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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出门受了寒,苏佑玲的头疼果不其然加重了,次日只能请假休息,一早给赵家打了个电话告假,没几时毓芬便来了。她一来就是一派闹盈盈的,在楼底下跟这个问好跟那个招呼,苏佑玲是宁愿她不来,倒还可以安静休养,她来了不免尽是一番嘘寒问暖,并无多少实质意义,反而叨扰,所以听到毓芬楼梯上上来,苏佑玲不由得深深阖上了眼……头疼起来人本来就烦躁,不喜言语,毓芬看苏佑玲似神色困倦,便没多加打扰,关照了几声就下楼来了,和倪太太在客堂间聊了片刻。
毓芬走后苏佑玲倒眯了半刻,后来就睡不着了,翻来覆去,东想西想,自己跟自己作势,掉眼泪。中午娘姨特为熬了粥送上来,她也尽装睡没开门,心里烦躁。
今朝正巧遇上连生休息半日,下午到必芳斋听闻苏佑玲请假了,又转而往这边来。倪太太早早吃过午饭就出去看戏了,苏佑玲又一直沉睡不起,娘姨怕叨扰苏小姐休息,虽心上着急着也不方便多上去叩门,亦有些手足无措,这下里碰见连生,仿佛抓住了一棵稻草,拉着他跟他讲苏小姐睡了半晌了,午饭也没吃,请他上去看看要不要紧。他听闻放下手里的东西便上楼去了,叩门喊了她两声没回应,他便开门进去,她正背对他睡着,鼻子一吸一吸,显然醒着,也不知怎的,一听见他上来,这眼泪水就随之哄然涌了上来,她赌气地拿手绢蒙住眼,却是越哭越厉害,这一阵来的不愉快一股脑冲他发去。他知道她是撒气,把她枕在臂弯拿手绢替她擦眼泪,她背对他别着脸放刁一般甩了两下他的手,他便笑了,柔声哄逗了一会儿,她算平复下来,却还是一副嘴翘鼻子高的腔调,撒蛮不理人,他逗笑地捏了两下她的鼻子,劝她起来吃饭,看她神色也没有拒绝的意思,他便下楼去给她热粥。
俞妈问苏小姐可要紧,他说睡了一阵这不刚叫醒了起来吃饭,无甚大碍,俞妈这才放心下来,帮着连生盛了两样下粥小菜,连生谢了她。
吃过粥后,他问她头可还疼,她说脑后侧还有些沉重,他便坐于床沿,让她枕在他腿上替她揉捏头部,揉了好一阵,那种淤堵着的沉重感也化开了,煞是适意,她却两行泪流下来,烦恼地撩拨开他的手,又一下拉住,欲言又止——她如今就是这样,他在身旁什么都是好的,他不在便一切都不顺心起来。他亦明白她的心思,也实在是无奈,他自认为人是断不可以毫无格局的,喜爱一个人亦当担得了那份喜爱。他摆脱开她的手继续给她揉捏,她却感觉出了他手指的心不在焉,头避开着背过身去,“你在想什么……”他深深吸了口气,仰面靠在床头沉默了许久,后来却微笑起来,扳着她的肩膀给她按揉太阳穴,语气深长道:“你等我一段时间……过一阵都会好的……”至于过多久,他没说,她也没问,这是一个谁也确定不了期限的承诺,问了不免叫人丧气,而承诺总是好的,有时候只要眼光放远些去相信就可以了。她有时候心口上一鼓气地怨他怪他,心底里还是明白的,他这个人就是跟桂生打牌一样顾虑太多,顾虑她,也顾虑他自己,虽有点了无生趣,却也是真心可靠的——在他时轻时重的按揉下,她竟渐渐睡意朦胧起来,“嗯”地轻哼了一声从他身上滑落下来,安然睡去。这一次倒是睡得安心,竟还有些呓语。
揉捏了那么久,他的手臂究竟也感到了酸疲,一时之间一个人倒是木然坐了半晌。后来便把她吃粥的碗碟拿下去洗了。
她这睡着,他也无所事事,这下后面楼里有手风琴的声音传出,估计是初学者,时断时续,尚不成曲调,却让他在这里的时光一下有了另一番情境,他甚至微笑地以为与她的厮守是一场绵长的岁月静好,食得人间烟火,亦听得凡世尘音,波澜不起,携手终老。他把手抄进口袋,悠然踱到窗口去看后面的风景,那是法兰西芒萨尔式的红瓦屋顶,冬日的斜阳照过来,老虎窗那里有一只手伸出,取走了晒在屋顶的一匾子雪里蕻——这个举动于他似乎分外的有种预示感,夜冷了,收摊了,一天也差不多结束了,鸟儿归巢人回家,今朝他亦是去哪里?楼底下毓芬的电话来了,俞妈接了在楼梯口喊他,他应声下去。毓芬那里因为他难得休息半天过来,自然是准备了好小菜让他和苏佑玲同去吃晚饭,他看苏佑玲也不定什么时候醒,亦不想让她来回折腾,便托故谢绝了,不免被毓芬一顿讥诮。倪先生倪太太也有饭局不回来,连生就和俞妈简单做了点塔菜炒年糕,苏佑玲本没有胃口,看了绿意盎然的倒开胃了。
连生这次带了两瓶酱油来的,也是一次苏佑玲和他无意说起的,说倪先生似乎特别中意红鼎坊对过那爿饭店的菜肴,念念不忘。连生自然知道,那爿饭店就稀奇在酱油是店里大司务自制,味道独特还不外售,他跟那里的大司务认识,便弄了两瓶来。礼拜六下午他们从学校接了倪小姐回来度周末,俞妈蒸的一只红烧蹄膀一开锅,倪先生“哟”了一下,直言灵咯,俞妈笑道:“灵噢?苏小姐的朋友赵先生前两天带来了两瓶荣福记的酱油,所以这趟的蹄膀味道不一样。”“苏小姐回来了吗?……嘉怡侬去请苏小姐一起来吃饭。”倪太太笑遣倪小姐。倪先生今天特别高兴,红酒也拿出来了,还关照说两个女孩子都有小礼品,倪小姐一听要紧上楼去叫苏佑玲。苏佑玲原本在必芳斋吃过了,又不好意思跟人家扫兴,便想着一同喝杯酒也好,和倪小姐拉手下楼来。原来是前几天托唐先生帮忙的事成了,谁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办成,全因唐先生这个人做事爽辣,因为这桩事,倪先生在洋行一下子吃得开起来。当着两个女孩子倪先生也没细说到这上面,只说工作上有值得庆祝的事,两个女孩子一人一样小玩意,是那种旋转音乐盒,上足了发条会叮咚唱歌,也就倪先生有这样的心思。苏佑玲还是头次见到这玩意,新奇地拿在手里把玩,爱不释手,她也毕竟还是孩子心性。
搬到此处至今,苏佑玲与倪小姐碰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因倪小姐同学间的周末活动颇多,常常不在家,所以苏佑玲也见不到她几次,今天倒是难得。这个倪小姐乍一听应是个千金娇小姐,其实脾性倒还大方,不愧中西女中出身,说得上得体识理,淑女风范,苏佑玲闲来无事也喜欢问她借书看向她请教一些东西,今朝这个音乐盒唱的歌她一时之间很喜欢,去问倪小姐唱的什么歌,倪小姐说是一首爱尔兰歌,把歌词也写给苏佑玲了,还打着节拍教她唱了两遍。此后的几天,苏佑玲的脑子里便一直都是这首歌。她也在冬日的午后唱给连生听,挽着他一只手臂走在法国公园,那条暗红色围巾照着倪小姐的《玲珑》杂志打了个洋气的结。
如今倪先生和唐先生算是生意上的朋友了,有事没事也约着打牌。那天苏佑玲在店里当晚班回来得稍晚了些,一路寒气逼人,尽想着快些到家焐汤婆子,后门进来,见俞妈正在裹点心的小馄饨,“今朝有牌局呀?”“可不是?……太太特为交待的小馄饨,唐先生欢喜的!”她原本只是随口搭讪两句便上楼,这下倒蓦地顿了顿,“哦”了一声望向那一摊俞妈正操作着的活计,“小馄饨啊……我正想跟俞妈讨教呢,真是。咳,我放只包就下来!……”她有点语无伦次,撩拨着鬓发失笑地往楼梯上去,俞妈又喊住她——她晾在晒台上的衣服被一并收下来了,放在俞妈那里的藤椅里,她听闻一面谢着一面返身去隔壁房里取。这个房间没开灯,就借着灶披间的一瞥光,她看见藤椅里有两件她的衣服叠在那里,最底下一件不是很眼熟,也是心不在焉,想都没想便拿起上面两件走了。“还有一件绒线衫了,也是侬咯!”俞妈慌忙喊住她,她没头没脑又是一怔,像是混沌梦着被冷然叫醒般不适,魂不附体,无知觉地笑起,说话都不似是她自己说出来的,她说还以为是倪小姐的,这不原本也是她送给她的。
不知为什么她这次倒是怕见着他,尽蹩在灶披间帮俞妈裹小馄饨,“侬去看会儿打牌吧,小馄饨我裹裹也只消一刻,快的!”“今朝就算了……烟气缭绕的,还不如早些冲了汤婆子捂在被子里……”“煤炉上的水侬先用吧。”“侬先下馄饨用,我勿关事咯……”“噢哟,侬客气嘞……”她尽托故搪塞俞妈,避于此处听他们外间打牌,一边手里捏着小馄饨。“这趟的小馄饨味道不一般了,馅里拌的赵先生拿来的酱油,准保叫他们天天来打牌!……”做娘姨的都热衷招待牌局赚茶钱,自然是要费心思做些得意的点心留客,更何况有主家的重要宾客在,苏佑玲听之却冷然手一抖,一团馅夹起来了又掉落在碗里……客堂间里那只无线电一直是一个尖细的女人声音在唱歌,谐谑的高底声调夹杂,如一只高跟鞋的尖跟踩在心上,踩得人心烦意乱,一只手径直拎起灶上的锅盖头,“兹”得一烫要紧放手,她忙不迭吹着气又用另一只手拿抹布裹了再拎起,这一慌,指尖无意沾到了点唇膏,又去拿碗来盛下好的馄饨,一不用心那一点胭脂便印在碗边了——那是素色的青花瓷碗,不经意印上的一点朱红,犹如风月折子戏里一个眼风,撩人的挑逗,万千情愫。至于戏文里谁惊艳了谁的时光,谁亦许了谁一段繁华浮生,自有因缘,就如那只胭脂碗恰恰到了他的面前,旁人看不见,他却一眼即了。谈笑风生之于悄然拭去,若无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