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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冬那则启事阿龙日日看在眼里,却没有掺和——这个人和唐先生以及她之间的微妙之处,他未尝不知。事件当头上避得无影无声,如今风头过了又出来大肆寻找她,初见报纸上那则启事的时候,他是极不堪于此人的,但顾忌在唐先生生前对他作了那么多般的关注,都未曾动他,他便也按捺了下来,暂且冷眼旁观。申报纸,他自然没有想到她会那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翻看,她不作回应,那便是她不想见此人,他也犯不着徒生事端。
而那边晓冬也就这么日复一日等待着。为便于找寻,跟人打过招呼后他直接留的楼底下书局的联系地址,日日留意,有时候应酬夜归,不论状态多差,只要书局没打烊,他也必上前询问。深夜店堂凄清的电灯光下抬手一声招呼,人家含笑摇头作无消息状,他“呃……”的一声,眉峰一落,又即而笑笑地递过两根烟,有时是买一本杂志,昏光黯火觑起一眼点个头,返身消殆的一口气里沉沉离去……他的那些杂志又无心阅读,时常翻几页便丢之于案几,摞得多了再存到床底旮旯,沿街的房子,没一阵下来就蓬尘堆砌。那天傍晚,后面弄堂里正巧有人收旧书报,他把清理出来的内容搬下楼,重重一摞落在人家称上,“砰!”一记落在心上的重量,夕阳迎面照着,扬起的蓬尘逆光里迷蒙散淡,像他这么多时日以来苍白而一无所获的等待……
暮春的风悠悠吹着,他越来越经常地磕在窗口抽烟,看下面街上的人,在电车的来回里,迁徙的雁群般掠过来,又划过去……他想她没有理由不愿意见他啊,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她还在不在上海了?
混沌间已是五月底,黄昏他的同事拖他到楼顶晒台喝酒——那天日落之际的晚云别样艳丽,像印度女人身上飞扬的金色纱丽,有着一种夺人的煌彩,鹁鸽笼样灰暗狭挤的空间沿扶梯走出,明晃晃里他承受不下地一掮手……他也不知多久没透口气了,寻她寻得一个人都好似盲掉了。谈笑间,他的同事也如此这般劝他,“如果人还在上海,申报纸上刊登出来的启事,就算她本人不作回应,那接触她的人呢?赏利之下,总该有人提供些消息吧……”“别找了,两个月音信全无,很大可能是不在上海了……”他坐在竹椅里埋头抽烟,好半晌的不说话,他们都认为不必再寻,这么段时间下来,他自己也已经消磨得心里无底,但他怎么放得了手!然放不了手又能怎样?继续登报自欺欺人么?还是舍家弃业去寻找她?他蓦然一声痴笑,解解开领口的扣子,倒满一杯酒和人相击饮尽——他自此算是放弃了。西天的云霞正是浓烈的时候,像滚滚翻腾在海洋上的赤色火焰,他那一杯酒喝得太伤郁,眼眶瞬间泛了红,却还笑着和人聊谈,抽烟……
他给家里打了电话,灰涣的一口气里说不找了,电话那头顾太太一时寂然,顿了片刻老长的一口气下来——其实到后来她的态度也已不是那般绝然,苏佑玲如今这般毕竟因他而起,又加他欢喜这个人,好坏也就这么一个儿子了,岂能不睁只眼闭只眼,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她已放宽了心,却骤然听闻他不寻了,寻不到,她是很含着一番不是滋味的,然什么也没讲,转而问他几时搬回去,他笑笑,说暂且就这么着吧,不来回折腾了,图上班方便。
心里有一个人,最伤楚的不是听闻她过着与你无关的好与不好,而是断了关于这个人的所有音信,由她石沉大海。
申报纸上他不再寻她,那日连生一翻报纸,心上猝然间的一阵落空,像结在心头的一粒痣骤然拔掉了,牵动着整颗心一扯,霍拉扯开一道口子,源源渗着血——不知为什么,他的直觉是他寻到她了。她四月里写给他的一封信,他一直都锁于抽屉,今日取出,却是信笺连同封壳随手撕碎——他承认,在感情上,有些他顾晓冬做得出来的事情,他做不出来。
其实心里有一个人,最钻心的也有可能不是看她一个人孤苦着,而是听闻她与你很不看好的人走在了一起。
那封信上她和连生讲她如今蛮好,其实也过得蛮不尽如人意的。她不是能居住在那种环境里的人,鲜少和人交流,孑然独立得像一株冷清的绿植,她那房门基本所有时候都是紧闭的,像一只密不透风的黑瓦罐,发酵着生生不息的流言蜚语——十八九龄的孤身女子,样貌周正,多两个表达好意之人,在有些人眼里是芳华正当,在有些人眼里却是不三不四。其实没有任何,她如今也根本无那般心思,但坊间向来便擅于捕风捉影,尤其针对这种不群之人,任何一桩普通不过的小事情都能被描摹成一场声色兼具的韵事,捉不住的风一样穿梭在弄堂,回荡在隔不了音的楼层板壁,叮人的蚊子样猝不及防于心上一口噬咬……那样的时日里,她陡然挺想念晓冬的,想他当时离开她离开上海有一部分便是因为如此这般莫须有的误会,后来新年里那回失约,倒也未必是他不近人情。他个人其实蛮率直的,以往有什么话也常常会同她讲,想什么就做什么,不会顾忌很多——唐先生待她的心毋庸置疑,但是在晓冬这桩事上,她认为他是草木皆兵了,也不知晓冬在广州怎么样。
她于清晨之际在弄堂的水池边洗那件粉蓝绸旗袍,绞干了水到楼顶晒台晾起,牵绳高处扬长一抛,晨风里淡淡曳动着——这是一件有着迁徙之气的旗袍,她先前在闸北跟从唐先生走的时候穿着它,从沛园搬迁至颂安里时也穿着它,就连晓冬去年离开之时的一阵,她都穿着它。衣物这种东西,时光流转、世事变迁之中会生出灵魂,昭然游动的手一般伸进人的内心,逢时逢季悠悠催生着人的某种情绪,就如这件旗袍,蓝柔柔,轻逍逍,不紧不慢摇曳过几个春秋、几场花开花靡,她已然将它定义成了某种引申,又或许穿这种绸料的季节里,本身就有着一种气息,叫迁徙。
她想过改换居所,这样的环境里她惶惶感觉着一股茫然,她不知道周遭即将怎么对待她,她也不清楚自己想要干什么,便终日起早贪黑地在茶点店忙碌,一人做着两三人的事,一刻不得歇,图耳畔清净,也是趁此麻痹自己的茫然……夜黑懒怠归去,逼仄得只容许一人通过的楼梯,电灯光黯然照着,二房东家娘姨下楼来,适逢其会的一个异样眼神,一声假意问候,不咸不淡,话里有话,她“嗳”地眼眉一低,倦倦一笑,侧身擦肩……她想去往一个新的环境重新开始,却终究好似丢不开茶点店那桩差事,她已有所领略,凭她自己如若再要寻桩做得下来的差事,估计蛮渺茫的,举棋不定之中便还是在此居住着——她这后面人家的三层阁里不知什么时候养起了鸽子,近来总是有着令人烦乱的卜咕声,她晨起开窗,阴天的青灰色薄光下不时有几只从老虎窗飞出,零零落落纸屑样掠过底下层叠的灰色瓦砾。
晓冬后来一直都居于五马路那里的宿舍,他还时常会在楼下书局买份报纸,买本杂志,却未有再提起她,也未结交新的朋友。六月里顾晓春来看他,她前段时间刚乔迁,不在施高塔路住了,给他打过电话,他也未去她新址认认门,她便过来看他。顾晓春的孩子都快两周岁了,外甥不出舅家门,那模样倒真是蛮似晓冬的,他稀奇地将它抱起,要它喊娘舅,它认生,挣扎着两只脚一踢一踢全蹭在他衬衫上——孩子脚上的一双鞋倒是蛮有意思的,这种鞋一般都是人家给双胞胎穿的,他“咦?”地握起它一只脚,笑说,“怎么穿的这鞋?”顾晓春抬眼一视,叹了口气,说这鞋是前阵子顾太太做的,原本是有两双,一双打算给苏佑玲——张师母年前就已不住在那里,晓冬内地回来至今也尽操心着苏佑玲,并未问及过孩子,顾太太她们只以为孩子跟着苏佑玲,直到不久前偶然碰到张师母,才得知孩子由唐家带走了,那双鞋也就转手送给了他人……他无意点起支烟,抽了两口地笑起,散开的烟气里盈盈一句,“姆妈手蛮巧的……”“这话你留着直接跟姆妈讲吧……”她看着他如此的一句,却是推了他一把地笑起,他也笑了,又忽然记起来要给孩子包红封,顾晓春忙挡着谢绝,称不是新年就不必了,他认为孩子头次来白相,执意要给,钞票都拿出来了,一时间却没有红封袋,便卷卷拢一塞塞在了孩子口袋,意思意思,姊弟之间也就不论太多礼俗了……
她照旧是劝他多多回去看望父母,他抽着烟,也不怎么讲话,看样子近来是一直在忙碌,她责备他,“在忙什么呢,也不到我处认认门,姆妈那里电话打过吗?”他只笑笑,说了一句尽瞎忙,又即而撮着手指埋下了头,她见状眼睑一垂,一口气落下来,却是顿了有一刻才缓缓讲了一句,“别想她了……”他呼着一口烟摇摇头,“没有……”又即而掸落烟灰讲道,“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那一刻他抽着烟望向窗外,眼里的一种东西像呼扯而过的风——他断断续续讲了些许,似乎也都是他这个年纪里他自身的困惑与茫然,杂草样横空生出的,萧萧攀爬在每一条脉络之中,盲了脑子盲了心,那般不明不白地奔忙着。洋行里的事务也未见得有多繁杂多棘手,但就是觉着神经里一股深重的疲累,怎么都撑不起来的一副虚架子,沉沉支在膝上抽烟……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想他原本也是个俏皮之人,乐观而积极,竟是刹那地一个人颓了下来,而她自然也明白所为何事。
他今朝讲的所有话里面都未提及一个她,却在临临结束之时问起顾晓春可知晓她苏州的一些具细,他下礼拜要去苏州出差,想顺带着在那看看。他想她是不是回苏州了,但她也好似从未与他讲起过先前的事,他对她苏州的根底所知无几,问顾晓春,她也说不上多少。苏佑玲向来鲜少跟人提那些,倒也不是顾晓春刻意不讲——她对他的这桩感情之事一直都是不反对不支持的态度,他不问,她不会给予建议;他问了,她亦不会有所隐瞒。她觉得这桩事希望蛮小的,偌大一个陌生的苏州,故世了父母的独养苏姓女子有多少?要怎么寻?这种大海捞针样的事,趁着他短短几日的出差时间,也只能说是碰碰运气了……她抬手拍在他肩头,长吁一口气地揉捏了两下,他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