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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起来更衣,洗漱,取出一些细棉布,为苏如晦裁制亵裤和袜子。裁了四五条,他放下剪刀和针线。高亢的鸡鸣声响了,天际泛起鱼肚白,他出了门,到江雪芽府邸门口等着接苏如晦回家。原本打算空几日再同苏如晦见面的,见得太勤,怕苏如晦意识到每回他出现桑宝宝就会消失。可是又忍不住,想见苏如晦的愿望像种在心里的芽儿,风一吹就蓬勃地生长,大雪埋不住。
他绕着江宅走了两个来回,感觉时间已过去很久了。其实没有,他走两个来回,恐怕一炷香的时间都不到。然而他主观上觉得得有一个时辰了,便去敲了江宅的大门。仆役把他领进前厅,沏茶给他,请他等候。桑持玉把茶盏搁在一边,没有喝。过了两炷香的工夫,江雪芽来了,似乎刚从被窝里爬起来,头发有些毛糙。
“来接阿晦?”江雪芽似笑非笑,抬目看了看天色,“这也太早了,宵禁刚过吧,你踩着点来的?”
“抱歉,叨扰了,”他淡声解释,“矿场星阵出了岔子,需要苏如晦协助。”
“这怎么办呢?”江雪芽看起来很是为难,“我这儿的星阵也得阿晦帮忙,你那儿不能耽搁几个时辰么?”
“抱歉。”桑持玉回复得很快,言下之意就是不能。
江雪芽抬目,与桑持玉没有波澜的眼眸对视。这男人身上有种很强硬的气场,嘴上说着道歉,其实压根没有道歉的意思。与他眼对眼看,仿佛有一把刀抵在自己的眉间。江雪芽笑了笑,站起身,“你直说想见他不就得了,用得着搬出那么多理由么?你俩的事儿阿晦都同我说了,若论辈分,你要跟着他叫我一声师姐。”
被揭穿真相,桑持玉镇静自若,脸上没有什么局促窘迫的样子,只拱手道:“烦劳江大人带路。”
江雪芽朝旁边一让,“行,昨夜我们多吃了几杯酒,那小子还在睡大觉呢。我是叫不醒他,他打小就混,好像也就你能管管,你去试试。”
桑持玉跟着江雪芽步上木制回廊,前方假山错落,一栋清幽的小楼若隐若现。江雪芽指着小楼说,苏如晦就在那儿。正说着,一个小厮面色慌张地跑过来,附在江雪芽耳畔耳语了几句,江雪芽脸色骤然一变。只是一瞬间,立马恢复了原样,回过身对桑持玉笑道:“阿晦身子有些不大方便,要不你去前厅等等,我把人给你领过来。”
桑持玉慢慢蹙起眉心,他感觉到江雪芽的古怪,似乎从刚刚开始,她就一直在拖延他和苏如晦见面。
他再次拱手,“烦劳带路。”
“昨夜喝得实在有点儿多,阿晦脑子恐怕还不清醒,我让人端了醒酒汤给他,你再等等吧。”江雪芽道。
桑持玉蹙眉看了她半晌,江雪芽的神色虽然镇定,可他却看出了几分慌张。苏如晦出了什么事儿,为何要躲着他?桑持玉意欲发动读心秘术,灵力滞涩,秘术无法发动——府宅里有“净土”。江雪芽位高权重,为了防止他人刺杀,大约延请了净土秘术者坐镇府宅。
无法发动秘术,桑持玉不再同江雪芽多言,快步朝小楼走去。仆役们大呼小叫地追着他,他不理不睬,径直往小楼去。
踏上檐廊,推开前来挡他的人,打开厢房的房门。进了屋,一股旖旎的味道扑鼻而来,地上一片狼藉。苏如晦的罗盘、白麻布挎包、青布夹袄、鹿皮靴,扔得到处都是。桌上放着残羹冷炙,喝空的酒壶,白瓷酒杯里残留着黄澄澄的酒液。花鸟绢纱屏风后面,绛红色的床帘子遮盖着影影绰绰的人影儿。
他似乎知道江雪芽为何要拦他了,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拔步床的脚踏上,他看见一条大红汗巾子。那揉皱的红绸缎像一团潋滟的火光,灼烧他的眼眸。
江雪芽追到门边,却止了步,桑持玉听见她重重叹了一口气。
桑持玉手脚发冷,一步步走近床榻,轻轻挑开床帘。里头睡了两个衣裳不整的人,其中一个人的脸庞那么熟悉,熟悉到桑持玉以为自己看错了。苏如晦正熟睡着,侧着身,亵衣没系衣带,怀里抱着一个窈窕的男人。男人整张脸埋在苏如晦的颈间,两人交颈而卧,姿势无比亲昵。
一瞬间身子好像冻住了,半点儿腾挪不得,桑持玉保持着撩开床帘的姿势,注视里头熟睡的人。他总疑心是看错了,视野里簌簌金花摇曳而落,教他视野模糊,怎么看也看不分明。
“苏如晦。”他出声唤他。
苏如晦没有反应,熟睡依旧。
这场景太令人不可置信,却又摆在桑持玉眼前,令他不得不相信。悲和怒一点点袭上心头,针一样扎着他的胸口,痛楚绵绵密密,不可断绝。
他再次张口,又滞住。唤醒苏如晦又能如何?在江雪芽的府宅吵闹,彼此落个没脸么?还是杀了江雪芽的伎子,下江雪芽的脸面?待苏如晦醒来,又将是什么样的闹剧?太荒唐,荒唐到可笑,他宁愿体面地离开。他沉默了,不声不响地放下帘子,转身离开。江雪芽跟在他后头,眼见他踏出滴水檐下,走上来时的木头回廊。
“桑持玉,”江雪芽道,“你不要冲动,阿晦昨晚喝多了,大约把那个相公认作了你,我这便把那贱奴打杀了。”
眼前的男人忽然停下脚步,回眸看她。他的目光冷若霜雪,凛冽如刀。
“是你所为。”桑持玉道。
江雪芽脸色一滞,笑道:“你这是何意?”
“引我入院,便是为了让我看到这一幕,不是么?”桑持玉眸中蓄着隐痛,“他早已戒酒,绝不会多饮。是你设计他,兴许用了药,再安排那伎坊儿郎上他的床榻。”
江雪芽高高提起的心放了下来,原以为露出了什么马脚让这小子察觉,她差点儿拔刀。
她反应迅速,飞快变了说辞:“的确,教你发现了。”
桑持玉闭了闭眼,问:“为什么,你们不是朋友么?”
“朋友”这个词,让江雪芽心头钝痛了一瞬。
她定了定神,道:“好吧,桑持玉,恕我直言,我师弟好不容易走回正途,进了鹰扬卫,前程远大。从今往后,他可以用‘江却邪’的身份光明正大活下去,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藏身于阴沟里的贼首苏如晦。他要走光明的正途,做未来的大星官。而大星官的伴侣,决不能是一只半妖。”
桑持玉立在那儿垂着眼眸,江雪芽摸不清楚他的情绪。
她长叹了一声,侧身让出道儿来,“不过,若你们执意相守,我又有什么办法阻拦呢?你二人情投意合,想必阿晦不会将那个陪他睡了一夜的小相公放在眼里。你若要带阿晦走,那就走吧。”
桑持玉抬起眼,望向眼前飞雪飘扬的路途。他离那道门不过几步而已,咫尺之间,却若天堑般难以跨越。他并不在意什么种族身份,他也相信苏如晦与他一样。
可是他在意苏如晦床上的男人,在意苏如晦同别人共枕而眠,即便那并非苏如晦心中所愿。
错了,便是错了。
他终究没有跨出那咫尺一步,掉回头,孤零零走入了漫漫风雪。
***
江雪芽目送桑持玉离开,转身回了小楼。
拔步床上,妩媚的男人爬起身,逶迤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离开苏如晦,露出苏如晦脖颈上刺目狰狞的伤口。江雪芽走到床边,弯下腰,从苏如晦的口中取出防腐的玉蝉。天已然大亮,借着亮堂堂的光,细心点儿的人会发现苏如晦苍白得不正常,已然是没有生机的肤色。幸而刚刚天色暗,她的仆役又临边给苏如晦扑了点儿粉,没有教桑持玉发现端倪。
她精于算计,善于筹谋。桑持玉的个性,苏如晦了如指掌,她亦然。早上这一计固然凶险,但她也知道依着桑持玉的性子,多半选择逃离,而不是与苏如晦当面对峙。并且今朝之后,桑持玉绝不会再来寻苏如晦。纵然中间产生了一点儿变故,但大体如她所料。
“殿下。”男人仰起头,露出他明媚的眉眼。他是罗浮王赐给白若耶的仆人,洞玄境净土秘术者。
“你做得很好。”江雪芽道。
“桑持玉是圣子,依着罗浮王的命令,该囚他回王城。不捉了他么?”他细声询问。
“现在还不是时候,”江雪芽望着床榻上死去的苏如晦,“他是吞噬秘术者,澹台净的衣钵传人,非尔等能敌。今日大朝议,我还要入宫城,无暇同他周旋。待我族临世,他自然无处可逃。”
“那……苏公子的尸首……”
江雪芽沉默了,男人垂着头,等着她的回复。漫长的静谧中,他听见她飘渺的回答。
“悄么声的,葬到昆仑去吧,待日后我再为他修墓立冢。”
“是。”
江雪芽想了想,又道:“埋得隐蔽些,这样即使桑持玉反应过来,也不会误了我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