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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下雨了,这段时间首都一直断断续续地在下暴雨。伞落在了军医院,许则去实验楼大厅的架子上取了一把公用伞,走出大楼。
科室群里蹦出消息,副主任说收到市政府通知,首都周边有部分山区出现山体滑坡与泥石流,目前正在组织进行人员转移,195院很可能需要再成立几支医疗队去城郊支援,嘱咐大家保持电话畅通,随时待命。
195院作为26个联盟国中体系最完备的军医院,成立的初衷便是作为战时医疗后方,因此制度也最特殊——只对战争伤员、政府公职人员、军官士兵以及其家属们开放,鲜少接收普通病患。这几年战事减少,195院的各项工作相对轻松下来,除驰援前线外,也开始承担其他方面的医疗需求。
许则回复消息后关掉手机,脚步加快了一些。随时待命意味着随时可能出发,他昨天一整天的睡眠时间不足五小时,现在快点回宿舍就能多休息一会儿。
洗完澡,许则将实验数据又过了一遍,然后放下手机,关灯。
非常疲惫,原本应该很快就能入睡的,但当被工作塞满的大脑渐渐空下来,就像手机的后台应用被一个个清空,最后留在屏幕上的,是那张一直不变的屏保。
许则脑海里的屏保是陆赫扬。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感到恍惚和茫然。许则到现在还没有反应过来,怀疑自己是在做一个梦,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一天之内能遇到在那么多年里都遇不到的人,两次。
长久以来他不断想起的,都是那年在私人医院外见到的陆赫扬的最后一面,许则提心吊胆,关于陆赫扬的腺体和信息素。他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厚着脸皮去联系贺蔚,询问陆赫扬的情况——但也不敢太频繁,每次都会熬一个月左右再去问。
直到过去八个多月,贺蔚告诉他,陆赫扬在经过整整七次体检和四次体能测试后,确认成绩全部合格,被联盟空军航空大学录取。
许则忘记当时的具体心情,只记得自己在收到消息后不小心摔碎了一根空试管,旁边的同学问他为什么试管碎了还这么高兴。
之后许则停止骚扰贺蔚,因为贺蔚也很忙,更重要的是,陆赫扬的人生不会再和他有关——或者从一开始就是无关的。
许则抬起右手,在手心闻了闻,没有信息素的味道了,只能闻到沐浴露的清香。
早上六点,电话铃比闹钟更快一步地叫醒了许则,是科里的护士。
“许医生,刚收到通知,情况有点急,我们现在就要出发。”
许则立即下床:“好。”
花五分钟洗漱完穿好衣服,许则去路口等,十分钟后救援车到达,同行的是一位外科医生和两位护士,加许则一共四个人。
“院里的直升机都派出去了。”护士说,“山区一直在下雨,好几个地方出现大面积山体滑坡,凌晨已经有九组救援队出发了。”
许则套上白大褂,将手机装入防水袋,问:“我们这组是什么情况?”
“目前还不确定受伤人数,要到了现场才知道。”
近一个小时后,车子开进山区,情况比想象中要糟,四处都是滑落堆积的碎石与泥沙,警察与消防正在清理道路。救援车艰难而缓慢地前进了十几分钟,许则说:“我下车吧。”
“车进不去了,一起走。”外科医生说。
四个人穿好透明雨衣,拿上急救箱与两把简易担架下车,在一位警察的带领下往村子里去。
“总局的直升机呢?”踏着泥泞,外科医生在雨中大声问。
“都调出去了,那边——”警察指了指东南方位,“那边情况更严重,而且每个村子分散得很开,直升机大部分都派过去了。雨天开直升机也很受限,进度会慢一点。”
小路湿泥粘软,他们几乎是半滑半摔着走过去的。村口架着一座老桥,浑浊的洪水淹着桥面往下游冲,大部分房屋已经被泥石流和山洪冲塌,有救援人员正将受伤的村民转移出来,安置在村外的平地上。
医疗队分成两路,外科医生和一个护士在村外为被解救人员处理伤口,许则和另一个护士进入村子,协助进行救援。
踩着水跑过桥面时许则甚至觉得整座桥在晃,抬头,阴沉的乌云重重地压下来,几乎和山顶挨在一起,摇摇欲坠。
“上校,这批物资的数据。”基地仓库里,宋宇柯将一个文件夹递给陆赫扬,“还有这个,刚刚市政府通知我们调三辆直升机支援,需要上校你签个字。”
陆赫扬看了一眼支援名单上的直升机飞行员,拿出笔签字:“天气不好,大家出任务的时候注意安全。”
“明白。”宋宇柯说,“陆军指挥部的会议再过一个半小时就开始了,高速路被山体滑坡堵了一截,没办法通行,我们过去的时候需要用直升机。”
陆赫扬在浏览物资数据,点了一下头:“半小时以后出发。”
“手给我!”
救援人员抬起横梁,许则趴在废墟上,朝被压在墙下的小男孩喊。
小男孩艰难伸出手,被许则一把抓住,将他整个人拖上来。他的腿应该是骨折了,有伤口,沾满血和污泥,怀里还抱着一只棕色的小狗。
许则跪在担架旁,为男孩简单清理伤口,包扎好。雨一直没有停,许则不太清楚现在是几点,天空阴沉得可怕,很黑,像晚上。
“你们先走,我再搜一遍。”救援人员边往另一处废墟跑边对许则喊。
“别害怕,马上就去医院了。”许则将小狗放到担架上,男孩的手边,对他说。
男孩听话地点点头,许则和护士抬起担架,往桥的方向转移。刚走了没几步,许则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像火车驶过隧道。他回过头,发现身后那座庞大的山体有一部分在动,黑压压地朝他们靠近。不远处的救援人员在短暂的怔愣过后迅速跑起来,大叫着:“快点!快跑!”
来不及了,许则放下担架,把男孩背到背上,对岸的救援人员也准备冲过来接应,然而仅仅只过了几秒,河里的水位暴涨,直接冲垮石桥,截断了唯一的出路。
“去那边。”许则环顾一圈,立即作出反应。
几个人集中站到一处较高的废墟上,救援人员的对讲机里传来对岸同事的声音:“已经在联系直升机过来了,你们注意安全!”
护士抱着小狗挨在许则身边,雨衣早就破了,不知道扔在哪里,所有人的衣服和头发被雨水浸透,风吹过时寒意森森。
废墟像一座孤岛,被泥石流与洪水一点点包围,越来越小。
开完会回来时,陆赫扬让飞行员往山区这边绕。
“一直下雨,山里又没有合适的位置降落,直升机救援很困难。”宋宇柯往下看,“能见度很低。”
陆赫扬戴着耳机,里面是基地的飞行员在汇报救援情况。
“具体坐标是多少?”陆赫扬问。
飞行员报了一串数字,陆赫扬对比了驾驶舱屏幕上显示的当前定位,说:“很近,你不用动,我们去一趟。”
“怎么了?”宋宇柯问。
“两个医生,一个救援人员,一个小男孩,被困在村里。”陆赫扬顿了顿,“还有一只小狗。”
他输入坐标号,切换目的地导航,同时对宋宇柯说:“跟基地总台报备一下行动内容和路线。”
“好的。”
许则抱着男孩坐在废墟上,尽量让他的双腿保持平直。泥石流在前进了十多米后似乎暂时停下了,但面前的洪水还在涨,大概很快就会淹到脚下,这片废墟撑不了太久。
“会有人来救我们吗?”满脸脏兮兮的小男孩忽然问同样满脸脏兮兮的许则。
“会的。”许则回答他。
几秒后,天空中传来隐约的笃笃声,许则抬起头,看见一辆灰黑色的直升机越过远处的山头,闪烁着航行灯驶近。旁边的救援人员立刻打开信号灯,举高,示意具体位置。
“没有位置降落。”飞行员说。
“保持平稳,尽量降低高度。”陆赫扬解开安全带,对宋宇柯说,“把座舱门打开。”
“好。”
直升机旋翼搅起剧烈气流,水汽打在脸上,许则隐隐看见一个alpha拉开了座舱门,另一个alpha从驾驶舱跳下来。视线十分模糊,许则把男孩交到alpha手里,在直升机巨大的噪声中喊道:“他的腿骨折了,小心一点。”
对方似乎看了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将男孩抱过去。许则的双手得空,他抹抹眼睛,视野变得清晰一些,能看到alpha转身时的侧脸。
宋宇柯站在座舱里,从陆赫扬手中接过小男孩。接着陆赫扬也进入舱内,俯身把护士和救援人员拉上来。
最后他向那个站在雨里、满身污泥原貌全无的医生伸出手:“许医生,手给我。”
雨水呛进鼻子,许则咳嗽几声,他再次擦了一下眼睛,一直平静的表情开始变得有点茫然,但还是毫不犹豫向陆赫扬伸手,被轻松地拽上直升机。
起身时许则忽然往前栽在陆赫扬身上,陆赫扬被撞得后退一步,刚要去扶许则的肩,腰却猛地被抱住了。
能清楚感觉到许则不是因为站不稳而找支撑,因为他的手环得很紧,更像是一个拥抱,那种没有办法控制情绪的用力,连喘息都在发抖,好像有千言万语想说出口,可毫无办法。
但只是一瞬间,很快许则便松开了。陆赫扬抬起右手,在空中停留片刻,然后拍拍许则的背:“没事了。”
许则和他分开一步,低下头,点点头,转身将座舱门拉紧关好。
宋宇柯已经回到驾驶舱,救援人员在用对讲机汇报情况,护士正查看小男孩的伤势,许则也走过去蹲下来,将男孩腿上已经湿透的绷带拆掉,重新清理伤口。
“是不是很痛?”他轻声问。
男孩点点头,又说:“不动就不是很痛。”
“现在去医院了,再忍一忍。”许则接过护士递来的湿巾,帮男孩把脸擦干净。
湿淋淋的小狗哼唧了几声,蹭到男孩身边,紧贴着他蜷起身子。
许则也靠着舱壁坐在地上,用湿巾擦脸和手。比起外面,座舱内的灯光显得尤其明亮,照出许则被一点点抹去污泥、露出白皙颜色的脸、脖子、锁骨和手指。
一边出神一边机械地擦了很久,许则停下来,抬头,陆赫扬就站靠在驾驶舱门旁,和他视线相交。
是一种带着审视的目光,对视不过两秒,许则率先别开头。
直升机降落在195院楼顶的停机坪,市中心一场雨刚停,天空肉眼可见要亮很多。骨科医生已经在等,直升机一落地,小男孩便被转移到担架车上。他抓住许则的衣袖,许则俯下身,听见男孩说‘谢谢医生’。
许则笑了下,跟他握握手。
陆赫扬正在和飞行员说话,担架车从他身边经过,男孩平躺在上面,望着陆赫扬,对他敬了个礼。
停机坪上聚集了很多人,场面其实有些混乱,陆赫扬也没有往旁边看,但他还是注意到了。他停止交谈,微微侧过身,回应男孩一个标准而自然的军礼。
大概没有想到这位上校会看见并且回应,男孩有点惊讶,然后笑起来。
许则站在不远处,隔着走动的人群看这一幕。下过暴雨的天空是深蓝色的,将整个城市也染上一层蓝调,像梦里的样子,但许则觉得自己没有梦到过这么好的场景。
“许医生,快去洗澡换衣服吧,然后吃个饭休息一下。”
“好。”许则回过神,点头。
离开之前,他再次往陆赫扬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有料到陆赫扬也在看他,许则怔了怔,来不及转头躲闪,陆赫扬朝他走过来。
只走了几步,陆赫扬被宋宇柯拦下了,递给他通讯器,有电话找。
许则在原地继续站了会儿,想到陆赫扬大概只是往这边走,并不是要找自己。有护士又在叫他去换衣服休息,许则用手背蹭掉下巴上的雨水,从一旁安静离开。
洗过澡,许则准备去护士台签到之后再吃饭。路过特级病房区时,许则在落地玻璃墙外看到陆赫扬和院长正一边交谈一边穿过大厅,最后陆赫扬与院长握了握手,转身走出自动门。
陆赫扬拿出通讯器查看消息,过了片刻,他像是察觉到什么,抬眼侧看。发现对方是许则时,眉间的警戒感散去,陆赫扬很淡地笑了下,问:“许医生在等人?”
“没有。”许则摇摇头。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停下脚步,这么可疑地站在这里,但在陆赫扬面前伪装实在是件困难的事,他永远做不好。
等陆赫扬走近,许则才想起自己洗完澡后忘记戴手环,他从口袋里拿出手环戴上,不确定陆赫扬有没有闻到他的信息素。手环是195院统一发放的,陆赫扬垂眼看着许则的手腕内侧,皮肤很白,因此那几块陈年的疤痕异常明显,应该是烟疤。
陆赫扬下意识地微微皱了皱眉,然而他自己并没有发现这个动作。
两人并肩往前走,陆赫扬开口:“许医生以前和贺蔚关系很好吗?”
“还可以。”许则的脖子到后背僵成一片,回答,“但是已经很久没联系了。”
“贺蔚过段时间会回首都。”陆赫扬说,“他出任务的时候受了点伤,被调到总局休养。”
“伤得严重吗?”许则问。
“还好,只是很久没回来了,他父母比较担心,所以让他回首都休息一段时间。”
许则点点头,说:“没事就好。”
“知道你这么关心,贺蔚会很高兴的。”陆赫扬侧头看许则一眼,“许医生是要去吃饭?”
“我先去……签个到。”
“那我先走了。”陆赫扬在走廊口停下。
许则习惯性地要和与其他人道别时一样说‘再见’,但他的喉咙动了动,只说:“好。”
等陆赫扬去坐电梯,许则到护士台签到,然后他走进旁边的一条通道,在长椅上坐下来,上半身弯下去,把脸埋在手心里,深呼吸一口气。
他几乎都要数清陆赫扬刚刚跟自己说了多少个字。
手机响了一下,许则发了几秒呆,打开看,是护士长私发来的消息:许医生,过两天要组织给军队体检,你今天太辛苦了,如果学校里项目不急的话,我给你安排去城西空军或者海军那边吗?比在医院做检查会轻松一点。
许则对着几行字看了很久,最后回复:没关系的,按照原来的正常安排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