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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宅上午有一阵忙,李老爷叫了师傅来安电话机,李太太原对这样东西不大喜欢的,在苏太家见到过,太咋呼,总是突然响一声,吓人一大跳,但经过诸多事情以后,她认为还是有点必要了,老爷在山上的办事处里也有电话机,联络起来总是方便,香笙家里也安着电话机,闲来还可以聊上几句,苏太家电话号码给过她的,她已忘记放在哪里了。
安电话机过程不太顺利,因为老爷不在,安在哪个位置李太太想了好久,师傅坐在门厅喝茶,喝到中午,把午饭也吃了,李太太才决定安在客堂。这样一来,直到下午才将电话机安好,打发走了安装师傅,李太太坐下来,霜儿递上茶水,她凭空一捞,竟未拿住,连带杯托一道跌下去,碎了。李太太吓了一跳,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她的心咚咚咚跳得厉害了,霜儿去厨下取来苕帚,正自清扫,这时候黎叔匆匆走过来,向太太汇报,说有人在古驿道见到一个人,像是大少爷,穿着灰色军服,腿受伤了,被人搭着走。太太怔了一怔,好像自言自语:“怎么,还知道回来?”说着眼睛已红了起来,红彤彤的,看上去非常可怖。霜儿丢了苕帚上前去扶她起来,发觉她背上竟湿了一大片,轻轻叫一声“太太”,李太太去拿电话,拨给老爷办事处,话筒拿起来,又盖回去,她慌得拿住霜儿的手,叫她快去把金珠找来,霜儿跑出堂屋,她晓得金珠不在的,便找了银珠过来,太太又吩咐黎叔,到外面叫一辆马车,即刻就要去一趟古驿道。
香笙走到李宅大门口时,太阳将要落山,天边黄澄澄的一块,是火烧云,她望了一会,差点把眼睛烧坏了,走进园子,园子里冷寂得很,一个人也见不到,她径自走到堂屋,发现那正中红木茶几上新安了电话,桌下丢着苕帚和碎瓷片,她叫霜儿,没人应,楼上几间屋子也都没人,复又下楼,拾起苕帚,把那一地狼藉清理好了,发觉有些渴了,便走到厨下,舀了一碗清水来喝,几口下肚,恍惚听见外面有人在谈话,一个人说:“这时候去找,找得到吗?“另一个人说:”你怎么能体会到,做母亲的,只要知道他曾经到过那里,即使人不在了,去那里呆上一会子也好。“香笙听这第一个人讲话,倒像水仙的声音,果然那声音由远及近地,已到门口了。香笙唤道:“水仙,你们在说什么?”水仙踏了进来,看见香笙,忙上前去将她举在嘴边的水瓢抢了下来,惊叫道:“姑奶奶,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怎么能喝凉水呢?”香笙道:“我不讲究这些,你们方才说找人,是找谁?”水仙和陈妈对视了一眼,道:“有人说在哪里见过大少爷,太太知道了,便往那边去了。”香笙道:“是哪里?太太哪时候去的?身边带着有谁?”水仙想了想道:“我不很清楚,也是听玲春说的。”香笙觉得这个名字很陌生,想来应是新进的丫头,贵卿走了,崇善总得有人照料。厨娘生起了炉子,水仙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个青瓜,递给香笙,笑道:“你在这里等一会儿,玲春就会来的,你不妨问一问她。”香笙听了她的,搬了椅子坐在一旁,帮陈妈往炉子底下添柴火,没添几根,果然有人踢踢踏踏地走了过来,嗓门很大地喊道:“哎哟,可把人饿坏了。”那人走将进来,门外的日光倏忽一下灭了,水仙笑了起来,走到香笙背后,“你看,她来了。“香笙抬头看,只见一个身材很魁梧的妇人,背着光,看不大清楚脸,身上穿着蓝夏布衫,将腰间的肥肉一圈一圈勾勒出来,香笙站起来,不及她下颚,需要昂首看她。她走到锅灶旁边,非常不客气地从那滚烫的蒸屉里拿了两片发糕,囫囵放入嘴里,一边跟香笙笑了笑,又去拿鸡蛋。水仙扑哧一笑道:“你看,她和小少爷配不配?”香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肚子也不自觉咕咕叫了起来。水仙向陈妈问道:“饭菜快好了么?”陈妈摇了摇头,水仙道:“你也是仗着太太不在,偷懒偷过了,我们少爷早饿了,使我来讨吃的。都这个点了还没开饭,若是太太知道这回事,非扣你工钱不可。”陈妈一脸为难道:“这厨下所有活都是我一个人干,我怎样忙得过来呢?总说要再招个人进来,说了大半年,也没见着人影。“水仙听了,自知错怪了她,便道:”太太这几日忙得头昏,老爷又不着家,也不知道使人去贴启事没有,等霜儿回来,我和霜儿去说,霜儿自然会提醒太太,你再辛苦一阵,我想很快会有帮厨进来的。“玲春向陈妈道:”我们少爷可是饿得哇哇叫了,我先拿几块糕点去给他填填肚子,等饭菜好了,你再喊我。“说完,她自顾自地取来食篮,装了满满一屉发糕,末了还觉得不够,又拿了几个鸡蛋在怀里掖着,走过香笙旁边,停下来看了她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鸡蛋给她,对她笑笑,走了。香笙忽然想到,还有事情要问她的,连忙叫住她问道:“太太去了哪里,你可知道?””是驿道上,他们在那里见过大少爷,我想太太去了那里。“是那个地方,香笙想着,她也想去看看,假使路上碰见太太,便同太太一道回来。
她草草地吃了点东西,水仙还在那里等着饭菜做好给两个少爷送去,她没同水仙说,悄悄地走了。
夏夜六七点钟,黄昏刚刚沉淀下去,沿街铺子有的门口安了电灯,也许为着省电还未亮起,幸而天并不暗,脚下的路是一清二楚的,香笙凭着记忆走,她想到那个地方去,但又害怕什么,她走了一天的路,脚底已没有知觉了,反而走得快,路过卖灯笼的铺子,买了一盏,擎在手里,一来照明,二来万一姑母一干人迎面走过去,方便互相照见。
最好的结果,是把崇文找见了,领回家里,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照常过日子,她也知道这是不切实际的,但每走一步,往日的记忆就笑眯眯地向她迎上一步,渐渐地走到荒凉的大道上,暗夜里除了蛙声,就是她自己的心跳声。偶有醉汉晃晃悠悠地同她擦身而过,嘴里呼出臭气熏天的酒气,她堤防着。不远处就是万花楼,却没有听见女人们的吆喝声,比从前凄凉许多。楼前两盏红灯笼,幽幽地闪着光。
渐渐走入浓浓的黑夜,空气里有苇花和苍耳草的味道,路边一棵花树,树枝长到半空中横贯成一座拱桥,起风的时候,有白色花瓣雨落下来,积在煤屑路上厚厚的一层,走进了可以看见,踏上去沙沙作响,等踏过了,细碎沙沙声仍不停。
她定住了,隐隐感到,身后有人。