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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如晦头大,连声说内急,拽出袖子,追着桑持玉出去了。
出了厅堂,没见着桑持玉的人影儿。苏如晦询问仆役他的踪迹,又思及那人的脾性,专门往僻静幽深的地方寻。果然,绕到后花园的梨花树下,便见男人枯松般挺拔的背影。
他背着手慢悠悠走到桑持玉身边,“桑哥,你来离州多久了,怎么不来找我?”
桑持玉没搭理他。
“我给你写信,为何不回复我?”苏如晦又问。
桑持玉看了他一眼,终于开口:“你信中并无要事。”
好吧,的确,苏如晦信里写的东西除了吃喝玩乐还是吃喝玩乐。苏如晦习惯了他的冷漠,自顾自说道:“还有,咱们十岁私定终身的事儿你忘了?之前为何拒绝我?”
桑持玉的眉间似有冷霜。他道:“旧日之事,无需再提。”
“你说不提就不提?我差点儿没命,我不提岂不是很亏?”苏如晦笑眯眯道。
桑持玉握紧拳,沉默半晌,说道:“你往日恩情,我自会偿还。”
苏如晦其实只是逗他玩儿,没成想他当真了。苏如晦端详他的神色,往日只是冰冷淡漠,现下似乎还有些不易察觉的痛苦。苏如晦皱了眉,“你是不是挨欺负了?我看你饭没动,席上有人说你的是非么?跟我说是谁,我扇他两个大耳刮子。”
桑持玉别开脸,低垂着睫羽,“苏如晦,你要离我远点。”
“为什么?”苏如晦说,“因为你曾经秘术暴走?”
他这病本早已治好了,明若无亲口说过已经根治,澹台净也放心他同苏如晦来往,否则他俩在拓荒卫时,澹台净不会让他来管教苏如晦。奈何他在拓荒卫太暴力,他的杀戮现场常常残肢遍地,令人心胆生寒。常有人拿这过往来说事,正因此越发没人敢同他来往。
桑持玉点点头,“嗯。”
“唉,这可有点难办,”苏如晦摸着下巴慨叹,“我阿舅让你来管我,你得时时刻刻看着我。”
“那是在拓荒卫,”桑持玉的嗓音冰冷又坚硬,“现下已不在了。”
“这样啊……”苏如晦思忖着。
他打开通讯罗盘,联络澹台净。符纹亮起光,澹台净的声音传来:“何事?”
苏如晦哭丧着脸道:“阿舅,大事儿不好,我又闯祸了。我把离州高家二少爷的手臂打折了,他要我赔钱。我这几天花天酒地,荷包空空,实在无钱相赔。今儿外祖母大寿,他说我不给钱就上府宅闹事,这可怎么办啊?——欸,那不是桑持玉么?他来离州代您祝寿?阿舅,您让桑持玉帮我平事儿,我做牛做马报答您。”
桑持玉终于看向他,眉关紧蹙。
澹台净把话听完,却没有回应,符纹啪地一下灰了,失去了光芒。苏如晦笑吟吟望着桑持玉,朝他抬了抬下巴。
桑持玉腰囊里的通讯罗盘发出震动,他取出罗盘,打开,听见澹台净威严低沉的嗓音。
“玉儿,去看看苏如晦犯了何事。另外,自今日始,你继续看管苏如晦。”
“……”桑持玉道,“我不想看着他。”
“你并无公务在身,为何不愿?”
桑持玉沉默良久,低声道:“因为我讨厌他。”
澹台净那边顿了会儿,半晌才道:“孤第一次听闻你有讨厌的人。”
“是。”桑持玉道。
他抬起脸,看见苏如晦眼泪汪汪捂着心口,一副很心痛的样子。
做作。他默默地想。
“修行必自苦。”澹台净的命令没有拒绝的余地,“记得传话给晦儿。”
桑持玉预感到他要说什么,很想切断罗盘的联系,可是那样实在太失礼。
于是澹台净那句话终于还是被苏如晦听见了。
“不考观星科,此生休想娶你。”
他切断联系,罗盘失去亮光。
苏如晦贱兮兮地微笑,“很荣幸成为你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讨厌的人。”
桑持玉:“……”
“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我这人天生反骨,别人不乐意我干的事儿我偏要干。”苏如晦拍拍他肩膀,“你是不是不愿意我去考观星科?我阿舅让你传话你怎么不传呢?放心,这观星科,我就算没了手,也要用嘴咬着笔,把它考完。”
桑持玉抿住唇,目光犹如冷月,沁人心脾的凉。他拽过苏如晦的衣领,返回宴席,在桌边重新落座。苏如晦非常自觉地坐在他身边,盛饭舀汤,还给桑持玉添菜。
“晦儿,怎么才回来?”澹台辛拉着他说话儿,“素素刚还跟我念叨你。”
素素脸颊酡红,低低喊了声:“姑奶奶。”她看了眼苏如晦,垂着头,为苏如晦斟了一杯酒,细声道,“表哥,素素敬你一杯。”
苏如晦没接,笑眯眯说:“抱歉,我有胃疾,喝不了酒。”
素素的脸色登时有些尴尬,深深埋下头去。
澹台辛面露忧色:“晦儿竟有胃疾么?正好,素素擅庖厨,让她多给晦儿炖药膳。”
“我说姑姥姥,”苏如晦笑道,“您就别乱点鸳鸯谱了。”
“你这什么话儿,”澹台辛道,“我也是好心……”
“那谢谢您的好心,不过为了素素表妹的幸福着想,她可千万不能嫁给我。”
“十七岁的人了,还成日没个正形,素素这么好的姑娘愿意跟你,你就偷着乐吧。”澹台辛神情不悦,“不想娶?你今日非得说出个理由来,若扯谎诓我老婆子,我可要你罚酒三杯。”
苏如晦慢条斯理地道:“因为我不举。”
桌上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难以听见。
澹台辛愣了半晌,强笑道:“你这孩子,真爱说笑。”
“没说笑,我真的不举。”苏如晦揽过桑持玉的肩,“桑持玉可以证明,不信你们问桑持玉。”
座中有人纳闷道:“你的隐疾,为何持玉可以证明?”
大多数长辈严肃端正,倒也不乏苏如晦这般的混世魔王变老的,有些长辈的语调逐渐变得不可置信,“难道……”持玉试过?
不必细思,光听这语调,也知道他们的未尽之意是什么。桑持玉身体一僵,手中的筷子啪地一下,忽然断裂。
大家不约而同看向桑持玉。
苏如晦真没想到这帮人如此为老不尊,看来他苏如晦这般混账根本就是隔代遗传。苏如晦刚想要解释一番,桑持玉早已忍无可忍,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惊世之语,迅速捂住他的嘴,勒着他脖颈子,强行把他拖离了宴席。
***
因着苏如晦在席上胡说八道,桑持玉两天没搭理他。纵然监督他温书备考,桑持玉也只是抱着刀,坐在门边一声不吭。夕阳西下,桑持玉便不见踪影,苏如晦想找他都找不着。至于温书,苏如晦压根不放在心上,捧着簿子写话本子玩儿。他的话本非常畅销,常常供不应求。
眼看外祖母寿辰大贺即将结束,苏如晦也准备着跟桑持玉去边都。纵然钦天司在离州也设了考点,然而他着实不想留在离州,成日看一堆莺莺燕燕在他眼前晃悠。姑姥姥显然不相信他不举的托词,仍然不死心,日日唤素素来给他送羹汤。
太阳落了山,苏如晦窝在葡萄架下刻木雕,手边放着通讯罗盘。江雪芽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你都把自己糟践成这样了,澹台家还不放过你?”
“昂。”苏如晦拿着锉刀,细细雕刻。他这次雕的是人像,他计划做人形傀儡,从木傀儡开始入手。木雕的身子已然竣工,只剩下空白的一张脸。苏如晦正雕刻它的眉目,刀下线条起起伏伏,傀儡的眉眼渐渐成形。
“当纨绔没用,不举也没用,依我看,你除了把自己阉了,没别的路子可以走。”江雪芽说,“要不我给你请个刀子匠?”
“滚蛋。”苏如晦骂了一声。
师姐说的没错,他折腾这么多年,把歌舞伎馆当家,逗猫遛狗招蜂引蝶,把自己的名声败得彻彻底底,谁都知道他苏如晦是个游戏人间的纨绔,扶不上墙的烂泥。可是澹台氏仍不肯放弃,卯足了劲儿要他做澹台家的嗣子。他阿舅有暴雪秘术,手握无上权柄,澹台氏奈何不得,而他苏如晦只是个毛头小子,无论如何,最终只有听他们摆布的命运。
当嗣子,最要紧的担子便是繁衍。澹台氏希望他的妻子诞下拥有“暴雪”秘术的孩儿,以保澹台家百年荣耀。最近这几日,行动也受了限,澹台氏借着苏如晦要温书的名头不许他出门,苏如晦几乎被软禁在府邸中。看来是不成婚他们不罢休。
“我得想个招儿。”苏如晦说。
“可惜我远在云州,同你隔了十万八千里,救不了你,最多只能给你个接应。”江雪芽也为他忧心。
吹去最后一撮木屑,苏如晦手底下的木头小人儿完工了。放在眼前看,苏如晦蓦然一怔。眼前这木人眉目清俊,鼻梁高挺,唇线淡薄,竟与桑持玉有九成相似。
“怎么雕成桑持玉了?”苏如晦喃喃道。
“你说什么?”江雪芽没听清。
“没什么,”苏如晦挑眉一笑,“我想到谁能救我了。”
桑持玉如此讨厌他,要桑持玉出手搭救,可谓是天方夜谭,苏如晦得好好想个法子。第二天,桑持玉照旧坐在门边。一看便知道,他是刻意坐那么远,避免和苏如晦亲近。苏如晦暗暗咂舌,这人真是难办。
两个人彼此无话待了一整个白天,苏如晦没有半点儿进展。傍晚,素素送来山药母鸡汤。
她讲汤盅端到苏如晦眼前,细声道:“表哥有胃疾,这汤养胃是最好的,表哥一定要喝完。”
苏如晦连声道谢,“麻烦你了,下回别送了,多累啊。”
素素红着脸摇头,“不行的,姑奶奶的吩咐,素素不敢不送。表哥你快喝了,我也好交差。”说着,她又从仆役手中的托盘端出一盅,送到桑持玉那儿,“桑大哥累了一天,也喝盅汤暖暖身吧。”
“谢谢。”桑持玉礼貌地接过汤盅。
素素走了,桑持玉端着汤盅微微拧眉。那时候桑持玉还没有尝过苏如晦的手艺,并不喜欢油腻的肉味。眼下这汤浮着一层金黄色的油脂,他看了就没胃口。略喝了几口,实在喝不下去了,随手搁在一边。
太阳落山,他按时离开。苏如晦伸了个懒腰,目光落在对面杌子上桑持玉用过的汤盅上。鬼使神差的,苏如晦走过去,坐在桑持玉坐过的圈椅上,盯着这碗汤看。碗沿沾了一点儿汤渍,大约是桑持玉下过嘴的地方。
苏如晦抚了抚心口,心跳得有点快,他觉得自己不对劲,因为他莫名其妙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竟然很想喝这碗被喝过的汤。
仿佛瘾君子看见五石散,苏如晦心里头难耐不安。他左右看了看,又探出头观察回廊,四下皆无人。缩回身,他做贼似的端起桑持玉的汤盅,一饮而尽,心里头这才好受了一些。放下汤盅,遮蔽视野的障碍物没了,苏如晦看见眼前的檐廊底下立着桑持玉。他看着苏如晦放下他用过的汤盅,眼神中有微微的愕然。
苏如晦:“……”
这人怎么跟猫儿似的,走路没声儿!
二人相视无言,气氛中弥漫着尴尬的沉默。
苏如晦率先打破寂静,严肃地说:“桑哥,你怎么能浪费呢?你知不知道,养鸡的农民伯伯们多么辛苦!小母鸡牺牲自己滋补我们的身体,又多么伟大!这汤我帮你喝了,不用谢。”
桑持玉似乎被他说服了,没说什么,上前一步,捡起椅子底下他落下的腰牌。他的发丝落在苏如晦手背,麻麻痒痒的。苏如晦心里头住了只小鹿似的,闹腾得不停。苏如晦忍住痒意,没有挠。桑持玉站起身,临走前道:“下次我会喝完。”
他走了,苏如晦心间的小鹿也不再闹了。斜阳攀上膝头,清冷的庭院寂静无声。苏如晦心中泛起淡淡的惆怅,要怎么做才能让桑持玉对他不那么冷淡呢?其实法子很简单,他离桑持玉远点儿就行。现在桑持玉一看见他就烦,没准经过刚刚他偷喝鸡汤的事儿,他在桑持玉心里已成了个变态。
可苏如晦犯贱似的,偏乐意上桑持玉跟前讨嫌。
愁啊,苏如晦唉声叹气。
忽然间计上心头,他有法子了。
第三天,苏如晦突然拉桑持玉去书楼读书,说要找什么善本典籍。澹台氏的书楼久无人来,平日用大锁锁着,不知苏如晦从哪弄来了钥匙,拉着桑持玉进到最里面。苏如晦哗啦哗啦翻书,桑持玉倚在边上,抱着刀等他。斜斜的阳光从天窗洒进来,桑持玉闭目养神,冷白的侧脸镀上一层玉似的光辉。苏如晦遮着面的书缓缓下移,露出一双狡黠的眼睛,盯着桑持玉看。
桑持玉慢慢睁开眼,对上苏如晦的目光。
他发现苏如晦偷看他了。
苏如晦也不躲避,直直盯着他看,黑黝黝的瞳子里盛满碎金般的笑意。
“桑哥,你有喜欢的人么?”
“看书。”他道。
“看来是没有,”苏如晦眼中的笑意更深了,“所以在我之前,你既没有喜欢的人,也没有讨厌的人……不对,我记得你小时候挺喜欢我的。所以你小时候喜欢我,长大了讨厌我。”苏如晦啧啧叹道,“我对你来说好像很特别。”
桑持玉的神情并无波动,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苏如晦吃饱了没事干调戏他。
他瞥了苏如晦一眼,又阖上眼眸,不打算搭理苏如晦了。
苏如晦也不气馁,道:“之前在拓荒卫,我和燕拂娘什么也没发生,更重要的是,我也没不举的隐疾,我特别行。”
“与我无关。”桑持玉道。
“你就不想知道那天晚上我到底干嘛去了?”
“不想。”
“你不想听,我偏要说。”
苏如晦笑吟吟踱到他面前。书架之间通道很窄,挤两个大男人空位着实不大够,两个人几乎脸对脸眼对眼,彼此呼吸相闻。桑持玉终于睁开了眼,眉心略蹙,目光冷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