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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鼎坊红火一阵之后又平淡了下来,连生倒乐于接受现如今这番景况,他一直有着万事开头难的预备,清楚一开始的好景其实跟他干系不大,他终将面对自己的能力,那阵子他也从未懈怠,所以情势回落一段后很快便稳住了。他于心力交瘁的春日午后在水池边洗脸,换衣服到前面店堂跟人闲聊,抽烟——他现在也开始抽烟了,与人打交道,无可避免,再者开年以来这每一天也够他受的。他白天几乎就只这个时候休息个把钟头,接下来便是一直要到深夜回去,忙碌得一日日的日子过去一点知觉也没有,而他遇见晓冬那次都已经是五月里了。
唐先生倒还不错,失了半个桂生,又得到一个晓冬。这位年轻人是名可塑之才,头脑活络,办事上路,唐先生关键时刻一些抹不开脸面的事情便派给他去顶,自然不是些好差事,大多数时候要碰一鼻子灰,虽然他也不甚乐意,但看在唐先生时常给他提供帮忙的份上,他只能帮他。那次是原本要接手唐先生一批货品的人因为唐先生方面的原因不打算合作了,唐先生又把这根难啃的骨头丢给晓冬去办。晓冬约了人家见面,适逢中午便请客吃饭,那时就离红鼎坊不远,人家说去红鼎坊吧,他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他也怕遇见连生,想他从来都是诚心拿他当朋友的,他却一次次背后倒他台,他真不知如何面对他,所以当他看见连生从外面进来时,他回避地别转了脸……“哎,晓冬!……沈先生,侬好!”连生还是看见了他们,过来打招呼,他和与晓冬一起的那位沈先生认识,难怪人家要到红鼎坊来吃饭,沈先生还说“怎么,赵师傅和顾先生认识?”“晓冬是我朋友。”连生一笑,看他们的样式是晓冬有事托沈先生帮忙,他便递了两根烟,顺道说了声“晓冬年轻,沈先生关照。”晓冬这下“噢”的一声,笑笑,连生一拍他的肩,与沈先生打了个招呼便里面去了。那一顿饭晓冬一直都吃得于心不安,唐先生的事情解决了,沈先生一句“顾先生我是看你份上。”其实谁都清楚看的谁面子。
把沈先生送走后,晓冬实在是忍不住地去找连生,他在外混迹了已不短的一段时间,早已练就一副老面皮,见风使舵,虚与委蛇,但他就是无法在苏佑玲这桩事上跨过连生那道坎,这么久了,连生一直堵在他胸口,有时候叫他气都透不过。借着今朝的事情他决定要跟他清楚地讲一讲,真的,他情愿他从此不认他这个朋友的!连生出来时晓冬依旧是背对他在抽烟,他笑着一拳打在他后背,“晓冬,现在生意做得不错么!”晓冬“嗳”的一笑,一句“不要嘲笑我了……”埋头掸着烟灰想想,还是喊了他一声“连生哥”,他算是打定主意今天一吐为快了,从此结束这背负着的心理煎熬。但是他脑子里太乱,一年多来的事情纵使粗枝大叶梳理一番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谈起,他烦恼地头一偏,却讲了一声今天沈先生的事,“你刚才不用帮我……那是唐先生的事……”想想又接着补充了一句“佑玲现在和他在一起……”连生是一下子懵了,他乍一听到唐先生的时候并未意识到什么,晓冬一提苏佑玲,他才恍然记起桂生那位姓唐的朋友,好似就是那次阿旺跟他讲的。他如今是不明白怎么这桩事又牵扯上了晓冬,他问晓冬,晓冬长叹了一口气便从事情的源头开始讲了起来,即他遇见苏佑玲,她找桂生给他帮忙那时候……其实他讲得蛮清楚明了的,事情一步一步发展而来,可控的不可控的,谁混蛋谁无辜。而这些如今在连生听来却有如一部长篇累牍的天方夜谭般难以消化,又无可抗拒地压上头来,压得他整个人承受不住地发虚……他盲目地点了一根烟抽,他倒还算冷静,那么长一段事都囫囵压了下来,只字未论,末了却还是讲的沈先生那桩事,“今天的事,你跟我讲这些之前我看你份上,之后我看她份上,不管是你还是她,我都不会跟姓唐的倒台。”他绝然离去,晓冬讲的那些事,他听过也就听过了,还追究什么呢?任何一个人对他讲关于她的事,都是对他的严酷拷问,那些故事里有人帮了她有人害了她,她或许是有意的也或许是无辜的,关键是他在哪里?作为她最亲近的人,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在哪里?他真的在乎她,真的了解后来那个她吗?他不恨晓冬,各人有各人的路,品性相投时做朋友,品性不合也就算了,这个人不提也罢。不过这回他倒是认清了一个事实:其实他和她的故事就存在于虹口时候,存在于那段现在看来算还未开启的迷惘人生里,焰火一样短暂得只有刹那,转眼便分支成了两个人各自的故事。他承认他在后来是真的与她疏离了,所以他也没有权力再去评论虹口以后她的故事。
那日晓冬离去时分外轻松,亦深怀着一种不堪的伤切,他算与他讲开了,也彻底被他看扁了,他这个人倒向来君子,这等事上都压制着未起报复之心,其实他宁愿被他指责被他甩脸色的,他越是讲这般的话越是这种态度就越是堵他的心!活生生对他的一场凌迟般!他颓唐地将脱下的衣服丢于唐先生面前的椅子,坐下来抽烟。“情况不好?”唐先生一觑,晓冬“噢”了一声,“谈下来了……”“那你这副脸孔……年轻人后来居上啊,嗯?”唐先生舒了口气往椅子靠背上一仰,笑着点燃一根烟,晓冬决定要跟他讲清楚,“人家不是看我脸面……这事在红鼎坊谈成的……”他见唐先生一顿,想必他也明白了几分,便继续道,“他起先不知道,替我打了声招呼,后来知道了——估计跟我也算到头了。你不用担心,他不会倒你台,我相信他的说话,我也希望你尊重他……”他说毕起身离去,唐先生靠在椅子里,烟夹在手指间撮,撮忘记了燃了一大截烟灰“扑落”一下掉落……沈先生那票货这次办得很周到,基于男人间一种奇异的观念:朋友的脸面可以随意抛掷,但对手的账必须得买。
晓冬向连生吐露实情之后当时是觉着轻快的,预备分道扬镳了,他豪气地自诩纵使自己再混蛋再小人,也不做对朋友两面三刀的事!他决定跟连生了断,却还是止不住悲从中来,毕竟他是他为数不多仰重的人。他于烦闷嘈嘈的五月之夜与一帮狐朋狗友在外喝酒,喝至深更半夜,不成人形——他也是头次这般放纵,那天他心情实在太差,直喝到店家打烊,才踉跄而出,与人在街边分别。连生夜归看见他的,本没打算与他打招呼,乘在人力车上匆匆而过,行过一段路又倏地回转头——晓冬一个人坐在街沿,那里没有光,正巧是两盏路灯之间最灰暗的地方,他的皮包和衣服沮丧地丢在地上,脸埋在两膝,也不知是不是已醉得不省人事。他无奈地喊停人力车,下来朝他走去,在他面前站了一瞬,叹了口气看不下去地伸手拉起他一只胳膊,拉他起来站定,又俯身拎起地上的衣物抖了两下。“住哪里?”他问了一声,而他也是醉得一点数都无没,根本记不起来住址,他深深呼了口气,决意还是送他回顾家。人力车行至半路,他好似是清醒了些,也认出了连生,尽颠三倒四和他说着一些自相矛盾的话,一会儿说唐先生帮了他忙,一会儿又说姓唐的流氓做派使手段制约他,自暴自弃恨自己无能,后来讲起苏佑玲,说唐先生待她很好,又说唐先生打她,一个耳刮子够狠……连生烦躁地一声“不要讲了……”,他又磕在车子扶手上呕吐,他在一边冷眼旁观……这一路他讲了很多,在外混迹的苦闷,无人相助的艰难,且懊悔且无奈,关于苏佑玲也说了些许放肆的话,连生听在心里,沉默了一路,不知他是基于愧疚之心,还是他原本就存有此般心意,而此刻他只能当他一席酒话,一句“喝多了……”打断,拉下车连人带物交还给顾太太。
半夜三更顾太太出来时是“哟”了一声,时隔一年的此时见到连生,她是颇为讶异且有着一份异样的感情的,他和苏佑玲的事她早已听说,想不到他倒还会过来,她这下经不住带着一种别样的心情喊了他一声“连生是侬啊……”他“嗳”地一点头,把手里的人和衣物给顾太太,“他喝多了,我半路看见……”顾太太忙一边接手一边道谢,连生也未讲什么,一句“走了……”即刻顾自离去——他原本一天忙碌下来已身心俱疲,中午和夜半又被晓冬如此一折腾,此时的状态是冷淡的,顾太太不免心生感慨,隔天张罗晓冬吃早饭时讲起,不无一股世态炎凉之感,“原本倒是半个女婿一般了,两个人一分开——究竟两样了。也无怪他,是佑玲犯了糊涂……”晓冬在旁边听着,泡饭捣得当当作响,吃到一半便丢下碗筷闷声走了。
其实晓冬是依稀记得酒后的一些事的,其它已无关紧要了,关键是他当着连生讲出的那些对苏佑玲的荒唐之念,叫他酒醒后实属不堪。他又去找过连生,开门见山地讲了声“昨晚的事对不起”,“有些事情是我痴人说梦,我这个人太混蛋。”他就讲了这一句话便走了,连生手插在口袋,冷眼什么都没说,也旋即咻的返身离去。
自那之后晓冬个人变得有些浪荡放纵,跟人喝酒、赌博,有时也跟舞女调笑,苏佑玲和唐先生出去跳舞就曾碰见过。她起身要去喊他,被唐先生一把拉住了,他抽着烟笑,“人不风流枉少年,男人逢场作戏总归要的……有些场合下别去喊他。”她虽看不下去,但也觉着唐先生不无道理,此时去叫他太贸然,这下便犹疑地坐了回去,想着又不甘地伸手掐唐先生,“尽是些歪理……看你把他带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