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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婉眉迈步离开了叶家院子,再次行经了这片竹林。
路过程溯的时候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程溯想苏婉眉大概是知道他听到了他们全部的谈话,所以对他这种偷听行为表达不满。苏婉眉平常木着脸的时候虽然也不太讨人喜欢,至少是保持着礼貌的,让人感觉还是可以亲近,但是真正见到她讥诮又冷漠的眼神的时候,程溯还是猝不及防地被冻到了一下。苏婉眉给大多数人展示的都只是她温和礼貌的一面,但此时此刻露出的确实漂浮在冰冷洋面上的巨大冰川,她真实的温度应该远低于零度。
一时间让程溯觉得有些愧疚。
出于礼貌他确实应该逃避一下刚才的对话,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留在了原地,并且在心里对人家的私事指指点点的,是有点触犯人家隐私了。
程溯看着她的背影:“我不是故意的。”
苏婉眉站住了步子,程溯不太确定这时候和情绪不太稳定的她沟通是不是个好选择,果然看见苏婉眉转过身子,脚步停下,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和他对峙着。她的眼神凶如镰刀,即使柔软的风撩起她的长发想要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程溯还是感觉到了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呃……刚才那个,是你父亲,还是?”
程溯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他会后悔自己的野蛮生长的好奇心的。
“小少爷。”苏婉眉的嘴角抿成不悦的一线,下垂的末端昭示她的耐心消耗到达了极限。她的瞳仁是很深的墨色,这点倒是和程溯很像,都是看不见底的一泉幽潭,此时此刻看起来更像是她情绪不悦的某种写照。以她的身高要头微微扬起才能够和程溯对视,她下巴抬起,程溯就那样不可避免地撞上了她眼神中的敌意。
“不要把你那套用在我身上。”
这大概是程溯第一次听见她如此态度鲜明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先前程溯大着胆子开她玩笑的时候她也不恼怒,只是没听见似的不作回应,现在大概是真的触碰到了她的底线。她的眼神让人想起狮子一类的猛禽,但实际上她瘦削的身子总让人觉得风一吹就能飘起来。苏婉眉语气又冷又硬,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嫌恶,听起来还有十足的人身攻击意味,更不像是一个时刻保持完美状态的女孩会说的话。
她的另一面被揭开,可程溯没有感受到好奇心被满足的快乐。
她的意思程溯明白,收起你那副小把戏,我不需要你廉价的同情心,也不需要你理解我的处境。
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但程溯也不喜欢被人家叫小少爷,这句话也踩在他的底线上。
他打的第一场架就是和一个称他“万事只靠爹的小少爷”的小混混,所以程溯的表情此时此刻看起来也很像是暴风雨前的阴翳密布的天。他的眉心紧皱,眉梢翘起,微眯着眼睛一副不悦的神态,在那个瞬间苏婉眉几乎以为他会暴起对她动手。毕竟她看到程溯攥起的拳头和暴起的青筋,但是她仍然仰着脑袋直视着程溯的眼睛,毫不退让地坚持着她的立场。
程溯当然不会和苏婉眉打架,他就没对小姑娘动过手。而且毕竟是他错在先,招惹苏婉眉在前,和人家理论也缺个正当理由。况且这么一年来他的脾气也比之前好转太多,不再像以前那么冲动行事,他想苏婉眉不了解他,也没必要对他知根知底,只是单从他的家境对他做了判断,自己其实犯不着发那么大脾气。
苏婉眉渐渐看到程溯眼底的怒气慢慢褪去,心里松了口长气。她摸不准程溯会不会对她做些什么。她知道程溯不喜欢她,对她那些若有似无的调侃,在苏婉眉看来,纯属花花公子的职业病,所以她装作没听见,从来也没放在心上。
但程溯似乎对她刚刚的话出离的愤怒,这愤怒来自何方她也无处探寻,但没想到到了要握紧拳头和她动手的地步。
她不是不知道那些关于程溯的过去的,这个以帅气迅速闻名学校的男孩同时也被传播着初中时期的打架逃课的旧闻。所以她其实也有些害怕,但是某种顽强的意志力战胜了恐惧。
她站在她的底线上分毫不让,没有人能够走入她的禁区。苏婉眉之所以是苏婉眉,大概本质是因为她是个丝毫不服输、固执又倔强的女孩。
她后退了两步,本来想转身就走,在这里和程溯耗下去对她而言毫无意义。这个学弟的出现只能说是她人生中一次小小的意外,上天往她风平浪静的海面投掷一颗小小石子,溅起一圈起伏的涟漪。现在苏婉眉要杜绝这种不稳定因素再度兴风作浪,她为自己设定好的人生轨迹中不允许任何错轨和暴风雪。
但是就在即将要离去的瞬间,她看见——
程溯额前的碎发坠下来,他微微低下头,象征着他敛去了愤怒的意味,并且从那双一直以来很耀眼的瞳孔里流露出了疲惫的神态。目光渐渐失去焦点,他眼中的光也黯淡下去。程溯松开了拳头,一双漂亮的手无力地垂在裤缝边儿上。
良久,他自嘲似的笑笑,“你说的对。”
苏婉眉对他的认知有问题吗,好像也没有。他程溯除过去年一年尽心尽力地扮演了一年好学生的角色,在此之前的打架逃课的黑名单上从不缺少他的名字,而他之所以没有被劝退,不就是因为他姓程,在名义上是个有权有势的男人的儿子吗。
这一年他确实变得太多。
他承认自己其实在某些方面非常不如人意,承认自己给很多人带来了许多麻烦,承认自己的幼稚、软弱以及无能。他的性格或许是先天注定环境养成,可叛逆毕竟不是他惹是生非的全部理由,一句轻飘飘的不满不能抹去他的愚蠢带来的祸端。他渐渐长大,好像也明白,他这些行为什么也改变不了,反而在让某些事情滑入无可挽救的境地。他的逆骨没有成为他脊椎挺直的力量,反而成为了阻止他顶天立地的障碍。
何况,母亲大概也希望他不再像以前那样。
苏婉眉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转折,看着僵在原地神色惨淡的程溯,一时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她一方面是不清楚情况,程溯怎么忽然之间变得像另外一个人,一方面是觉得莫名其妙,程溯到底因为什么搞得像要和她打一架似的,但她没有任何要道歉的打算。她觉得自己没说错,程溯不就是典型的自以为是的少爷脾气吗。
她眨巴了两下眼睛,旋即做出了对她而言最为合理的选择。
她决绝地转过身,脚步在清晨寂静的小区花园中踏出一阵匆忙地脆响,毫不留情地离开了。
程溯看着女孩离开的背影,只觉得自己的世界在一点一滴地坠落。
他其实挺想重新开始的,做个老师眼中所谓的好学生什么的。努力学习,好好考试,将来读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他也挺能接受这样的新的开始。并且过去一年的努力证明他其实能做到这些,这些东西也和他那副骄傲又张扬的性子不抵触。
他大可以继续讨厌集体活动,继续戴着耳机听摇滚乐滑着滑板,继续臭脸应对不喜欢的交流,从他认为麻烦的事情中潇洒脱身。把学校社会流行的这一套摸透对于他的智商来说只是小小的挑战,何必非要钻牛角尖绕不过这个弯儿呢,人生何处不是在带着镣铐翩翩起舞呢。
他以为学校锁住的是他的自由,但其实他完全可以把此处变成培养自己的土壤,并且借着这阵风去更远的地方,那里应该会有他真正想要的自由。
但是苏婉眉的话轻而易举地触碰到了他内心柔软又脆弱的角落,他想脑袋好用的人原来伤人都这么容易。
这一年他其实变得很少。
他在过去的一年做出的改变原来在别人眼里只是微乎其微,那些他以为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别人眼里算得了什么,你以为你做了很大的牺牲,但是只感动了你自己。
他又重新握紧了拳头,但这一次不是意在扬起,而是一个对自己的承诺。
去做前所未有的追风人吧。他想,就像当年第一次站在世界舞台上唱响摇滚乐的那位歌手,让风载着我的梦想,去更遥远的地方相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