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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元首病重,靳娅向弟弟提过好多次要去探望父亲。种种搪塞的理由下,她的请求一直没有得到准许,然而在她出嫁前夕,靳宾倒破天荒地同意了。
家政机器人苏美板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控制系统的超高精密性让她对总指挥官的忠诚度更胜童原。她告诉靳娅,元首刚刚服了药,现在正在昏睡。
床上的老人气息微弱,若有似无。他的皮肤布满鳞片似的白斑,鼻息声沉重得像夏日旱雷,嘴角又不雅地溢着星星点点的白沫。曾几何时这个男人是个身披熠熠铠甲的英雄,现在却像濒死的老树,苟延残息。
靳娅对自己的近况潦草带过,随即就把对话引向了弟弟。而今的她满嘴的涩,满心的苦,抱守着那份脆弱易碎的爱情进退两难。她握上父亲那只粗糙苍老的手,强作欢颜地说:“他总是没个定性,身边的姑娘换了一个又一个,有的时候我真怀疑他自己都不能叫全了她们的名字……不过您不用担心,靳宾不是孩子了,他知道自己要什么……”
听见儿子的名字,那只被女儿紧握的手动了动,老人似乎竭力想睁开眼睛,眼皮不住地扇动。
“靳……靳……”
靳娅听见父亲的喉咙中断续地发出粗重声音,以为他正在呼唤自己,赶忙把脸凑近他的嘴唇。一直到将耳朵贴上了他的嘴唇才听清,他叫的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弟弟靳宾。
“靳宾……他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他的疯狂会把所有人都引向没顶的灾祸……”老人转而握上了女儿的手,枯瘦如柴的手指轻轻掐入她的手背,“不要让……不要让霍兰奚离开罗帝斯特……让他在一切无可挽回前,让他……”
这话让靳娅心惊肉跳,全身颤抖。
“靳娅小姐,元首需要休息了。”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苏美带着药箱进了屋,“她”取出了针剂与消毒棉签,不由分说地就扎入了老人的颈外静脉。
老人挣扎着喊了一声,很快便似死了般昏睡过去。
“你在干什么?!”
“元首的病情非常严重,不间断地给药是总指挥官的命令。”苏美表情冰冷,抬手扶上靳娅的肩膀,强行请她出去了。
靳娅走下楼梯时正巧看到童原敬了个礼后匆匆跑开,而靳宾双手撑扶着楼梯,微微曲着背脊,双目凝聚的视线落在下方。
他卸掉了肩头的黑色披风,散落了一头垂坠柔长的棕金色头发,与猩红色的军装相映成辉。肌肤散发着羊奶般的光泽,侧颜的轮廓精致绝伦,那个曾深受爱神盼睐又诱惑了海伦的帕里斯,大约也不过如此。
真是个漂亮到让人心疼的男人。
靳娅也不明白,自己的弟弟曾经是那么的柔弱娟细,是圣克莱军校炼狱般的飞行训练让他脱胎换骨,当初那个怯懦、孱弱、孤独又敏感的少年就这么不见了,似天将明时的荧弱晨曦变成日照当空的光芒万丈,长成了令所有人黯然无光、自惭形秽的模样。唯一不变的是他眼角那颗泪痣,仔细看不是黑色的,而是血液凝固后的暗红色。
靳娅同样不太明白,为什么父亲对自己奉若珍宝却一直不太喜欢靳宾,打从她有记忆开始,他都对他严苛得过分。
女人伫立在离弟弟几步远的地方,闭起眼睛,十余年的时光匆促倒回,她又看见了当初那个少年——
“你看看我是什么样子!你看见了吗?所有人都拿看待怪物一样的眼神看待我,他们在背地里谤议纷纷,说元首的儿子不该是世上基因最优秀的人吗,可为什么他看上去还不如一个下等的贱民?我看到蔬菜就吐,看到牛肉也吐,我十二岁了,可还够不到靳娅的肩膀。我爬楼梯会气喘吁吁,跑两步简直要当场断气,连我的亲生父亲都不愿意看我一眼!我们伟大的元首时时刻刻想抹除我的存在,我曾亲耳听见他对旁人说,说他这生最大的耻辱就是有我这个儿子……”在母亲的病床边,孱弱单薄的少年嘶声力竭地哭泣,他责怪床上奄奄一息的母亲是个残忍的原教旨主义者,她的一念之差造成了他一身的痛苦。
“原谅我,我的孩子……我只想让你和你的姐姐在上帝的祝福中诞生,我不想用那些基因手段让你变得面目全非,人类不该借着科技之名妄图忤逆上帝……”女人病容苍白憔悴,可面部轮廓俊美非凡,依稀可见盛年时的风姿仪态。她流着眼泪向自己的儿子忏悔,试图伸手去握住他的手,“原谅我……原谅我,我的孩子……”
“不……我无法原谅你……”就在母亲的手即将触到他的手背时,少年突然把手缩了回去,他的哭泣还未休止,一个男人的手掌就掐住了他后颈。
少年的颈项纤细如同天鹅,父亲的大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他喘不过气。靳娅清楚地记得父亲的手背扭曲着根根青筋,而弟弟的脸被掐得通红,可怖的血丝像蛛网一样布在了眼白上。
“快对你的母亲说,说你爱她,快说!”他强迫自己的儿子向濒死的母亲表述爱意,可那个男孩铁了心不肯低头。
“我……我不……”气管几乎被捏碎,靳宾翻了翻眼白,也翻出了一颗泪,泪滴划过眼角的泪痣,像滴出了血一样。
十二岁的靳娅吓得不敢发声,就在她真的以为弟弟即将丧命的时候,那个瘦弱少年终于承受不住父亲手掌的压力,阖起眼睛,点了点头。
“我爱……”少年附身向母亲靠近,把嘴唇凑向母亲的耳边。在女人热泪盈眶地注视下,他突然极其怪异地笑出了声,“我诅咒你,诅咒你即使身处天国,也会因你儿子所受的屈辱备尝痛苦——”
勃然大怒的元首重重地甩了儿子一个巴掌,那一巴掌用尽全力,瘦弱少年几乎被他打飞出去。
靳宾跌坐在地上,含了满嘴的血,却狂笑不止。笑着笑着他又悲伤地哭泣出声,他摸着自己的心脏,仰着头对那个威严不可进犯的男人,“爸爸,我的心和你的一样,会跳也会疼,我是你的儿子啊……”
靳娅兀自沉浸在回忆中难以抽离,倒是靳宾率先开口,对着正从弧形楼梯平台下走过的议会长喊道:“安德烈!”
安德烈循声扬起了头,将嘴角的弧度维持得充满风度,耐心等待着来自总指挥官的指示。
靳宾似乎是十分陶醉于这种被人仰望的感觉,尤其是被自己的对手。他一言不发,俯下目光良久之后,才说,“我为你的‘奥利维尔’想了一个去处,你可以替‘他’重置芯片,让他从军事领域回归民用领域,成为一款真正性能优越的性[]爱机器人。”
“什么?”安德烈微微有些惊讶。
“正如你说的,霍兰奚是每一个女人的梦中情人。你的性[]爱机器人一经问世,女人们会趋之若鹜,你也会大发其财。”靳宾轻蔑地勾了勾嘴角,一扬眉梢,“各取所需,多好。”
奥利维尔与霍兰奚拥有全然一致的外貌,难以想象若真应了靳宾之言,将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安德烈圆滑世故,深谙以退为进之道,只以迷人一笑回应总指挥官的挑衅,“当然,这似乎是‘他’最好的去处。”
“没事了,你退下吧。”
待安德烈敬礼告退,靳宾的目光又回到了他一开始注视的地方——靳娅顺着弟弟的视线看去,看见了舞池中央跳舞的那两个男人。
这是他们跳的第三支舞曲,从霍兰奚微微蹙眉抿唇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已经很厌烦了——但让靳娅无法理解的是,尽管霍兰奚表现得很厌烦,但他仍没有把狼川推开。就像她无法理解,对于狼川被靳宾送进了监狱,她的未婚夫对此只字不提,连一声能让她释然的诘问都没有。
一切都平静地让人生疑。
“他们真像是一对儿。自灵魂深处牢牢缠结,难舍难分。”靳宾的嘴角浮着一个奇怪的弧度,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赞许,那看似不经意间的玩笑让他的姐姐听来心惊肉跳,“我觉得他们最好还是分开一阵子,照现在这样发展下去,霍兰奚没准儿会在与你的婚礼上落跑。”他侧过头看了看自己的姐姐,笑意更深了些,“你觉得呢?”
靳娅无言以对。
“一个月,最多三个月。等霍兰奚完成了指挥部的命令,他就会回来和你结婚。”
“爸爸一直病得很重,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准许我来看他?”
“哈。”靳宾一抬下巴,笑了,“我想让我即将出嫁的姐姐得到祝福,仅此而已——他对你说什么了吗?”
靳宾转过了脸,与自己的姐姐目光相接——即使是孪生姐弟,靳娅也不由为那琥珀石般的眼睛看得一怔,好像对方已经知晓了一切。她隐瞒了从父亲那儿听来的话,不假思索地撒了谎:“不,他昏昏欲睡,什么也没有说……”
靳宾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膀,“男人的爱情比时光更难株守,你给他的高[]潮快感还没消退,他已经兴致勃勃地投身于下一个目标了。你要记得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你要记得这世上只有我会始终如一地爱你。你的父亲会先你一步离开尘世,你的情人或许从未对你真心,只有我。”伸手握住了姐姐冰凉的手指,掌心的温度如同汩汩热流。他眉眼亲切,向这个亟待温情浇灌的女人报以微笑,“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我的姐姐。”
阵阵难言的酸楚浮起于心头,女人转身走下了台阶,走去了舞池中央。
总指挥官也拾级而下。完全无惧于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和惊讶眼神,他强硬地拽过那个年轻人,将他搂进自己的怀里。他冲霍兰奚微微一笑:“除了即将成为你妻子的女人,你不该再紧搂别的人。”
靳娅走上前,踮起脚尖去亲吻未婚夫的嘴唇。
她本想把父亲的话转达给自己的未婚夫,可这一瞬间她改变了主意。
她想维持现状,想同时拥有丈夫和弟弟。
周遭又想起一片掌声,比起刚才半带谑意的起哄,这回是真心实意祝福这对情侣。
每个人看上去都很高兴,除了狼川。他眉尖蹙得挺哀伤,看着那对在众人祝福中拥吻着的情人,一直看着。
靳娅将脸埋进霍兰奚的怀里,轻声说:“我等你回来。”
三天后,霍兰奚轻装简从地出发去往第十区,在抵达纽登堡后就与罗帝斯特失去了通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