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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府内院,细雨如酥。
“夫人,大夫说不妨事,熬些疏肝理气的药吃就好了,府里备有柴胡顺气丸,婆子已经看着小姐吃了。”
丫鬟匆匆赶至正院,站在门外收起绢伞,掀帘进屋,向姚夫人禀报。
姚夫人满脸愁容,想了想,站起身,“我去看看她,她没受过这样的委屈,还是得我这个做母亲的亲自去开解。”
身边的人交换几个眼神,不敢劝阻,扶着她去姚玉娘的院子。
守卫看到姚夫人过来,走上前,还没出声阻止,姚夫人的脸色沉了下来。
“这是姚府,我是当家夫人,我要进去看望女儿,你们连我都要拦?”
姚父不在府中,府里内外事务由姚夫人说了算,守卫犹豫了片刻,退了回去。
姚夫人示意其他人在外面等着,迈步进屋。
砰的一声,一只瓷瓶从里面扔出来,落在她脚下,摔得粉碎。
不等她反应过来,里面又飞出一只茶碗,还有一道愤怒的声音:“都给我滚出去!”
姚夫人差点被砸破脸,吓了一跳,侧身躲过那只茶碗。
茶碗落地,同样摔了个粉碎。
“玉娘!”
屋中安静了一会儿,帘子从里面被掀开,露出姚玉娘苍白的脸。她没有梳发髻,头发披散着,眼睛通红,看着姚夫人,神情憔悴萎靡,委屈道:“阿娘!”
姚夫人叹口气,走上前,扶着姚玉娘坐到榻上,抬手把她脸颊旁散乱的头发掠到耳后,柔声道:“你乖乖听话,不要和你父亲置气,当心气坏了身子。好好待在家里,等你父亲回来,娘帮你求情,你父亲最疼你,肯定会心软的。”
“阿娘也不疼我了吗?”姚玉娘咬牙,“阿娘,父亲是不是想关我一辈子?”
姚夫人还是叹气,搂着姚玉娘,轻轻拍女儿肩膀。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女儿,丈夫有事瞒着她,这件事一定事关重大而且很棘手,这些天姚父每次下朝回来都阴沉着脸。姚玉娘刚被关起来时,她不过是劝了几句,丈夫冷笑着看她,“我这是为姚家好,这道坎要是过不去,全家都得为她陪葬。”
回想丈夫警告她时那道阴沉的眼神,姚夫人不禁哆嗦了一下。
她了解丈夫,让姚父在姚家的荣华富贵和女儿姚玉娘之间做选择,姚父一定会选择前者。
姚玉娘靠在母亲怀中,眼中满是失望。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落到这样的境地,父亲竟然把她关了起来!
她是京中最美貌的闺中娘子,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和几位皇子一起长大,都说她命理极贵……她还能从梦中未卜先知!
姚父得知她的秘密时,虽然没有对她说过什么,但是她看得出父亲的狂喜和振奋,他关注京中局势,四处打听消息,暗暗准备人手,野心根本掩饰不住。可是慢慢的,随着京中局势变化,姚父渐渐发现她的梦境并不一定都会成真。他开始疑惑,然后是后怕,后来是愤怒和焦躁,他每天把姚玉娘叫到跟前,逼问她到底记得多少东西,她被父亲阴狠的模样吓得夜夜噩梦。
前几天,姚父回到家里,姚玉娘战战兢兢地去请安。
姚父看着她,沉默良久,喃喃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未卜先知……不一定就是福气啊……我真是鬼迷心窍,以为姚家占尽先机,贸然入局,现在没办法抽身了……假如我什么都不知道,未必会迫不及待去攫取利益……我还以为是祖上显灵,天赐良机,原来不是……”
他望向姚玉娘,眼神蓦地变得凌厉。
“分明是迷惑人心的灾星啊……”
姚父淡淡地道。
之后,姚玉娘就被姚父下令关了起来。
父亲向来疼爱她,她哭,她闹,父亲不为所动,她还听见父亲吩咐母亲,不许她再见任何外人,而且要对外宣布,她生了重病,只能待在内院养病。
姚玉娘想起父亲下令处决她身边所有丫鬟时的冷酷无情,不寒而栗,抬头看一眼窗外。
院墙割出来一片小小的天空,阴云沉沉笼罩。
她不想被当成疯子幽禁一辈子!
姚玉娘搂住姚夫人,失声痛哭。
按例,姚父殿试结束后才能回府,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得想办法让姚夫人心软,放她出去!
*
宫墙连绵,雨丝纷飞。
滴漏中的水从满满一壶到越来越浅,水声滴滴答答。
翰林学士背着手,俯视阶下。
士子们低着头奋笔疾书,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响整齐有力。
翰林学士环顾一圈,目光落到角落里一个人身上。
在场士子都是通过省试的贡士,没有被黜落的可能,不像省试那样紧张忐忑,等考试结束评定名次就代表他们可以直接授官,鲤鱼化龙,近在咫尺,即使他们努力表现得谦逊淡然,还是掩不住激动雀跃,连不愁前途、世家出身的贡士眉宇间都有几分得意。
这其中,唯有角落里那个人神情从容,举止沉静,仿佛不知道自己参加的是殿试似的,因而格外吸引人的目光。
翰林学士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谢嘉琅肩背笔直,专注地书写,没有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注视。
滴漏漏尽,远处钟声响起,殿试结束,在礼部监官的监督下,考卷被送到阅卷官处。
宫门开启,姚父、吏部尚书、刑部尚书、诸阁大学士、国子监祭酒、太常博士等人步入殿中,开始阅卷。
一番忙碌,几人累得腰酸背痛,总算基本评定下名次。按规矩,他们一致认为可以排一甲的考卷送呈御览,由皇帝定夺。
姚父身边的吏部尚书拿起一份考卷,摇头叹息。
太常博士问:“大人何故叹息?”
其他人立刻看过去,吏部尚书是不是对评定结果不满?假如他不满,那又得重新评定。
吏部尚书笑了笑,示意众人不必紧张,扬扬手里的考卷:“我只是感慨这份考卷不得入一甲呈送御前,实在可惜。”
其他人会意,彼此眼神交流,笑得意味深长,他手中的考卷每个人都看过了,这份考卷不能送至御前,确实令人惋惜,但是写下文章的人已经得到皇上的重用,有皇上的器重,何必在意能不能入一甲?
几人笑谈几句,休息片刻,将考卷送去勤政殿。
皇帝看完一甲的考卷,定了名次,赏赐几位大臣,定下琼林宴的日子。
几人谢恩告退。
姚父心不在焉,匆匆和其他人作别,锁院后与世隔绝,他心中不安,想尽快恢复和外面的联系。
雨还没停,地上坑坑洼洼,积满雨水,他快步穿过广场,飞溅的水花打湿了官袍。
伺候姚父的随从刚才已经回了一趟姚家,此时披着蓑衣等在宫门前,看姚父出来,立刻上前。
姚父看清随从脸上的神色,心里咯噔一下。
这些天他寝食难安,眼皮直跳,家里果然出事了。
“大人,小姐不见了。”
姚玉娘畏惧姚父,恳求姚夫人放她出府,姚夫人不敢自作主张。前天,姚玉娘病情加重,哭着在枕上给姚夫人磕头,说养育之恩只能来世再报了,姚夫人心如刀割,搂着女儿哭了一场,答应送女儿去乡下庄子养病。昨天,姚夫人不顾管家的反对,亲自送姚玉娘出城。
管家不敢当着姚夫人的面把姚玉娘抓回去,只能等姚夫人离开后带着护卫追上去,哪知等他们追上队伍掀开车帘时,车厢里坐着的竟然是姚玉娘的弟弟!
轰隆一声,一道惊雷在姚父头顶炸响。
*
姚夫人冒雨站在府门前,等着姚父回府。
马蹄声近,姚父下马,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入府。
姚夫人脸色发白,抬脚跟上丈夫,进屋后,小心翼翼地道:“郎君,玉娘怎么说也是我们的亲骨肉……”
话还未说完,姚父猛地一个转身,一脚踹向姚夫人。
姚夫人养尊处优,哪经得起他愤怒之下的这一踹?腿上一阵剧痛,整个人被踹飞出去,撞在长桌上,软软地倒地。
外面的下人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都低下头去,不敢靠近。
吱嘎一声,门被从外面合上了。
姚夫人摔得头晕眼花,半天爬不起身,抬起脸,不敢相信地看着姚父,说不出话。
姚父俯视着她,冷冷地问:“你以为放玉娘走就是救她?”
姚夫人无言以对,捧着脸呜呜地哭。
姚父怒极反笑,紧握的双拳慢慢松开,转身,“蠢妇!我把玉娘关起来,就是要留她性命……你放走她,现在她不知所踪,不止她活不成,我们姚家……都活不成了。”
直到此刻,姚父才真正明白,姚玉娘的未卜先知到底意味着什么。
是福,也是祸。
起初,姚玉娘的预见确实帮姚家在崔氏覆灭后全身而退,继续被皇上信任。
之后呢?
他太依赖姚玉娘的预见,变得畏首畏尾,摇摆不定,他越来越自大,以为掌握先机的姚家可以决定整个棋局……
搅动风云之人,也随时可能被风云搅碎。
姚父颓然地瘫倒在椅子上。
他太不自量力,还太大意,以为把姚玉娘身边的人都杀了就万事无忧……完全没有想过,姚玉娘才是最大的祸患,她一直觉得自己可以凭借梦境所知谋求后位,她不肯老老实实待在府里,一旦她的秘密被其他人得知,整个姚家都将灰飞烟灭。
屋外,雷声滚滚。
*
琼林宴当日,仍然阴雨连绵,不过京中百姓依旧热情高涨,一大早,街道旁就人头攒动,男女老少争先恐后地涌到宫门前,等着新科进士们打马游街。
打算榜下捉婿的人家更是召集家丁护卫,牢牢霸占最前的位子,以防被其他人捷足先登。
进士的衣角还没看到,几家已经为争抢位子厮打起来。
雨中传来欢快的锣鼓声,状元、榜眼、探花身披红绸,骑着宫中为他们精心挑选的骏马穿过人群。
人群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刚才还在打架的几家人立刻散开来,朝着神采飞扬的进士们扑了上去。
进士名单早就传遍京中,各家都仔细打听过,今年没成婚的进士有好几个呢!
人群像浪头一样涌动,范尧和一起来看热闹的国子监同窗被冲散,一边费力地站稳,一边回头四望,想找到同伴,旁边的人不停往前挤,他被带着趔趄一下,无处使力,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倒。
眼看拥挤的人群就要失控,范尧抬起手抱住自己的脑袋,混乱中,一只手从高处伸过来,抓住他的胳膊。
维持秩序的小吏飞跑过来,连声喝道:“不得冲撞进士!都后退!都后退!”
人群退去,范尧终于站稳,抬眼朝帮自己的人看去,愣了一会儿,笑着向对方行礼,“恭喜谢大人。”
马背上的谢嘉琅朝他点头致意,松开手。
人群让开一条道路,目送他骑马经过,望着他的背影,议论纷纷。
翌日,范尧提着礼物登门。他之前就想拜访谢嘉琅,怕耽误谢嘉琅考试,不敢冒昧打扰。
范尧还带来一张喜帖,他下个月成亲。
谢嘉琅抬眸,扫范尧一眼。
范尧被他这一眼看得冷汗淋漓,心里直叫苦:谢大人本来就老成,去地方历练了一年,气势更加凌人了,被他看一眼,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以谢嘉琅现在的名声,以后江州安州两地士子必定唯他马首是瞻,范尧生怕谢嘉琅对自己有什么不满,笑了笑,道:“请谢大人恕在下唐突,在下有些话想对大人坦言。”
他抖了一下,下意识坐直了些,“我此前对令妹是真心实意,绝不是儿戏,不过令妹不是寻常女子,她提出几个要求,我不敢怠慢,认真考虑后,发现自己做不到,只能知难而退。”
作为范家中最有可能走上仕途的子弟,他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做不到谢蝉提出的要求,所以请母亲做主为他挑了个门婚事,他需要一个贤内助。
谢嘉琅合上喜帖:“恭喜。”
范尧悄悄松了口气,告辞离去。
走之前,他想起刚收到的信,回头笑道:“不瞒谢大人,我实在好奇,令妹的意中人,不知是哪位?”
谢嘉琅眉头皱了一下。
范尧挠挠脑袋:“谢大人,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是好奇……四哥在信上说……令妹已经有了意中人,而且那个意中人满足她的所有要求……谢大人见过那个人吗?”
谢嘉琅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