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待宰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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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迹…是由唯一的真神,光之圣父拜伍道尔伦编撰的伟大奇迹。”科莱格教士在讲台上,一边讲授,一边如秃鹰在天空盘旋俯瞰着在地下逃窜的兔子般,巡视着台下战战兢兢的学生们:“印迹是不可理解的,就连它的描述也仅仅是为了表述它的不可理解之处。如果有谁宣布他了解了印迹,那一定是因为他完全不理解印迹所致。讽刺的是,往往是误以为自己已经了解印迹的人,反而能更好地发挥出印迹的力量。”

    “何又为「元」?元就是神性在现实的痕迹,也是最微小,最普遍,也是最原始的存在。元存在于世间万物,元存在于你体内,让兽成为兽,人成为人,万物成为万物的原因。”

    “这些都是表象的描述。当然,你们也不必了解其深沉的本质,就能成为一个优秀的神职人员。元和印迹的关系——从表象上来说——印迹就像一台逻辑转换机器,输入元,然后输出既定现实…”

    台下学生无不提神竖耳,唯有莉莉安无心听讲。

    她披着一头麦金色的散漫长发,眼睛无神地向着讲台,余光却不住地落在自己旁边空荡荡的座位上,心情五味杂陈。作为这所燕野印学园中,成绩长期霸占首位的学生,其人源的差劲程度几乎与其成绩优异程度相当,几乎没有往来的朋友。

    她本性是一个乐观开朗的女孩子,只是其学园生涯中的一个污点,使得她变得孤僻和不合群。

    那个污点便是「留级」,而且是连续两年的留级,留级的原因很简单:资质无法甄鉴。惯例的测试成绩,她没有一项不是全园最优的,然而命运就像恶作剧一样。从皇都乌鲁贝城来到燕野印学园遴选人才的神职人员,他们不管过往成绩如何,只看最后的资质报告,这等于对莉莉安来说,无异于关闭了所有晋升的出路。许多测试不及格、资质甚差的学生,最后都通过了资质检测,奔赴皇都兑现梦想,唯独她这个各项全能的优才生,一次又一次地倒在了资质的门槛之下。

    这在燕野印学园的历史上,也是极其特殊的案例。但学生们不论原因如何,莉莉安在他们的眼中已经成为了失败者的代名词。所有的学生对她都有一种不以为然的态度,这仿佛已经成为一种常识性的认知。每次测验之后,学生们看着莉莉安高高排在首位的成绩,总会不屑一顾。

    “哼,这有什么了不起的,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能做得比她更好。”

    “反正也过不了最后的资质检测吧…这几年,教会对印学的需求持续企高,我的认识一个学长,资质平淡得接近麻瓜了,最后还是成功去了乌鲁贝城…她的资质是要多低才会连续两年不及格啊…”

    “留级生在这所学园里,简直是濒临灭绝般的存在啊…资质不及格的学生,都基本只能成为图书管理员或清洁杂务员了吧?像她这样还能赖着脸皮占着学位的,本身也是一种了不起的资质啊。”

    “这种排名根本不公平,就应该把她排除在外嘛…按道理,麦斯卡林才是我们心目中真正的第一名…”

    她数不清有多少比自己年少的孩子曾说过这些锥心话。而相比于那些与自己关系冷淡的新世代学生,教士们反倒对她较为友善,因为留级而与她熟识,但他们看似宽慰的话语中,总是不经心地透露着让她心底刺痛的暗示:

    “表现得不错…学园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啊…虽然身体素质一般,但灵性应该是足够的…可惜呢…”

    “哦…对于这个岁数来说,也是很了不起的了,继续努力吧。”

    心里也无数次劝慰着自己,“会过去的,会习惯的”,但每到寝眠之时,她总会因此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毕业之时,那资质甄鉴的场景,总会在她脑海徘徊不止。即便好不容易入睡了,也会在梦里不断地将那个场景反复播放。

    就在这噩梦萦绕的灰色日子里,她遇到了一个叫玛格丽娅的女孩子。两人因为一次偶然的邂逅而认识。莉莉安对玛格丽娅的感情平淡如水,对方算不上是聪明的孩子,甚至比一般人还要笨拙上几分,有时乖巧,有时又很惹人烦。她常常把脸皱得像苦瓜一样,委屈巴巴地用哭腔说道:

    “莉莉安学姐,这个封装的铭文…我不会解…”

    “这里要先展开,再组合…”

    “莉莉安学姐…这个封印我解开了,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再封装回去…”

    “……”

    也许因为性格上有一定互补,莉莉安感觉和她相处起来很舒心,不知不觉地,两人便从萍水相逢,渐渐发展成形影不离的密友关系。久而久之,莉莉安开始卸下心防,向玛格丽娅吐露出压抑已久的心声:“我感觉自己很失败,仿佛不被世界需要…”

    “怎么会呢,莉莉安是那么优秀的!”玛格丽娅毫不犹豫地反驳她道:“虽然我很笨,但我很清楚,莉莉安可是学园的第一,最最厉害的!”

    莉莉安才察觉,这就是玛格丽娅,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孩,不会把烦恼留在梦中的,天性乐观的,小天使般的存在,无论自己向她倾吐了如何的不安、焦虑、恐惧,得到的反馈总是温柔而和煦的。

    “莉莉安,我有东西要送你!”玛格丽娅煞有其事地,将一枚胸针别在她的胸口上:“这是一个有魔法的胸针哦,这样的话,莉莉安和玛格丽娅就能永远在一起啦…”

    但有些时候,莉莉安会感觉自己和玛格丽娅分享了太多的秘密,让她在自己的心室里探寻得太深,对方在相约中偶尔的迟到,都可能令自己无端生起莫名的不安和恼怒。

    她凭什么让我产生这样的情绪?

    那一天,两人在食堂用餐时,玛格丽娅抱怨道:“莉莉安,莉莉安,我的奶酪面包呢?”

    “我忘了拿。”莉莉安咬着面包,冷冷道:“这段时间,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为啥?”她歪着脑袋,一脸的天真无邪地问道。

    “我需要一些个人空间。”

    莉莉安冷静地思考后,发觉自己其实打心底里是瞧不起玛格丽娅的,只把她当做排解压力和孤独之情的对象而已。如果可以,她宁愿选择那些聪明伶俐,容貌标致,幽默风趣的女生做朋友,在羡艳的目光包围之下,与同样优秀的朋友们谈笑风生,才是真正属于莉莉安的交际圈。

    但是,现在的她正在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深深的后悔。她看着旁边空荡荡的座位,仿佛不一会儿后,玛格丽娅就会过来坐下,向她露出天使般的笑容。但事与愿违,玛格丽娅再也不会向她请教作业,不会和她一起用餐,一起去学园的田圃看花了。玛格丽娅失踪了,永远地在学园里消失了。

    莉莉安对自己说,只是少了一个宣泄负面情绪的出口罢了。

    即便如此,莉莉安依然会在胸口佩戴上与玛格丽娅一样的茉莉花胸针。因为每次把这枚胸针摘下时,她的心口都会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仿佛被什么掏空了般。

    每次在路过玛格丽娅的宿舍门口时,还是会习惯地停下来,等待赖床不起的她。

    “嘿嘿嘿…让学姐久等啦!”玛格丽娅的声音已然不在,取而代之的却是其舍友无情的嘲讽。

    “她怎么又来了……一大早看见她就晦气……”

    在食堂,还是会习惯地点两个奶酪面包,即使自己不会吃奶酪,只是为了给玛格丽娅,看到她无忧无虑的欢喜模样,感觉自己也会无端地欢喜起来。

    测验考试时,莉莉安还是会感觉身边会有一双水汪汪、可怜兮兮的求助眼神在凝望自己,她失神拧头看时,却只能看到冰冷冷的陌生面孔。

    这种感觉,就像身体缺失某个重要的脏器。

    也许,如果连自己都把玛格丽娅都遗忘了,那么就再也没有人会记得她了吧。但实际上,她没有择友的权利,只有被选择的。因为「留级生」的身份,她一直都在被同学们孤立,连同和她一起的玛格丽娅。但玛格丽娅全然没有介意这一点。莉莉安觉得这个笨拙的女孩是不配与自己交往的,但是,在相处过程中,她发现,正是因为玛格丽娅的笨拙,自己灰暗的心境正在一点点地被治愈。玛格丽娅让她重新意识到自己的优秀,玛格丽娅让她感到自己的人生价值。

    原来自己心底早已对玛格丽娅产生了深深的依恋,不曾想到失去她竟然是一种如此难以承受的痛。

    “莉莉安…莉莉安…我感觉不太好…我…我好像生病了…”那一天,玛格丽娅脸色很不好,说话也结结巴巴的。

    她有点不耐烦地回道:“没事的,那只是心理作用。”

    “血字…是血字…我看见了血字,莉莉安,你会看见吗?”

    “那只是幻觉…没必要大惊小怪。”

    “她们都说我会死…但我还这么年轻…我还不想死啊…我还想去乌鲁贝大教堂…仰望那里,奥穆尼亚最高大的圣父雕像…”

    她按捺不住自己情绪,很不耐烦的大声道:“你好烦!我说了没事的了,你怎么还在这吱吱歪歪的!”

    “嗯…我相信你,莉莉安,你说没事的话,就一定会没事的…谢谢你,莉莉安…我…我感觉好多了。”

    玛格丽娅失踪前那惊恐失措的话语还深深烙印在莉莉安的脑海里,只不料这疯言疯语竟成了她最后的遗言。

    想至此时,莉莉安的眼角不觉间已经湿润。玛格丽娅,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