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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上回交代奴婢细查东宫行迹,还有太子与宋芳仁之间的联系,奴婢想着这种事怕底下人做不好,就自己去了一趟宋芳仁在京城的私宅。”一身劲装短打的沈蔷薇咕咚咕咚灌掉半盏茶水,才抹了抹嘴平复呼吸继续说道,“姑娘想,宋芳仁独来独往这么久,太医院里都没有人真正了解过他,这本来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扶麓抬手给她续上茶,微一皱眉:“可是宋宅早已在出事的第一时间被查封,他的妻儿老母也被关押起来,就连他给外室置办的宅子也里里外外被翻了个遍,如果有什么蛛丝马迹大理寺早就发现了。”
不料沈蔷薇果断摇头:“那是假的。”
扶麓眼神一凛,房间内秋意渐浓。见她面色逐渐沉重,沈蔷薇继续解释道:“我们的人都被宋芳仁骗了,什么外室,什么与罗衣的旧情,全都是假的。奴婢带着蛊虫去了他家,想再次检查一下是否有未发现的密室。姑娘知道的,若有密室密道就必然有风,蛊虫又喜欢干燥冰凉的地方,所以肯定会一起爬向通风的缝隙。”
沈蔷薇忍不住回想起昨天夜里,她在宋府看到的景象。
她原本在书房卧室等处检查无果后想要离去,偏偏鬼使神差一般走进了下人院里的茅房。茅房里堆着几只尚未清洗的马桶和干草,屋内臭气熏天,连个窗户都没有。沈蔷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咬着牙试探性地放出了蛊虫,同时自我安慰道:“正好下一批也快成熟了,这回就当是提前以旧换新。”
盖子打开,多足柔软的小虫子慢悠悠地爬出来,仿佛一条条黑色的细线,渗入了干草的缝隙之中。沈蔷薇一开始还并未察觉,直到蛊虫们前仆后继地冲进干草堆却再不见出来,她才悚然。忍着恶心挪开了那些马桶和干草,面前出现了一块平整的木墙。
“木墙?”扶麓的眼神冰冷似铁,却瞬间就察觉了不对劲,“一般人家的茅房都用砖墙或者石墙,木材吸水潮湿,还不易除味,怎会用木墙?”
沈蔷薇连忙道:“姑娘说得是,奴婢当时也觉得有些不对,只好四处寻找机关,误打误撞之下,那木墙就翻了开来!”
听着沈蔷薇忍不住变得尖细的声音,再着意看了看她几乎不见血色的脸颊和眸中的惊恐,扶麓放低了声音,和缓地问道:“那里面,有什么?”
“有死人。”沈蔷薇的眼神无法控制颤抖,左手紧紧握住了茶杯,力道之大连手腕上的青筋都微微凸起。这个风风火火的女人第一次在扶麓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一个老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大约三岁的小男孩,都被紧紧地捆在墙后面,已经、已经腐烂了。”
扶麓也忍不住曲了一下手指,宋芳仁真正的家人,竟早已死绝了?那现在被关在大理寺监牢里的人是谁?宋芳仁究竟知不知情?是被人控制利用,还是甘心配合,只为了犯下这桩案子?幕后之人是谁?什么人能提前布局,草灰蛇线,借用宋太医与罗衣的关系,将视线全部引到贵妃身上?他想做什么?只是为了杀个太后吗?
午后暖阳里,见惯了各种阴诡计谋的女掌事,也不由得通体发寒。
与此同时,这片寒意却半点没有波及到皇宫里的人。
“东厂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回主子,我们的人一直在盯着,果然如您所料,魏莱和扶麓似乎起了争执。只是我们的人实在进不去,无法探听到更详细的内容。”
“不怪你们,那个地方被那条老狗把持得油泼不进水泄不通,大概有一天里面关起门来改朝换代都没有人能知道。盯住魏莱了吗?”
“魏大人武功实在高强,我们的人只敢远远地跟着,但他进了甄指挥使的住所后一直没出来。”
“哼,这小子阴损有余,不足以成大气候。让人继续盯着,什么时候那个女人出来了,立刻告诉我!”
“是,属下告退。”
男人掸了掸袍袖上的尘土,从假山石中绕了出来,一身亲王礼制的丧服,眉眼中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的俊朗,只是时光无情,眼角已经添了不少皱纹。
“阿弥陀佛,见过文宣皇叔。”
四方步一顿,眼前出现了一位身着袈裟,眼含悲悯的僧人,正双手合十冲他行礼。男人不由得一惊,双眼微眯。这人何时出现的,又听见了多少?杀意在心头一掠而过,他也只是慢吞吞地点头:“觉寅大师好兴致,不知在这御花园内是赏景还是……赏人呐?”
“宫城中十步一景,贫僧实在没有眼福一一欣赏。只是听下人说太后生前最爱在此处散心,故而想借地缅怀,已是超度亡魂。”觉寅大师眉目出尘,浑身萦绕着慈悲又和蔼的气质。
“超度亡魂?”文宣王爷一字一顿,神情难辨,看不出是不是放下了怀疑,“大师的意思,可是说太后亡魂未安?”
觉寅淡笑不语。文宣王爷若有所思道:“也是,太后一向身体康健,如今却突然暴病,听说给太后调理身子的太医当场就被抓走,到现在也审不出个结果。凡此种种,令人不安啊……”说到这里,文宣王爷特意仔细地盯着觉寅的神情,笑问:“不知大师以为如何?”
闻言,觉寅神色不改,口宣佛号,然后才说道:“世事无常,贫僧亦是凡俗之人,岂敢妄断人事?”
天色渐暗,晚风卷起了一片枯黄的落叶,悠悠荡荡地飘到了文宣王爷的脚边。“大师所言甚是。既如此,本王就不打扰大师清净了。”
“岂敢。”觉寅大师立掌躬身,“我佛慈悲,皇叔对太后的追思,亡者自会理解。”
文宣皇叔一笑,负手离去,无声无息地踩碎了那片枯叶。
“孟元谌今日竟然这么羞辱你?”已经恢复了平静,同时听完二人会面全过程的沈蔷薇怒从心起,一掌拍在了黄梨木的案几上,“这个登徒子分明、分明是对姑娘有所图谋,却假惺惺地借着公事的名头,还以山东分栈的利益相要挟?简直无耻!”
扶麓收起纸笔,气定神闲道:“可是我并未觉得羞辱。”
“姑娘!”沈蔷薇语塞,杏仁眼瞪得滚圆,几乎要揭竿而起。扶麓只是淡淡地摆了摆手,冷静地说道:“他对我的图谋尚不清楚,但这却是一笔十分划得来的买卖。”
闻言,沈蔷薇顿了顿,语气里还是不满居多:“可即便是姑娘上回在陛下书房内瞟到了奏折内容,已然知晓陛下意欲派人前往鲁地探查布局。可是这一切也为时尚早,这个烫手山芋并不一定就落在东厂、落在姑娘你身上。现在开始筹谋,是不是太早了一些。”
听着她关切的话语,扶麓闭了闭眼,再睁开已是满满的笃定和睥睨:“李诚对我的不满,其实是代表了各司里许多人的态度,他们有人觉得我一介女流心机智谋皆不足,有人则认为我背靠提督只是个提线木偶。在这个时候,我需要立一件大功,一件所有人都完成不了的、又让所有人都不得不服的大功,才能真正在这里站稳脚跟。”
小院内卷起一阵秋风,温柔地拍打着窗棂。沈蔷薇似有被说服之态,转瞬却又抿了抿唇。
“你是想劝我,对不对?”瞟见她的神色,案几后的扶麓眼神清明,“你想劝我借助提督的力量。”
沈蔷薇挣扎片刻,最终还是不甘心地点头:“姑娘立功心切并非不可理解。可是提督这些年,奴婢瞧着也是真心扶持姑娘,再加上陛下对提督大人的信任,东厂内根本不需要一个彼此制衡的局面。姑娘又何必一定要和大人对着干呢?”
“还不错,知道分析陛下的心思了。”闻言,扶麓的唇角微微一弯,泄露了些许赞赏。不理会沈蔷薇顿时无奈的表情,她缓缓起身站在窗边,继续道:“只是你算漏了一点。”
她扬起脸,推开半扇窗,让那阵没头没脑的秋风吹进有些沉闷的小书房:“就算是提督,也会老的。”
“姑娘?”蔷薇悚然,仿佛听不懂她话里的深意。
不料扶麓却转开了话题:“蔷薇,你我认识多少年了?”
沈蔷薇也站起身,轻轻放下手中茶杯:“奴婢自跟随姑娘以来,也有十年了。”
“十年。”扶麓点点头,眸光潋滟,有些寡淡的面容漾过一丝微笑,“你我善堂结识,一步步走到今天。你虽坚持口称奴婢,可我们之间的朋友之谊远超主仆之分。蔷薇,我能信任的人只有你。”
听着她语气中虽淡却深的慎重,沈蔷薇眼神严肃起来,躬身拱手道:“姑娘对蔷薇有大恩,奴婢只愿一生一世跟在姑娘身边,为姑娘效力。”
扶麓回身,见她此举,便轻轻拍了拍沈蔷薇的手臂:“我明白。但是蔷薇,你不明白我。”
沈蔷薇头垂得更低:“奴婢愚钝。”
“不是你愚钝。”扶麓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凌厉,“是这天下,这天下人,统统都漠视了底层的声音。哪怕是同样的话,只有站在高处的人说了,才有人听。”
沈蔷薇抬头,眼神复杂地看着面前这个女子。她站在光与影的分界上,半明半暗,身形修长单薄,却偏偏是这么一个纤细的身体里,住着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庞大的野心和欲望,就像一只匍匐于草丛中的斑斓猛虎,用周围的环境掩饰着自己。现在,这只虎站了起来。
“姑娘,想让天下人知道什么。”被那样冰冷又炙热的眼神盯着,沈蔷薇也不禁放低了声音,好似被蛊惑一般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话一出口,面前之人一贯平静清冷的面容上,慢慢浮现了一个笑容,朱唇微启:“历来正史野史之中,女人的斗争总是逃不出后宫与宅院。”
她负手,有些倨傲地抬高了下颌:“可我偏要一步一步地走上那个金銮殿,走到天下人的眼前,走到后世史官笔下。我要让所有人都看见我,任何人都不能抹煞我的存在。”
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着彰。
这么多年她心中所求,绝非局限于院中的一亩三分地。而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和孟元谌的任何交易都不会令她觉得委屈。所谓皮相、所谓交情,不过是她进一步掌控权力的臂助。她坦坦荡荡地面对了自己内心的欲望,既不以此为耻,也不回避付出。只要能达到目的,她会用尽一切手段。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沈蔷薇闭了闭眼,深躬到底:“愿为姑娘赴汤蹈火,效犬马之劳。”
这厢沈蔷薇与扶麓互剖忠心,那厢孟元谌也迎上了自己的第二波客人。
来人银纱道袍,叶冠束发,清澈如水,明明是阶庭兰树宗庙琏瑚之貌,第一眼印象却是仙人之姿,绝尘脱俗,让人不敢心生妄渎邪念。
“老孟!”仙人开口,幻境瞬息崩裂,“可算到了,给小爷累死,什么破路。我跟你说你下回再这样急急忙忙地喊我我就唔——”
孟元谌扣着来人的脖颈,面无表情地捂住了他的嘴。那仙人脸憋得通红也挣脱不开,只好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他。
孟元谌瞟了一眼周围,无奈地警告道:“闭嘴,不然不给饭吃。”那小仙人连忙点头,力道之大让人怀疑他的脖子能否承受。然而,他头上的叶冠先忍无可忍地飞了出去。孟元谌下意识地松手,一把捞回了将将要坠地的发冠,回身看见闾丘堇狼狈不堪地握着发尾,脸上还带着讨好的笑意,方才的俊逸仙人模样碎了个彻底。
“干嘛,这么小心翼翼的。”闾丘堇一边动作麻利地把头发塞进去,一边小声叨咕,“这破玩意儿就是不好用,还不如人家拿一条发绳绑得紧……”
心下无语,孟元谌不由得剜了他一眼,却也知道这个好友的不靠谱,叹了口气解释道:“另一房的人来了,你少说话,装得像一点,别给我惹麻烦。”
闻言,闾丘堇转了转眼珠,神色有些讥嘲:“来得倒及时,还以为他们只有要钱的时候才长了眼睛。这些年自以为在京中站稳了脚,那一个个颐指气使的模样。现在你接了陛下的差事,他们倒想起来和你走动了,脸皮怕是有我鞋底那么厚。”
话音刚落,转角就走来一位婢女,袅袅婷婷地走到二人面前,细声细气地说道:“爷,大爷让奴婢来看看您接到人了没有。”
半晌听不见回音,小婢女有些疑惑地抬头。却见这位孟家家主的眼神犹如黄麻新纸的边缘,轻飘飘地划过,还带点似笑非笑的温度,只是没等人反应过来疼,血珠已经沁了出来。婢女吓得扑通一声跪倒,身体抖如筛糠,口中不断地请罪请罚。直到周身压迫性的气场随着主人的离开而淡去,冷汗才瞬间浸透了后背。
看来这位久不入京的家主,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好糊弄,小婢女有些茫然地想着。正厅里还在指手画脚的老爷们,怕是要吃个大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