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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笙睁了眼睛望着天花板,她这样子不知过了多久,总有好多个晚上吧,窗帘一半散着一半挽了起来,窗户开了个口子,月亮光照进来,在墙面上投下影子,还是很暗,那影子的线条缓缓挪移着,挪到纱帐上,幢幢的,她盯着看了许久。
那天发生的情形她也不记得了。她怎么会想到跳下去呢,幸好那是二楼,底下还有一块草坪给她接着,要不然她真会摔死了。先死的人是解脱,活着的人才是痛苦,假设换作她死了,玉凰还活着,他只会比她更难过。何况还有洵殊,洵殊需要她,她不是那种自私的人,因为自己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便带着孩子一块死。她又想到倘若玉凰在的话,他一定是个好爸爸。他说过最少要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子教他打篮球,女孩子让她学跳舞。他食言了。
绿萍走进来,看见窗子又开着,便道:“阿黛,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晚上得把窗子关上!“阿黛听见,自去关窗户,香笙道:“你别说她,是我开的,我嫌这屋子里闷。”绿萍道:“哦?你腿好啦?能下地啦?”香笙道:“嗯,扶着东西,能走两步。”绿萍道:“人家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也不要太心急了,多休息,可别落下什么毛病。“洵殊躺在小床里哭,香笙道:“把她抱过来吧。”阿黛把小毛头抱到她身边,那小人见了她,咧着嘴直笑。阿黛把一个枕头垫在她背后,方便她侧过身子喂奶。绿萍道:”我看你这样子不方便,再请个奶娘好了。上次那个人不好,这回多挑挑,捡个好的用久一点,也省得你费事。“香笙道:“不必了。我想等我身子好了,住回到姑妈那去,虽然她不在了,还有那些弟弟妹妹,大家在一起也好互相照应。阿黛呢,我看她的意思。她要想留下我就让她在这。这一阵子给你添了许多麻烦,我真是过意不去。”绿萍道:“说这些做什么……“阿黛也冲了进来,立刻表示她不要留下,愿意跟香笙走。绿萍蹙了蹙眉,看她一眼,这个丫头她虽然不喜欢,总是跟她作对似的,但说起来,跟她自己做丫头的时候倒非常像,也是那种倔脾气,打死不服输的性格,所以她虽不喜欢,也不额外同她为难,是一种很复杂的感情。绿萍道:”他们家境况不好,你现在回去,突然一下子多出你们几口人,伙食哪里会够,不是让人家难做么。还不如先在我这里住着,我这里就是添碗添筷的事。“香笙道:”苦是苦一点,总会有办法的吧。“绿萍道:”咳,你还是没把我当自己人。“香笙叹了口气,她想再苦也不过如此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好吧。
陈妈送来一碗黄豆龙骨汤,绿萍端一把椅子放在床边,轻声道:“起来喝点吧,大夫说你身子虚亏,要多喝汤。”香笙强撑起来喝了几口,看窗外嘀嘀嗒嗒落起雨来了,雨打在屋檐上,声音倒熟悉,西华山的房子外面有一棵梧桐树,下雨的时候躺在床上也能听到那种萧萧的声音,有时候她和玉凰两个人就这么躺着听雨,也不说话,互相望着对方。下雨天也能使人快乐。跟玉凰在一起就是这样的,他使她笑。所以尽管他们在一起不久,她总能牢牢记得他所有的好。她算了算日子,道:“后天是清明了吧。“绿萍道:“是明天。”香笙道:“赶不及了。我想带洵殊去看看他爸爸,他葬在老家吧?他出生以后他爸爸还没见过她。”香笙道:“等你恢复好了再去,一样的。“香笙把鱼汤喝尽了,阿黛这边也打好了水替她擦身子。绿萍延挨了一会,她一直等着她来问她,为什么撒谎说玉凰没有死。但她一直就没有问过。
清明节那天一贯是下雨的,阿黛照例起了一大早走到隔壁房间去照看小孩子,却看见香笙也起来了,正半躺在那里逗洵殊,想来早上那顿奶已喂过了的。她非常抱愧,认为自己可是睡死了,没有听见洵殊哭。香笙却道:“我睡不着,自己先起来了。也没有喊你。”阿黛没有说什么,侍奉她洗漱完,便到厨房去给她弄吃的。香笙想着等下要让阿黛出去买点元宝纸钱之类回来,晚上给玉凰捎过去,便在那里找钱包。她忽然记起来,绿萍上次还她的钱她还没有给水仙,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急等钱用。
过了一会,却是伍娘端了早饭进来,是一盘炒黄元米果和一碗酒酿鸡蛋,她不住得夸耀那黄元米果怎样好,是她从老家带回来的,从前上贡给皇帝吃的。香笙尝了一块,果然非常软糯,比在姑妈家吃过的好,便点头称赞了两句。这一称赞不打紧,伍娘好像找到知音似的,开始滔滔不绝说起她的手艺来,说这米果黏性大,炒得根根分明得掌握火候,放料也得有准头,不然容易盖过禾米的香气,又说到她做烫皮怎样拿手,从前在龙南,许多有钱人家办酒席都请她去,她这项绝活简直到了一种小有名气的地步。她讲得眉飞色舞,机关枪似的噼里啪啦一阵,完全不给人插嘴的空档,本来香笙要找阿黛过来做事,给她一打岔又忘记了。阿黛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一上午都不见人。香笙这里尽管有点不方便,但也没叫秋英帮忙,怕给人发现阿黛不见了,徒增麻烦。
中午绿萍走后,所有人都回房休息,香笙却没有睡。正是这时候,大门那里咿呀一声,接着阿黛鬼头鬼脑得走进来,把一个包袱塞在五斗橱底下。卧室门半敞着,香笙看得真切,便叫了一声“阿黛”,阿黛慌忙转过身来,向卧室里道:“太太,还没有睡吗?”香笙道:“你进来一下。”阿黛便慢慢走到她床边。香笙见她心神不定,身上衣服也弄得脏兮兮湿哒哒的,便问她去了哪里。阿黛支支吾吾的,一会说回了趟家,一会说去给她娘上坟,脸上涨得红红的,显然是说谎话。香笙道:“怕什么?我又不会骂你。你是不是想走了,我看你打了包袱在那里。“阿黛一颗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连道:”没有没有。“香笙笑道:”你要想出去做事,我给你一点钱,作为你的启动资金好了。我看你很机灵,也许有志向,不甘心一辈子伺候人。我是支持你的。“阿黛急了,忙道:”我没什么志向,哪也不想去,我就愿意跟着你。“见香笙不信,又跑出去把那个小包袱捧了进来,打开给她看。只见里面是一叠纸铜钱,一架糊纸马车,一个糊纸花童,那花童是个女孩模样,做得粗糙,脑后垂一条大辫子,是用墨笔随便上的色。阿黛那天也扎了一条大辫子,此时她正不安得用手摆弄底下的发梢。
香笙道:“咦,你去买了?“阿黛道:”我想着罗大哥……罗先生在那边也需要用钱的吧。“香笙道:“难为你有心了。”阿黛把那包袱又系上了,很宝贝似的抱在怀里。香笙又道:“你都没有拿工钱的,怎么有钱买这些?“阿黛道:”我看有家冥寿店正要人搬货,我就去了。这都是老板给的,当报酬。“香笙听了,不觉怔了怔,阿黛又从兜里掏出来一个拨浪鼓,放在洵殊的小床里,笑道:“回来时候看见卖小玩意的,随便买了一件,也不知道她要不要玩。”她说完有点后悔,因为那个拨浪鼓是她从摊子上偷拿的,刚刚她说过搬货没拿报酬,显然是自相矛盾,所幸香笙没有跟她深究,另从匣子里取了一点钱给她,她不要,急忙道:“算我买给罗先生的。“说完又觉得不妥,便从香笙手里拿过一点零钱,道:”那个花童算我的好了。“说着,把包袱塞回五斗橱底下,又从厨下拿了点炭火,用个瓷盆装着回房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