晦眨眨眼,在桑持玉唇边坏笑:“桑哥,我好像败坏了你在你粉丝心目中的形象。”
桑持玉回头看向审讯员,神情清冷淡然,“抱歉,我认为你对我有误会,我的原则向来是以妻子为先。”
兔子怔然半晌,捂着脸哭着跑了,那背影甚是凄凉。
桑持玉掉回头问苏如晦:“想去哪儿?”
苏如晦松松地笑了笑,回到这个世界,终于得了自由,他的确有个想去的地方。
“精神病院。”他说。
精神病院甲级病区关着危险级别最高的病患。苏如晦真正的老爸——苏观雨在最里面的房间。为了防止他自残,房间里没有任何锐角的东西,桌椅全部罩了海绵。苏如晦隔着玻璃看他,他形容十分憔悴,满头白发,几乎看不出当年的英俊帅气。
“爸,我有男朋友了,”苏如晦拉过桑持玉,“看,漂亮吧。我桑哥是前途无量的军官,我本来犯了老大的事儿,人家全帮我摆平了。有一点儿不太好的是,我以后没法儿跟他离婚,他太厉害,没准我离婚,以后就见不着您了。”
桑持玉蹙眉道:“不要胡说。”
苏如晦笑嘻嘻。
苏观雨直勾勾盯着桑持玉,忽然神秘一笑,贴在玻璃上说:“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桑持玉与他对视片刻,附耳贴向玻璃。
“这个世界是假的,”苏观雨说,“你们都是傀儡!杀了造物者,你会发现真相!”
桑持玉看向苏如晦,苏如晦微笑着,表情很悲伤。
“他的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苏如晦说。
忽然,苏观雨狠狠撞向玻璃,桑持玉耳旁巨响,他迅速撤了身,微微皱眉。立马有医护人员上前,把苏观雨拉上床,绑上约束带。
“假的,都是假的!我们都是傀儡!”苏观雨疯狂喊叫。
苏如晦拉着桑持玉让他低头,掰着他的耳朵看,“没事吧?”
桑持玉摇头,说:“没事。”
“桑哥,你觉得这个世界是假的么?”苏如晦望着里头的白发疯子,轻声问。
桑持玉握住他的手,“我不在乎。”
他们从精神病院离开,沿着山坡往上走。一路上苏如晦忧心忡忡,沉默不说话。超元域的苏观雨是唯一洞悉真相的人,或许现实中的苏观雨也是。苏如晦想起他在实验室做的演算,无论是哪一次演算,苏观雨百分之百会发疯。这概率一点儿也不符合常理,或许苏观雨说的才是对的,现实根本不是现实。
前方,层层叠叠的房子堆向天空,巨大的全息投影明星在钢铁大厦间扭动身姿。霓虹灯闪烁不停,整个世界炫丽又不真实。
他们站在栏杆边上向下眺望,悬浮车川流不息,行人如织,世界沸腾如海。
“明天要回老宅,见我父母。”桑持玉开口打断苏如晦的思绪。
苏如晦有些情怯,“他们知不知道我之前杀过你的事儿?还有我把你拉进超元域的事儿?”
“不用怕,”桑持玉揉揉他的头,“我帮你。”
苏如晦有些不信任这家伙,他是副闷葫芦的性子,能帮他打圆场说好话么?苏如晦觉得还是自己自力更生吧。他要发挥他甜言蜜语的绝技,展示他帅气逼人的微笑。他如此英俊潇洒,就算他曾经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又怎么会有人不爱他?苏如晦给自己打气,自信满满。
“实验室后天开工,我带你去看场地。”桑持玉又说。
“言出必行,欠债还钱,好样儿的。”苏如晦拍拍他的肩膀,对他的执行力非常满意。
“大后天……”桑持玉还想说什么。
苏如晦哀嚎道:“我能不能在家躺一天?你把我的日程排满了,听起来好累。”
桑持玉按着他的后脑勺,抵住他的额,继续说没有说完的话。
“大后天结婚。”
苏如晦一下子止住了呼吸。
“好快。”苏如晦结结巴巴说。
“快一点好。”桑持玉拥住他,“你希望再过段时间吗?”
苏如晦回抱他,“我也觉得快一点好,但是大后天会不会太仓促,还要宴请宾客布置场地什么的。”
“半个月前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桑持玉说。
苏如晦伏在他肩膀上笑,“桑哥,你速度真的好快,要是你在床上也这么快就好了。”
桑持玉:“……”
桑持玉将他微微推开一点,静静凝视他的眼眸,眩目的光晕在他们彼此的眼睛里变幻,只有他们彼此的影像永远不变。
桑持玉说:“苏如晦,这世上什么都有可能是假的,但我向你承诺,我对你的爱永远真实。无论是超元域还是现实,无论我们在哪里,无论是真是假,我只想做你终生的伴侣。”他顿了顿,问,“阿晦,你愿意嫁给我么?”
这一刻,仿佛时间停止了流动。喧闹的世界一下安静,霓虹灯火映进苏如晦璀璨的眼眸。
真和假算什么呢?有桑持玉的世界,就是他想要的世界。只要桑持玉抱住他,亲吻他,所有不真实,都成了真实。
“我愿意。”苏如晦说。
他们在灯火中接吻,从此,地久天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