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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典有琴入屋挥手,屋内烛火渐燃一处两处,处处暗黄到整屋透亮。伴着光照渐明,单属于玄商君的暗夜星辰之光也被体面敛去。这却是神祉放出的一层常人伪装。夜昙揉揉眼,也不知是真心还是逗他曰,“呀,星光变烛光。你都没刚才帅了。慢慢,你说是不是?”
慢慢只顾着拉来桌凳歇脚,为即将开场的故事大会预备着,撇撇嘴道:“帅不帅不知道,反正我是屋里最亮的。”
少典有琴把埋在他肩头笑得颤抖的小孩扒下来放到身边。夜昙不住地认错,嘴上是“我错了”,手上还抓着他滑溜溜的天界服饰。他怕过重清气万一伤着她,干脆又一挥手换了没有情的兽界黑袍,粗糙硬气,再也不似神仙了。
本来在凡间少见玄商神君百分百的真容,都是会敛了一身气息容貌示人,这才使得少典有琴可在兽界做个平常的美男子。初从东丘回缤纷馆时,因着急于用元神养护夜昙的花灵,玄商君踏门而入无半点修饰,堂中无数食客恍然撞见神君英姿,目眩神迷,当值的说书先生还把他养护灵体的眉尾标志念成了劳什子时尚传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缤纷馆门槛踏破,极其不利于地脉紫芝安静修养。神君怒而自行降容,就差没把自己目也鼻也唇也耳也统统挪歪些——拥有闻人神识的神君自然看重外貌,但比之媳妇的复活大计,容貌可以弃之如敝履。
彼时少典有琴对着铜镜指尖悬法,从头到脚卸了神光,夜昙作花都恼恨摇头。又恨观者众多扰人清静,又恨绝色神君自降气质。是以好容易夤夜得见夫君着神光的俊颜,她珍惜得紧,惋惜得紧啊。
袖珍小手抓着黑袍死死抠下,少典有琴略有困惑:“我这衣服上有什么东西吗?”
夜昙咬牙切切:“希望慢慢这单的地方可以远离人烟。”
少典有琴更为困惑:“这是为何?是怕误伤他人吗?”
夜昙道:“这样你就可以坦然恢复本来容貌了。”
玄商君危机感丛生:“…我…我如今这样很丑吗?”
夜昙:“是从神清骨秀、渊渟岳立变成朗目疏眉、貌比潘安,多可惜啊!”
慢慢恶寒插嘴:“我说你们这香堂服务态度也太差了,生意在对面呢只顾着互相吹捧调情,要不要理我一下听听我的诉求?”
少典有琴正忙着面红,嘴唇一掀吐出决胜几字:“这单不是免费吗?不算生意,且听我们说完,人情之事可以稍一稍。”
慢慢:…
言归正传,夜昙拽过夫君臂膀环上自己,二人一同认真盯向鸟儿双目听起单主诉求。为了应付渴求肃然的四只眼睛,慢慢也现了原身四瞳,一瞳对一瞳地反馈目光。夜昙没见过这略骇人的样子,小张了口,心中略有酸楚:我那火红可爱的鸟鸟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变成这般模样了,比二郎神还三郎神。
三郎神慢慢也肃然道:“我乃仓丹山一神鸟…”
仓丹山乃兽界神山,万物化灵之处。便是其他山万千草木禽兽万有一化灵,那仓丹山便可把这万中有一变为百中有一。诱人的差异自然催生诸多兽界同仁带着自己养了许久的花草宠物前往此山,试图把它们化成人形生出意识,常伴于己左右。可这山脉险峻蜿蜒,且自带迷雾结界,非修行深厚之人不得进出,为诸位子民同仁的兽生长度着想,老兽王一早颁布禁令,非得拥有特批或千年道行才可进入仓丹山。其他人一律只得在山脚采纳灵气,帮助花草宠物之流化形。
这山脉自下而上灵气愈发浓厚,慢慢极巧地生出意识于山顶,乃是最浓厚纯净,也是奇珍异兽最多,迷雾叠障最多之处。要说这生出意识的头几日也无甚稀奇,她从一片叶子滚到另一片叶子,露水从早喝到晚,也没见过自己是何模样有何稀奇本领。直到某日,简直如凡间画本般地从山腰攀上个书生来,巾帽方正而衣衫宽博,背上竹篓箱笼沉甸甸的,也不知装的是书还是钱财。
书生一抹额汗,抬头向树杈上的慢慢道:“借问仙家,可有见过盅雕于此山?”
慢慢惊了一惊,飞翅而下道:“稀奇,这你都能望见我?”
书生眼睛眯了一眯,忽然大惊,急切切地从腰带里摸出个丸子捏碎成粉,伴着一口清气吹散在她身上。
鸟儿挥翅大叫:“你做什么!”
“莫怕莫怕,我是见仙家形态不稳,仅存一魂一魄,用这凝气丸为你多撑些时日。”
…
言至此处夜昙忍不住打断:“是不是要杀他!他是不是骗你其实给你下毒呢!”
少典有琴按住她道,“昙儿莫急,听慢慢讲完。”
慢慢一翻白眼,“呸呸呸,要是下毒我还能坐在这吗?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有几个魂魄,总之那东西洒我身上也挺舒服的,我就坐在地上和那书生唠。”
唠曰:“盅雕是什么?”
书生拱手道,“抱歉仙家,我忘了你约莫刚化形,对妖兽之名无概念。这乃是一种妖兽,前半身是鱼鹰的形貌,后半身则为鱼类。鸟喙一角,音如婴儿尖细,常食人。”
慢慢云里雾里:“这什么玩意,抱歉书生,我从未见过。你细皮嫩肉的,找这么个吃人的东西做什么?”
“报仇。我修习仙术法门数年,一朝回乡未曾想家人亲眷皆被这妖兽吃了干净,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故找兽王要了特批上山寻仇。”
慢慢道:“一兽吃一村…就你一个打得过吗?”
书上掀开箱笼:“我有此物。”
慢慢伸长脖子:“此物是啥?”
话音未落,震天兽鸣穿耳,山中大石崩裂!
慢慢立时惊得飞起三丈,又回头找那书生道:“快跑!”
书生惊愕:“仙家,这又是何物?”
“我也不知道,总之听着骇人!”
书生也不废话,背起箱笼跟着慢慢之灵左奔右突入林!猛兽嘶吼渐近,铁蹄踏石而来,所到之处草枯木荒,翠绿山色竟寸寸消亡入秋!慢慢怕书生望不见自己,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便见着这天地变色之景,翅膀上的羽毛都吓落几根!书生奔忙中还不忘接着片羽,担心道:“仙家你形态不稳,找处隐蔽地藏匿罢!我自行逃难即可!”
慢慢翻了个大白眼给他:“有空嘴上逞英雄不如留着体力报仇!你还没找到那什么雕,先别死在这走兽手里了!”
书生对着前方目眦欲裂:“仙家小心!”
鸟儿即刻被一条尾巴拍飞!前方闪现一物似恶犬膨大百倍,奈何九头九尾,形容恶劣。它昂头一唤,与追逐书生那惊天嘶吼的巨兽音色相悖——却是如婴儿般尖细!
慢慢晕乎乎地在地上嘀咕,“你不会就是找这么丑的东西报仇吧…”
书生小心捧起她,坚定摇头:“非也。此乃蠪侄,并非盅雕。”
他转身对着毛色绯红,长相似豹的独角怪兽继续解释:“这个也不是盅雕。”
“有什么区别吗?”慢慢虚弱道:“你跟它们是没仇,它们看你是碟子菜…可怜我刚化形,这花花世界还没感受就要被吃了…”
书上左右看向逼近二兽,竟无半点恐惧。思索片刻泰然把腰带翻开,捻碎所有凝气丹吹洒在鸟儿身上:
“是我对仙家不住。仙家尽可躲入箱笼中,等一切过去再出来。”
“…死都不让我睁着眼死?”慢慢感慨一句,遂被书生丢入箱笼,和他的宝贝共处一室…
夜昙听故事听得紧张,见慢慢停了半晌没法说下去,暗念那书生怕是凶多吉少,便试图挪个话头直奔主题道:“所以你是想请没有情去杀个人…兽?”
慢慢回神续道:“我估摸着那二位,哦,三位的修为是能化成人形的,也算是人吧。只是用原身吃了那书生。”
她状似不在意地耸动肩头。
“我在箱笼里晕过去了,等我醒来我就附身了它箱笼里那宝贝,按你老夫君的话讲,变成了只重明鸟,飞得倒更快些。我飞出来,那书生的头已没了,尸身被分吃了一半,剩下一半两兽正角斗着要抢…呀昙昙,是不是挺恶心的,小娃娃听不得这个。”
夜昙叹气似古人:“不恶心。好惨。”
好惨的复生经历,好惨的复仇书生。她的小鸟如今借了新的皮子,担了他人的仇怨。仇恨总是沉甸甸的,夜昙十分会意这种感受,轻松自在的慢慢怎会愿意时刻背负。她定要帮她疏浚,也帮那憨直书生报仇的。
小娃娃的眼神含霜,十分坚定,抬头望了夫君,少典有琴即刻会意。
其实刺客香堂忘了改成镖局,如今很少做杀人的单子,自然慢慢例外,遑论这样迅疾而血腥的故事。
“那俩畜生见到我惊恐万状,一个粗声吼,一个尖声叫,各自溜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打架打坏了脑子。我啄了个墓出来把那半截身子埋了。想啊,既然他说我魂魄不稳,又给我洒了这么多药粉,那也算是帮了我,我还附身了他的宝贝…我想他的仇家也该是我的仇家,砍了那妖兽的头颅给他祭酒,就当赠他轮回转世的礼物。我便下了山找人杀它们。”
重明鸟天性驱狼逐虎,可降妖除魔,想来那书生得了重明鸟的肉身本想自己寄灵报仇,但人兽灵体相合甚难,危急之下先用来救了慢慢。死前却是义气。
少典有琴点头,也不便开解或安慰。只道:“我明白了。休息一日,我们后日出发。”
夜昙惊奇:“你答应了!”
复又安然一笑,“你当然会答应!”
少典有琴点点她的鼻子,“而且还要带你一起去。”
知道她闲不住,且留在家中反而顾不到,不如就当踏青…仓丹山的灵气还是对地脉紫芝有些好处的。至于那三头凶兽…若是不能轻松手刃它们,玄商神君的冠冕都要羞愧得戴不住了罢。
正事话毕,三人回家休息补眠。夜昙缠着少典有琴要他说母神寿宴上的趣事。少典有琴似是才想起什么,手腕一转,一捧碗盖般大的粉嫩仙桃便出现在半空。
“正赶上蟠桃熟了,我便去桃园偷了个最大的给你。”
夜昙:“怎么如今清衡做了天帝,你作为他的兄长还不能直接索要个桃子嘛?”
玄商君神秘状曰:“重要的是怀念与某人一道偷蛋的乐趣,而非桃子本身——不过,它真的很像你。”
夜昙双手捧住仙桃:“哪里像我,比我的脸都大!”
少典有琴便如愿捏上她桃色小脸:“不像吗,挺像啊。不是你说自己毛绒绒,嫩生生,吹弹可破…”夜昙手微一用力,成熟的蜜桃果然可破,甜腻汁水淋了一手,她“呀”地一声,连忙吮净。
自然少典有琴在她手指进入口腔之前就飞速甩了几个清洁术上去。
夜昙顺着破掉的口子啃上去,这可是天界为数不多不以西北风为底生出的吃食。真正的天生天养,吸取万物精华。更是难得的清浊混物。再顺着啃上去的口子吸其至纯浊气,夜昙四肢发麻,精气充盈,衣裳突然小了许多即将破裂…
“这?”
这尴尬之事立时被少典有琴省得,弹指衣柜开,曲指袄裙飞来,五指并掌,他闭着双目施法给夜昙换了身大些的衣服。
夜昙吸了千年蟠桃,从两岁变为十岁的娃娃也。
“早知道有这奇效,我多摘几个来给你揠苗助长…”少典有琴惊喜后不无可惜。
夜昙眨巴眨巴不再是小娃娃而是少女的灵动大眼:“还有吗,有琴,你能不能回去帮姐姐再偷一个…”
少典有琴:“这一个你只吸了一半浊气,清气可以给青葵。”
“我吃过的给姐姐好生奇怪。”夜昙捧着那瘪了一半的仙桃:“要不…你吃了它?后日要去捕猎凶兽,你也增进些修为。”
“你吃过的给我就不奇怪?”少典有琴有心调笑,奈何夜昙毫不羞惭于自己的双重标准:“我又没啃得乱七八糟,就是吸了点浊气嘛。再说,你又不嫌弃我。你敢嫌弃我嘛?”
玄商君眸色微动:“自然不会。”
没有不敢,只是不会。
他把捧了桃子的红润桃子圈在怀中,颇有分寸地只是用下巴蹭蹭夜昙的头发。
半晌他悠悠叹道:“昙儿,你快些长吧。我真要从夫君变父君了。父亲从宴席上带吃食回家给女儿,女儿吃完长身体,这父慈女孝的势头搅得我不知所措。”
夜昙便搂住他的脖子,柔嫩的小嘴在他脖颈衣物那蹭。
“我有父皇…你休想占我便宜。对了,我们从仓丹山回来之后嘲风大概也带着姐姐回来了。我们到时一起去看我父皇吧?昨日飞鸽传书说他甚是想念我们。”
少典有琴把恶劣的小娃娃,唔,恶劣的小姑娘拉远了些,一边答应着她的要求,一边拒绝着她另一种危险的亲近要求。
“快睡,早些睡才好长身体。”
夜昙吐舌:“知道了,唠叨的爹爹。”
少典有琴:…
翌日晨时,夜昙破天荒醒了个大早,在极宽阔的床榻上滚了三圈也没滚进少典有琴的怀里,方才忆起自己已不再是个需要大人看护的奶娃娃身子,而是个可睡梦中独当一面的十岁女孩。玄商君自然晓得某种出于这不尴不尬年纪女孩而不得不为之的避嫌,遂哄了夜昙睡去后在一旁的椅子那歪着了。
倒也不能说是歪着,神君正襟危坐,腰背打直,手臂服帖于腿侧,连眉峰都严谨地皱起,仿佛只是浅眠,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神识。夜昙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灵巧了许多的四肢,浅打了个哈欠试探,少典有琴果然即刻睁眼。一双含情目投射攒神之光,偏头见夜昙完好,又软化出波澜入眸的笑意。
“怎么醒得这么早?”
夜昙不答,伸手讨抱,少典有琴起身把外袍脱下再去抱她出床榻。那外袍沾了一夜的更深露水,寒凉得紧,可碰不得娇嫩的女娃。
“你好奇怪,要么和我一道睡,要么去别的屋子休息,干嘛在椅子上假寐,还跟修习似的打坐。”
少典有琴抱着她往脸盆那走,“照顾两岁孩子还可同榻,十岁就…其他房间,怕你半夜有什么需求我顾不着。”
夜昙环住他脖子倚靠,没再逗弄夫君,因着他方才说话时唇角眉眼已共谱了一曲春日盛景给她,地脉紫芝借着这灼灼之风开得热烈,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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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入仓丹山要么需要兽王特批,要么需要千年道行。玄商君自然有千年道行,但刚复生的二位姑娘没有,只有和兽王亲如兄弟的绝佳后门。夜昙吃罢早饭当即拉着夫君前往兽王府求见帝岚绝。帝岚绝和紫芜都不在,迎接他们的只有退休兽王兽后和溪知那个小娃娃。见到她又不认识了,这回老老实实唤姐姐,夜昙笑眯了眼把她抱起来,结果女娃娃从善如流地又冲少典有琴喊舅舅。
养花三年见过溪知许多次,本来舅舅这称呼少典有琴觉得极为贴切、适当,他确然为紫芜亲兄长,确然修为和年纪都比帝岚绝强和大,地位高些才合理。但今次一听,无比刺耳…他对着大娃娃抱着小娃娃的一派和乐之景思索,是该让溪知唤昙儿舅母,还是让溪知改唤自己姐夫?
夜昙问:“你爹爹和娘亲去哪了?”她总不习惯喊帝岚绝和紫芜做溪知的“父王”“母后”,平白疏远了些。兽界本也不要看重礼法的,正合她意。
溪知乖答:“都去鹿吴山游玩了。”
鹿吴山乃兽界奇山,奇在一座山光秃秃的尽无半点花草树木,皆是沙石金属。
夜昙也奇道:“去那地方做什么?二人游玩为何选个没风景的地方?”
溪知自然不知,兽界诸多熟人也纷纷摇头。少典有琴随意揣测道,“那地方倒是矿石玉器的好发源,帝岚绝怕是法器材料不够要去采集。紫芜也一道同去。”
夜昙即刻万霞听音。耳中狂风乱作无人应答,她有些担心:“他们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已退休的老兽王啃着水果把孙女抱回来喂她,摆手道,“不会,他带了一队精兵走呢。玄商君要的特批我给你放便是,待你和夜昙公主回来,绝儿和紫儿也就回来了。”
二人谢过告辞,溪知又揣了满怀的糕点糖果给这“新认识”的姐姐。宝石般的眸子又黑又亮,夜昙和她对视简直泛起母爱,上手挼她脸道:“我们溪知怎么这么好,这么大方啊?等姐姐再来,姐姐一定回赠你礼物。”溪知害羞点头,乖巧细嗓道别。
“舅舅再见,姐姐再见。”
玄商君听闻复又思索称呼:姑姑姑父,姐姐姐夫,舅舅舅母…实乃一团乱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